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杰打来电话的时候，韩瑾修正在会客室见一个大股东。

　　于是瞄了一眼手机，并没有立刻接听，按了静音之后继续和桌子对面的人谈公事。

　　手机屏幕一而再再而三亮起，他扫过几眼，心头忽然有些不好的预感，他竭力不去看手机，并想尽快结束对话，尽管如此也拖了足有二十多分钟，送走人后他看手机，上面除却未接还有徐杰最后发来的一条短信——

　　“关知婳和何暖见面，并甩掉了保镖。”

　　他在办公室先拨通徐杰电话，“找到关知婳没有？”

　　“还没有，我正打算去何暖那边看看，保镖说她在医院，肚子不舒服。”

　　“别去了，”韩瑾修手捞起西服外套，嗓音紧绷，“打电话给小佳，让小佳带久安走，你去长临路，我现在也去。”

　　徐杰立刻明白过来，“好，我现在就打给小佳。”

　　挂断电话，韩瑾修大步走出办公室，步伐很急，秘书在门口见了连忙道：“韩总，等下还有个高管会议需要您……”

　　“我有事，不参加了。”韩瑾修急着走，只是不巧迎面碰上了韩正。

　　韩正皱着眉，“要开会了，你去哪里？高管会难道还打算缺席？”

　　韩瑾修步子一顿，攥紧了拳，“正好，你代我去参会。”

　　韩正怔了下，“可行吗？”

　　韩瑾修说：“这是你了解公司运营的机会，你就说你去不去。”

　　韩正有些犹豫，“就算我去，你也不能缺席吧，你是总裁，这么走了说得过去？”

　　韩瑾修默了几秒，“我还有事。”

　　“什么事情不能等开完会处理？”韩正面色不虞，命令一般道：“你不能走，今天我和你一起参会。”

　　韩正说完，看一眼秘书，“要准备的资料都准备了没……”

　　“我必须得走，”韩瑾修打断，看着韩正，拳头攥的更紧，气息也不大沉稳，“这会你随意。”

　　他说完就迈步要绕过韩正，关知婳甩掉保镖已经有一阵了，现在也不知道人在哪里，万一真的冲郁久安去，人有可能已经到了，他也知道这时候离开不好，但他不能继续留在这里和韩正浪费时间。

　　果然，韩正有些火气，秘书还在一旁站着，韩瑾修就这样忤逆他的意思，他说：“站住。”

　　韩瑾修没停步，韩正气的厉喝一声：“叫你站住！什么事情你先说清楚！”

　　韩瑾修根本没理会，走的极快，韩正气的跟到了电梯间，“你现在走让那些高管怎么说你？你可是总裁！”

　　韩瑾修盯着电梯指示灯，低头淡而快说了句：“也许很快就不是了。”

　　韩正愣住，拧眉问：“你什么意思？”

　　电梯还没来，韩瑾修扫一眼电梯间没其他人，他对韩正说：“当年我叫你帮忙给宁阳县公安局施压找出欺负苏梓的人，但他们找到的人是错的，你知道吗？”

　　韩正面色骤变，“这……有这回事？”

　　韩瑾修打量着他表情，“你知道对不对。”

　　韩正说：“我怎么会知道，我只是叫他们找出那个学生而已！不是按照你的要求找到了吗，那个学生都进了少管所了，你的目的不是达成了吗？”

　　韩正攥了一把汗——

　　苏梓是自杀的，所以当时案件定性只是校园暴力而非凶杀，校方和警方当时都想要尽快以自杀名义结案，他是利用韩家权势对宁阳县警局施压，但当时他也只是为了给韩瑾修一个交代。

　　所以他对警方说，不论用什么办法，苏梓被人欺负而自杀，必须有人为此付出代价，警方那边具体是怎么处理的他其实也并不关心，只知道结果是韩瑾修想要的就够了。

　　他根本不在乎苏梓，也不在乎真相，但他知道韩瑾修在乎。

　　韩瑾修盯着他眼睛，冷笑了下，电梯已经上来，门缓缓打开，韩瑾修说：“你放心，既然当年事情你办了，你的事情我也会办。”

　　韩瑾修手抵着电梯门以防关闭，回头又看他一眼，“你迟早会是董事长，而我做不做这个总裁不重要，你那么喜欢这些，你自己把总裁这位置也代劳了算了。”

　　说完韩瑾修走进电梯。

　　韩正眼看着电梯门关上，一时间居然说不出话。

　　他心里突然没了底，当初宁阳警局真的找错人了吗？他并不清楚，韩潜很在意这个，现在他距离得到华御仅有一步之遥，这个时候韩潜这边是万万不能出问题的。

　　韩潜看起来对权利和财富并不热衷，而且很难管制，虽然是父子关系，但他对这个儿子始终也存有戒心，虽然韩潜说他会成为华御董事长，但他心里忽然没了底，有些焦灼。

　　……

　　郁久安是在午后被小佳叫醒的。

　　她睡眠其实不好，时睡时醒的，加上这两天严重的孕吐导致吃不下东西，身体发软，头也昏昏沉沉的，赖在床上就不想起来，只是小佳神色紧张，“起来吧，我们得先出去一下。”

　　她揉了下眼睛，还有些迷蒙，声线带着惺忪，“去哪里？”

　　小佳轻轻扯开她身上薄毯，“先走，出去再说。”

　　郁久安还是懵的，起来之后小佳就连洗脸的时间也没给她，拉着她的手把人往出带。

　　她在电梯里总算是回神清醒过来，皱眉看着小佳，“到底什么事情，需要这么着急走？”

　　小佳脸色不太好看，“回头我和你解释，现在我们先走。”

　　走出电梯，郁久安不乐意了，“你先说清楚再走。”

　　小佳很为难，本来觉得这些话很难说，但为了让她快点走还是直白说了：“关知婳有可能会来这里。”

　　郁久安怔了一瞬，旋即冷笑，“所以我这是要逃？”

　　小佳说：“硬碰硬没有好处，你现在怀孕，经不起折腾，我们先走。”

　　郁久安还在勾着唇角笑，她没想到自己有一天沦落到这一步了。

　　以前她哪怕进过少管所，替过罪，但她自认自己还算是坦荡荡的，自从跟着韩瑾修，她成了个令人不齿的第三者，现在还要流窜如被人赶打的过街老鼠。

　　小佳也知道她听到这些心理肯定不舒服，“你别多想了，现在离开这里是最要紧的。”

　　说话间去拉她的手，她手臂往后躲开。

　　两个人僵持了几秒，她说：“你别拉我……我自己走。”

　　小佳松口气。

　　然而郁久安越走越慢，被关知婳烫伤一回，她自然也不想和关知婳正面冲突，但是自尊心上又很受不了这种惊慌失措的逃窜，这太恶心了。

　　她不知道自己怎么活成这样了。

　　以前的韩潜会带给她阳光，积极的东西，但现在的韩潜，却将她的人生变得更糟糕。

　　这其实是她选的——

　　她找了很多很多借口。

　　她是想保护苏欣和顾渝白，但其实如她和他所说，如果她真的死了，她还怎么会在乎他如何对付苏欣和顾渝白，死人还能有什么感知。

　　她都知道的，她只是不愿意承认，内心里阴晦的那些想法，从遇见他开始，她就不想死……

　　能见到韩潜，她就愿意去学校，能见到他，她就愿意留在这个世界。

　　最初他说过给他录音她就能走，但她隐瞒下录音，保护韩潜只是其中一部分原因，她一直不愿意面对自己心底那些不堪的想法——这样，她就还有理由留在他身边。

　　她是受害者，但她从来都不无辜，她自己把自己变成了一个见不得光的第三者，她甚至曾经也甘之如饴，她依赖过那个男人的怀抱，那男人也许令人恶心，但最恶心的莫过于她自己。

　　走出楼口，她神思恍惚地抬头。

　　小佳脸色已经变了，她看到疾步走来一个穿运动短裤和T恤的女人，带着口罩和墨镜还有帽子，将自己裹的严实，身形很像关知婳，她扭头看郁久安，“来不及了，你先上楼吧，我看能不能拦住她……”

　　郁久安视线落在关知婳身上，她反应了几秒，终究是没动。

　　她做不到转身逃，她宁可死。

　　她总在为心底一点点的侥幸付出代价，多年前她以为拿到那八十万她和母亲就能过上好日子，结果她付出了惨重代价。

　　这一次又何尝不是如此。

　　她带着侥幸留在男人身边，明明已经被他欺骗过还听信他的甜言蜜语，她其实曾经真的以为在他身边会有希望和未来。

　　她对自己的欲望妥协，每一次她做错事，这个从未给她好脸色看的世界都会给她更残酷的惩罚。

　　她看着已经冲到跟前的关知婳，心想，这也不过是惩罚吧……

　　小佳护住郁久安，关知婳冷眼看小佳，“让开，我有话和她说。”

　　小佳摇头，郁久安不走她心里很着急，徐杰也还没赶到，她和徐杰不同，不是什么练家子，这段时间日子过的太平，徐杰手下在附近的人也被撤掉了，她实在不想这时候和关知婳起冲突。

　　她往关知婳身后望了一眼，确定关知婳是一个人来的，才开口，“关小姐还是请回吧，你毕竟是明星，万一被别人看到，不觉得丢人吗？”

　　关知婳火气更大，不理会小佳，直接问郁久安，“你怀孕了是吗？”

　　郁久安抬眸，视线越过小佳肩头，盯着关知婳，“是。”

　　小佳一愣，她没想到郁久安会这么利索直接说真话，她顿时有点慌，觉得郁久安不懂事，侧过脸对郁久安使眼色，郁久安却抬手按她肩头，“小佳，没事的，我和她说几句话而已。”

　　小佳却不敢松懈，依旧挡在两人中间。

　　关知婳被郁久安这一副坦荡荡的气势刺激，更怒不可遏，“郁久安，你要不要脸！你现在就跟去医院把这孩子做掉！”

　　说话间手已经去推小佳，小佳急了，一边挡住关知婳一边喊，“郁久安，你上楼去把门锁了，徐杰很快就到！”

　　关知婳闻言手先是一顿，“徐杰要来？”

　　徐杰如同韩瑾修左膀右臂，她自然不会不清楚，徐杰赶来，就说明韩瑾修也已经知道她来了。

　　但她很快冷笑看着小佳，“徐杰算什么，我是韩瑾修的未婚妻！我们都订婚了，我有权利打这个小三，你难道以为韩瑾修会护着她吗？”

　　她睇向郁久安，“郁久安，你别以为徐杰来了有用，徐杰不敢把我怎么样，就算瑾修来了也不会对我做什么，你忘了吗，上一次被绑架的时候，他最后护着的还是我，你不过是他一个玩具，你还真拿自己当东西看了，今天我就让你看清楚，谁才是正牌！”

　　两个姑娘肢体冲突，但也只是低级的推搡，在楼口便引来一些人注意，关知婳这会儿失去思考能力，只想教训郁久安，而耳边有行人叫喊保安，她急了，推不开小佳，索性狠狠地将小佳往郁久安身上推。

　　小佳始料未及，关知婳突然不是将她往开扯，而是重重地推，她还没明白过来，自己的身体已经重重撞在了郁久安身上。

　　郁久安被撞到，身体不受控往后倒，后腰先重重地磕在了楼口几级台阶的栏杆上，她疼的低哼了一声，手刚扶住腰，又被关知婳拉住手腕，往台阶下面拖。

　　有人在叫喊保安来了，关知婳心神一慌，看见台阶，谐狠手将郁久安推了下去。

　　不是很高的台阶，五六级而已，她想，不会要命，但是这孩子肯定是活不了了，她本想和郁久安再说几句话，可也不敢再拖，继续下去被保安抓住，她就完了，她是明星，这种新闻影响是很糟糕的。

　　她也没时间再确认郁久安情况，转身就跑。

　　小佳脸色煞白跑下台阶看郁久安，郁久安从台阶上滚下来，已经擦伤几处，面色惨白的吓人，手捂着自己小腹，那里刀绞一样痛，她痛的呼吸都是薄弱的，而裙下已经被血染红。

　　小佳心知孩子是肯定保不住了，这孩子本来也没打算保，但谁也没想到会以这种方式走，她抖着手掏出手机，却被郁久安拉住。

　　她一怔，郁久安抓着她手腕，吃力地摇头。

　　“我给你叫救护车啊！”小佳急了，“你忍一忍，我现在就打电话。”

　　郁久安还是摇头，吃力吐出两个字，“不……要……”

　　小佳睁大眼，她不知道郁久安为什么会是这种反应，但她不能再等，她将手机换了手，单手拨急救电话。

　　郁久安还拉着她，眼泪流了出来，“小佳，我求你……不要……我不想去医……”

　　她话音被痛吟截断，太疼了，她蜷缩起身子，她能够感觉到血从她身体里流出来。

　　还有什么也被一并带走了，她痛的神志逐渐模糊，耳边的声音变得很遥远，视线也是模糊不清的。

　　朦朦胧胧之际，她想……

　　这其实就是韩瑾修要的。

　　她也想……

　　如果这一回，她坠入黑暗但不用再睁眼，不用再看这个糟糕的世界一眼，不用忍受绝望和孤独，不用受欲望折磨，不用鄙夷自己，如果她能够最终逃离这一具形同牢笼的身体，她觉得这疼痛都是值得的。

　　一切痛苦有终结，这是死亡的魔法，这才是光，是希望。

　　黑暗沉重地袭来之前，她的手在虚空中抓了下，喃喃叫了声妈妈。

　　……

　　徐杰倒的比救护车早几分钟，小佳在打过急救电话之后吓的眼泪都掉下来了，跪在地上抱着郁久安的身体不停叫她，周围的人这时也帮不上忙，这不是外伤，还能按着伤口止血，郁久安血流一地，空气里都是血腥味道。

　　徐杰见状也心惊，强行镇定下将郁久安送上救护车，俩人跟车去医院，路上徐杰给韩瑾修打了个电话。

　　他坐在救护车上，手上还是血，是刚才抱郁久安沾到的，他心口发紧，电话接通，没等韩瑾修出声，他就说：“我到迟了，郁久安出事了。”

　　那边静了几秒，然后他听见撞击声响，重重一声，他心口一提，“先生？”

　　“……没事，”那边隔了几秒才传来韩瑾修声音，“她在哪里。”

　　“救护车上，现在我们去医院，您直接去医院吧……”

　　报了医院名称，他挂断电话，忽然有些后悔自己是不是不该这个时候告诉韩瑾修，他听那端声响，大抵是追尾，不知道严不严重。

　　……

　　韩瑾修的车子在追尾之后又闯了红灯，并为了抄近路在一个不能右转的路口右转。

　　市内限速，追尾并不严重，闯红灯和右转是毫无疑问被拍照了，他也不知道一路是怎么将车开到医院的，下车的时候脑海还是空白的，然后他看到还在鸣笛的救护车就停在门诊大楼门口。

　　他走过去，脚步是轻的，他好像踩不到地面，这个过程很漫长，他看到上面救护车上推下来的担架床，被血染红的被单，最后他看到郁久安苍白的脸。

　　他停下了脚步。

　　距离救护车还有几步，他走不过去，他连迈开腿的力气都没有。

　　徐杰下车看到他，叫了他几声，但他毫无反应，医生已经将担架床往门诊楼里面推，小佳跟着去了，徐杰又叫韩瑾修，“先生，现在已经去抢救了，您不进去吗？”

　　他有些恍惚，视线慢慢看向徐杰。

　　他面无血色，眼底空茫，徐杰没见过他这样，一时间也不知道要说什么，此刻不是谈话的时候，徐杰说：“已经去抢救了，说不定没事的，先生，我们进去吧！”

　　他又怔了几秒，才往门诊楼里面走。

　　走的并不快，他脑子里还是空的，什么都想不起，只剩下郁久安身上那猩红刺眼的染血被单。

　　她流了很多血。

　　……

　　郁久安被推进手术室，有护士拿了手术风险通知和病危通知来找家属签字，并和几个人说了一下情况。

　　郁久安大出血，孩子是肯定保不住的，现在就看大人能不能好好活下来，长椅上韩瑾修和徐杰还有小佳并排坐着，韩瑾修没有反应，徐杰先接过来了。

　　徐杰将单子拿给韩瑾修，韩瑾修动作很慢，拿起笔，手有些发抖，他用另一只手按了按，然后一笔一划在上面签字。

　　韩瑾修三个字写到“瑾”的时候，笔尖顿了几秒，他划掉了，换了“潜”字。

　　然后要签下一张，护士指着一处空白提醒，“这里要写清和病人的关系，不管直系还是非直系都得填的。”

　　他盯着空白看了几秒，又慢慢在上面写了两个字。

　　徐杰看到他写的是——夫妻。

　　护士收走了单子，韩瑾修坐在椅子上，其实一直没有太明显的表情变化，只是安静地盯着手术室的门，宛若一尊雕塑。

　　手术中有个助理医师从手术室出来了一回，和护士站通知要补充血浆和血小板，又去问他们郁久安的过往病史。

　　韩瑾修没反应，木头一样，徐杰和小佳凑着把他们知道的说了，助理医师说：“你们得做好准备，现在情况很危险，她的体质太差，失血太多，凝血也有问题，本身又贫血……”

　　这时候一个嘶哑的男声忽然响起，“只是流产。”

　　几个人不约而同循声看去，韩瑾修这半天终于说出一句话。

　　他看着助理医师又慢慢地说：“只是个流产手术。”

　　对方皱眉，“我明白你的意思，可是她的身体太差，这事情放别人身上也许不致命，但是她不行，她的身体很糟糕，很脆弱，现在已经很危险了，刚刚呼吸骤停，是做CPR抢救过来的，这会儿血氧都没冲上去，随时都有可能因为失血出现器官衰竭或者呼吸衰竭，我们当然会尽力，但是你们也要有个心理准备。”

　　助理医师走了之后，小佳哭的更厉害，徐杰给她擦眼泪，她抽泣着道，“我带她走的时候来不及了，我让她上楼，但是她不愿意……关知婳推我……”

　　她语无伦次的，“她还不让我叫救护车，她说不想来医院……”

　　韩瑾修缓缓侧过脸看小佳，话音还是有些缓冲不过来的慢，“……她不让你叫救护车？”

　　小佳擦着眼泪点头。

　　他手无意识攥了攥，但攥不紧，身体有些无力，他哑声问：“她还说什么了。”

　　小佳哽咽着：“她叫了妈妈……” 假面的告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