050 不要总是动手打人
杜雪琪再次回到公司的时候,端端正正地给沈星野送了一份辞职报告。
一式两份,一份正式英文版,一份手工刻盲文。
“雪琪,你决定离开了?”
沈星野用手指拂过最上面的标题。然后扬起头,循着女人压抑的啜泣声望过去。
“嗯,我下个月就走了……去里昂,念MBA。”
“蛮好,出去见见世面。”
所谓‘世面’,一语双关,除了事业上的,还有情感上的。
杜雪琪十几岁的时候就认识沈星野,太早许下的芳心,得不到结果就算不得好。
“星野……”
杜雪琪挑了挑唇角,用尖细的手指抹了下快要晕花的眼角:“下周日是沈爷爷的大寿,我……我想要么算了吧,我就不过去了。我把礼物都给……”
“要送的话,还是你亲自去一趟的好。看望爷爷是因为他也一直把你当成小辈一样疼爱过,给他祝寿是一份孝心,又不是因为我的面子。”
“我……”想到沈爷爷,杜雪琪心里多少是有些怪滋味的。
想当初沈星野跟白珞娅在一起如胶似漆的,虽然一开始郑丽欣并不很看重白珞娅的出身,但沈爷爷倒也没有特别反对的意思。
可是后来突然之间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老爷子竟然坚决不允许沈星野娶白珞娅。甚至还把她杜雪琪拎出来,作为备选,曾一度试图撮合他们。
沈星野大概是无奈之下,才决定跟白珞娅奉子成婚,生米煮成熟饭。
没想到却在那个节骨眼上……出了那样的意外。
而这整个过程中,反复改变动机的——好像就只有沈家老爷子一个人。
所有人都知道他性情特别古怪,喜怒无常。所以没人敢去问过这里面的原因,只能各种天马行空的猜测。
“当然,这个你自己决定。觉得怎样都好。”沈星野放下手里的文件,双臂撑着桌案站起来。
“那,我跟……我跟姑妈一起出席,行么?”
“雪琪,其实我……想给你一个建议。”沈星野长长叹了一口气,“你不需要跟我妈这样的人走太近。在我的印象里,你是个挺开朗挺率真的姑娘。你有很好的家世,有不需要对任何人妥协卑微就能收获的自信。跟我妈相处太久,只会沾染她身上那些市侩与势利,你这么聪明难道一点都看不出来——正是因为你变得跟她越来越像,我才越来越疏远你?听我一句劝,好好收拾下心情,不要再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也不要再陪着我妈浪费时间。她对你再好,也不过是看在你的存在,对她的两个儿子有帮助的份上。而我并不忍心看你被利用。说实话,今天你跟我说想离职,想去读书,我是很为你高兴的。希望你以后的路可以越走越宽,更希望下一次你再回A城的时候,我可以看到一个很不一样的你……如果,我能看到的话。”
沈星野的这一番话,让杜雪琪好不容易屏住的泪水再次充盈了眼眶。
她突然想不明白,自己这么久以来执着的,坚持的那条路,好像正是因为白珞娅的意外离开,突然变得又功利又急切了——
沈星野其实还是那个沈星野,只是她杜雪琪再也不是从前的杜雪琪了。
那会儿自己第一次见到他,貌似是上初中时的一次家庭聚会。
她对那个男生的第一印象就锁定在了误终生范畴内,却着实不喜欢他那个又势利又招摇的妈妈。
彼时,她的舅舅还不是行长,舅妈也只是个普通大学教员。父母生意上也没有现在这般起色。所以她根本就不可能成为郑丽欣儿媳的备选。
沈星野说的一点都不错,正因为掺杂了太多奇怪的东西在原本应该水到渠成的感情里,两个人的路才会越走越不在一个平面上。
如果……
沈星野后来在高中时,没有遇到白珞娅。
如果,且只是如果。
后白珞娅死后,又没有搅合上赵安月。
那么今天站在他身边那个,虽然无法让他极致动心,但绝对可以获得疼爱与怜惜的女人——绝对应该是她杜雪琪没错。
是的,那个男人说的没错……她怎么能够甘心?怎么能够放弃,最后一搏?
离开沈星野的办公室,杜雪琪红着双眼撞见了等在外面的赵安月。
“我是来辞职的。”
赵安月怀里抱着那本书,已经站在外面听了有几分钟了。从那天在售楼中心,她跟杜雪琪说了那么一段交心的话后,就一直没再照过面。
“你,已经决定要出国读书了?”
“是。”
“那,加油……”
“谢谢。你也是。每个人都没有停下过努力,想要我姑妈那么挑剔的人认可你做星野的女人,真的不是一件特别容易的事。”杜雪琪轻呵一声道,“另外,我现在离开可不表示我真的就不再爱他了。我们都还年轻,未来几十年的事儿,谁也说不准是不是?”
赵安月:“……这么名正言顺觊觎别人的婚姻,你还真是够坦诚。”
“赵安月你错了。一段有可乘之机的婚姻,原因从来都在当事者身上。你有防备我的心,不如好好想想你们是否真的能够天长地久。走了。”
直到杜雪琪的高跟鞋声消失在走廊尽头,赵安月才深吸一口气,敲门进去。
“你不是出去跑外勤了么?”
听到赵安月的声音,沈星野稍稍皱了下眉头。
不需要质问也不需要猜测。他估计赵安月来了应该不止一会儿,至于有没有听到他和杜雪琪的对话,他没兴趣纠结。
“哦,我很快就结束了。前面去看了一眼芸姐,然后……这个书,我托人弄到了一本精装第一版译文。”
赵安月把手里的书推上去,“你看看,这个送给爷爷可以么?”
“什么书?上周末不是买好了么?”沈星野挑了下眉头。
“嗯……是你说的那个马克布落赫的《古怪的战败》。”
赵安月一词一句咬着,确保这一次没有说错任何一个字。
“我跑遍A城也没有弄到法文原版的,现在市面上也就只有些不值钱的再版,翻译的也是乱七八糟。这本是80年代的第一版译文,现在也早就绝版了。我上网查了一下,收藏界叫价也要五位数起呢……”
沈星野抬手轻轻抚摸着书籍,浓重的墨香和沉淀的时代感,让他十足相信了赵安月的用心。
“打开给我念念。”
“啊?”
“让你念你就念,万一弄错岂不是很丢人?你当我真的相信你那半瓶刷子的水平啊?”
“哦。”
赵安月凑过去,翻开扉页,从题目开始念起来——
“古怪的战败,马克布落赫著,温帆译——”
可是还没等她念到第一页正文呢,就见沈星野的脸色突然变了!
“你刚才说什么?”
男人的大手紧紧扣在办公桌的边缘,发白的指关节与青筋血管交错。
他的牙齿咬得咯咯响,就好像突然放出了心胸中封印已久的野兽,吓得赵安月差点从椅子上跌了下去。
“我……我没说什么啊,我只是读了题目而已……”
“你说,是说翻译的?”
赵安月赶紧低头,认清那上面标准的印刷字体——
“温……温帆。上面是这么写的啊?”
“温帆……”沈星野突然一把抓过赵安月手里的书,毫无预兆地摔在她脸上!
“赵安月!你从哪弄来的狗屁书!给我滚出去!”
“星野!”
全然想不到沈星野突然会像发狂一样恼怒,赵安月压根不知道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
坚硬的精装书角戳在她的眉骨附近,一股隐隐的疼痛伴随着温热的液体从眼前滑了下来。
“哎!星野!这——”
就在这时,办公室的门被撞开,凌爵进来了。
一看眼前这个状况,也是惊呆了:“这,怎么回事?赵安月,你……要不要紧?”
“我没事……”赵安月一手按着额头,然后俯下身试着去捡地上的那本书。
“还说没事,都流血了!”
沈星野的心不由得怔震了一下,他不知道自己一时失手会造成怎样的后果。
却忘了,赵安月一贯隐忍不说的背后,不知又要平添多少伤痕……
“沈星野你怎么回事啊?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讲,我跟你说,对家暴官司我一向深恶痛绝的,别怪我六亲不认!”
凌爵拽了张纸巾,把赵安月带出了办公室。
***
“谢谢你凌律师,我真的不要紧,只是点皮外伤。”
此时,赵安月坐在楼下的B餐厅里,手心里握着一杯清凉的柠檬水。
额头上的划伤已经被医务室简单处理过了,还好只是划了一道小口子。
“我也不知道星野为什么会突然发那么大脾气,可能是我……”
赵安月本能地想,会不会是因为沈星野知道这本书是祁斯文送的?
可是那也犯不着突然像疯了一样暴躁啊。
这回儿凌爵端着书,稍微翻了几页,对赵安月道:“你别乱想了,这事儿跟你没关系。星野之所以那么恼火,是因为这个温帆……”
“温帆?”
赵安月凑过去,盯了盯书面上的字。
“温帆是谁?他是这本书的译作者?”
“他是一个学者,精通英法德三语,本职是个语言学教授,也做翻译。这本《古怪的战败》是他二十几年前的作品,虽然不是很主流,但……”
“一个学者?他跟星野有什么渊源?凌律师,你怎么也这样了解他呢?”
赵安月虽然满腹疑虑,但凭直觉也能感受到,这事貌似不会很简单。
“我当然很了解他啊。呵呵呵,为了跟他打那场官司,我都快把他的档案翻的底朝天了。”
凌爵微微沉顿了口吻,叹息一声:“这些事,本来也没什么必要跟你说。但沈星野这个混蛋,一出手差点又把你给弄破相了,我想你应该有个知情权,再决定要不要起诉他家暴是吧?”
凌爵半开玩笑的口吻,却没能让赵安月觉得轻松。
“凌律师,我不会怪他的。我知道他一定是有什么特别难言的苦衷才会……”
“是啊,这种事,对他来说……”
凌爵呷了一口咖啡,慢慢说起往事。
“温帆是A大的教授,语言类专业的。本来跟星野,跟白珞娅都没有任何交集。白珞娅是建设专业的高材生,你知道齐科现在构建的‘泰晤之景’全企划,其实她早在研究生第一年的时候就已经完成了初步构想。那年好像是A大跟国外一个什么建筑学院建交多少年纪念来着,好像有很多交流活动。我听星野说过,白珞娅准备拿着自己的作品到欧洲设立的一个建筑设计大赛去评奖。所以需要把很多资料翻译成英语和法语。于是学院里就安排她去找温帆帮忙。”
说到这里,凌爵的脸色微微有恙。本来松松垮垮的拳头,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突然攥紧了。
“翻译需要花时间,耗精力。加上温帆又不是建筑专业的,很多专用名词,需要跟白珞娅沟通。所以他经常在晚上放学后,和白珞娅一起在办公室里加班……直到有一天,这个道貌岸人的老混账,终于按奈不住了内心的邪恶……”
“什么?”听到这里,赵安月再难淡定,“凌律师你是说,这个温教授把白……”
“出事那天晚上,温帆大概是喝了点酒控制不了。白珞娅坚持不从,于是从二楼窗户上跳了下去。虽然不高,但她被隔离的灌木围栏戳伤了右下腹……还好送医及时,保住了性命,只可惜,她失去了生育能力。”
“这,这怎么可能!”赵安月以为自己在听天方夜谭,“白总监之前不是怀孕了么?”
“那是她帮星野代孕的孩子。因为沈老爷子突然之间十分强烈反对他们的婚事,星野以为是白珞娅不能生育的消息被人传进了爷爷的耳朵,所以为了规避这个矛盾,他和白珞娅决定找了代孕机构,借年轻健康女孩的卵细胞怀上了一个孩子。一方面为了奉子结婚,另一方面也是为了堵上悠悠传言。哎,当然这个是后话了。我们说回温帆的事——”
“嗯嗯,那后来呢?那个教授他——”
“说起这个,还是我迄今为止最值得骄傲的一个案子。”凌爵笑道,“出事的时候,我正好刚从国外回来。你可知道,温帆在A大的口碑有多好?无论老师,学生,领导还是各种内勤同事,没有一个人相信他会做那样的事。
而且事发当晚,除了白珞娅和温帆之外,场面上没有第三个人。没有性侵的实质发生,没有打斗和挣扎的证据。几乎人人都断定,温帆这个罪一定不会成立。再加上一开始,温帆也是咬准不肯认罪的。你可知道我花了多少工夫,才打赢的这场官司?”
“那后来——”
“后来啊。我们还以为温帆那个不要脸的禽兽之后会上诉,我连第二手准备都做好了。没想到,他竟然自杀了。”
凌爵叹了口气,“那会儿冬天,他在自己的公寓里烧炭自杀了。临走前穿的干干净净服服帖帖的,哎,我觉得吧,他可能也确实就是一时冲动,没想到白珞娅性子那么烈,直接从二楼跳了下去。眼看着事情越来越无法收拾,他也没办法面对自己这辈子堆砌起来的人设骤然崩塌。死了也好。”
说到这儿,凌爵重新拿起桌上被撕坏书脊部分的那本《古怪的战败》。
手指在上面摩挲了两下,才说:“所以,沈星野一听到这家伙的名字就像个炸了毛的斗鸡一样,也不是完全不能理解吧。只是他这么不分青红皂白地总把气往你身上撒,估计阿芸知道了肯定很火大。说不定因此更加不接受我这个‘沈星野的狐朋狗友’了……你说我是造的哪门子孽啊。”
听到这里,赵安月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怎么会啊。这种小事我不会对芸姐说的。不过,凌律师我还是很想多一句嘴。你……对芸姐是真心的么?”
“当然啊,否则我吃饱了撑的三十多了连个女朋友都没?”凌爵的态度很高调,那意思大概就是,自己完全具备父亲的能力,却选择这么洁身自傲,多么值得嘉奖和夸赞啊?
赵安月连连摇手,说自己不是这个意思。
“你知道芸姐现在这个情况,小强是她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孩子,就算她恨透了前夫,但对这个可怜的孩子,她绝对是不会轻易放弃的。你要接受芸姐,就意味着要接受她的一切决定和坚持。甚至我偷偷想过,芸姐现在未必愿意领受你对她的好,也可能是因为她觉得自己这样的条件,不愿拖累任何人吧。”
“喜欢就是喜欢,哪有什么拖累不拖累,值得不值得的事儿?”凌爵认真地收敛起眼睛里那些玩世不恭的笑意,叹了口气说,“实话讲,我一直不谈恋爱也并不完全是因为方芸。主要是源于我那个完全不靠谱的爹,让我觉得婚姻这种东西愈发地慎重决策起来。要么就别结,要结就别离。哎,怎么说呢?慢慢来吧。你跟沈星野在一起的时候,也不至于非得给自己定个小目标,要在多少多少天之内,让他爱上你吧?”
赵安月:“……”
离开餐厅时已经是下班前后了,赵安月还有点犹豫着要不要上楼找沈星野一块回去。
凌爵却仿佛一眼看穿了她的心思,提议道:“别去。”
“啊?”
“我已经跟他说了,你头上伤口有七八厘米深,缝了十几针外加脑震荡。活该,谁叫他动不动就打人的?后悔去吧。”
“不是凌律师,你……你不是星野最好的朋友么,你干嘛护着我怼他……万一他生气了……”
“可你是阿芸最好的朋友啊。”凌爵一脸认真地看着赵安月,“你瞅瞅我这张脸,上面是不是写着‘重色轻友’。”
赵安月:“……”
“你不用太无语,那家伙有时候就是欠教训。安全感这个东西,对男人和对女人的意义不同。你别给太足了,让他一点不知道珍惜。哎,白珞娅走也走了,星野身边总要有个真心相待的人吧?”
“凌律师,我还有个问题想问问你……”
“嗯?不用客气,我想要追阿芸,首先就要把你给伺候好。你问吧,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我就想问问,当初你帮白珞娅他们打官司的时候,怎么就能确定她说的一定是真的?”
赵安月犹豫了一番,终于大着胆子说出了自己的疑惑。
“你不是说,根本没有证据表明温帆真的对她施暴了么?”
“这……”凌爵突然白了白脸色,与他之前一贯玩世不恭的痞风简直判若两人,“这是什么问题?冲突从发生到揭露,全程只有施暴者和受害人在场。白珞娅为了避免伤害,直接从二楼跳下去。难道这种事还有假么?她身上的伤势真实的,她叙述还原的案情也没有任何疑点。赵安月,我劝你一句。这种奇怪的话,你跟我说说也就是了。千万别在星野面前踩雷。我看得出来,他对你并非没有半点情义,但比起白珞娅……你懂得。况且他一向最痛恨的就是这种道貌岸然的强女干犯,你明白么?说起来,这事儿大概还是跟他在孤儿院那会儿遇到的那个意外有关……那时候他自己也只是个孩子,并没有足够的能力去还原正义。没想到后来白珞娅又出了这个事,让他一时失控也情有可原。”
孤儿院……赵安月的心猛然揪紧,只觉得手心里沁出的汗水一阵一阵地冰凉。
“我明白……”赵安月稍显黯然地垂了垂头。他心目中的白珞娅,那么圣洁,那么纯美,怎么可能是她这种人有资格三言两语就质疑得了的?
其实赵安月也没别的意思,就仿佛突然脑内起灵光罢了。
出了餐厅,赵安月告别凌爵。刚想往地下车库去,突然就听到身后有人在叫她。 愿君如星,我如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