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书房。
百里钦神色晦暗不明，宇文无极垂着眼敛立在一旁默不作声，二人好似在比试谁先开口谁就输。
半晌，百里钦沉声听不出喜怒道：“宫家的事，是你做的？”
就算不去查，百里钦也能想到是宇文无极，整个燕京城能这么做的也只有宇文。
宇文无极撩袍下跪请罪：“皇上圣明，此事……确实是微臣做的，祸不及全家，何况宫家不过是姻亲，恳请皇上，得饶人处且饶人。”
宇文无极少有的坦诚，皇帝面前他历来是模棱两可的，一件事能绕三个弯儿，难得他这么坦白。
百里钦挑眉：“得饶人处且饶人？”
“说的好听，宇文无极，看着朕，朕问你，倘若换做旁人，你可还会这么做？”
宇文无极无言以对，确实，他存了私心，不仅为李云娇，宫家与他有旧，宫闫岳更与他是莫逆之交。
“臣……不会！臣承认臣有私心。”
百里钦怒极反笑，盯着宇文无极，帝王威压尽显，宇文无极额头微微汗湿，百里钦质问宇文无极。
“你可知如今的处境？燕京城岌岌可危，李云娇的本事你不会不清楚，她想毁了大燕，你也觉无所谓？”
“臣哪怕粉身碎骨，亦会守护大燕。”
宇文无极表态，百里钦这才稍作缓和，宇文家的衷心他半点不会怀疑。
“朕相信宇文家的衷心，可这次的对手是李云娇，可翻云覆雨，翻天覆地的李云娇，凭她的本事，哪怕朕有千军万马，亦不敢硬碰。”
何况如今大燕的经济命脉还握在她的手里，因着兴哥儿的死，李云娇疯了一样，迅速收拢逍遥城手中的势力，他是怕李云娇会做出极端之事。
一旦兵戎相见，谁也讨不了好。他是可出兵剿灭逍遥城，可一旦这么做，逍遥城必会掐断大燕经济命脉，届时燕国乱成一团，结果便是鱼死网破，两败俱伤。
所以他之前下帖子邀李云娇出面协商，想看看是否还有缓解的余地，奈何李云娇视如敝履，全然不给他机会。
“皇上决意如何？”
百里钦愁眉不展，半晌幽幽叹了口气：“倾巢之下无完卵，朕不能让大燕毁在朕的手上。可如今想兵不血刃覆灭逍遥城，几乎没有可能，即便成功，代价亦是大燕承受不起的。”
若到了那时，天启必会借机来犯，大燕可就真的完了。
天启？
百里钦突然一震，脸色大变。
“宇文无极，朕命你无论如何尽快联系李云娇，不要让她与天启结盟，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百里钦以为李云娇会疯狂到底，不惜任何代价毁了大燕，会联合天启，与虎谋皮。
不过他算错一步，李云娇一开始就没打算靠上别人，更不会与天启合谋。
不过数日，逍遥城开始垄断京中经济，整个燕京城出现半瘫痪状态，坊间近乎乱成一锅粥。
百里钦头疼不已，这才意识到，李云娇比他想像的还要有手段。
此时李云娇正同彭云燕对弈。
彭云燕本就洒脱，父母又早已亡故，孤身一人，以往常年游历在外，对大燕本就没有什么归属感，理所当然站在了李云娇这一边。
俩人博弈对局，杀得难分难解，李云娇最后一子落定，彭云燕大呼一声不妙。
“又输了，嘿我就不信了！”
一个上午连输十局，一把都没赢过，彭云燕懊恼无比，夫人这逆天的程度也太强悍了，怎么着也得让他赢一局吧？一局也好啊！
宫城和高大山观战，高大山不懂下棋，宫城却十分热衷，看了一上午热闹，手痒得很。
“亲家母，不如我来跟你对弈几盘如何。”
平素他也就和大儿子偶尔手谈一局，也找不到别人，实在憋闷得很就自己跟自己下，如今终于找到个棋艺高超的李云娇，如何还能做的住。
彭云燕识相地腾出位置，李云娇摆手做出请的手势，宫城眉眼带笑端坐在塌上。
俩人猜先，宫城持黑先行。
好一番你来我往，李云娇依旧面色入场，动作如行云流水，宫城却逐渐缓慢下来，每一子都要思虑一番，越下越心惊。
刚刚同彭云燕对弈时，李云娇似乎还留手了……
如今宫城这常年浸淫棋局之人，都有些力不从心，面部纠结，这一子犹豫半晌，也没想好下到那里。
最后不得不弃子投降：“再来。”宫城越挫越勇，眼冒精光，即使被虐的“惨不忍睹”依旧兴奋的不行。
直下了整整一个时辰，高大山见李云娇略显疲惫，这才叫停。
“快到晚饭了，休息休息，不如明日再下？”
宫城面带尴尬，似乎有些兴奋过度，忘了时辰了。
“好，好，那亲家母，明日再手谈几局如何？”
高大山眼角直抽，没好意思替媳妇拒绝，李云娇笑道：“好。”
不比皇宫，逍遥城高家完全没有那种紧张不安的局促感，晚饭后李云娇将元钱刚四兄弟叫到书房议事。
早在李云娇决定和百里钦撕破脸时，就让几个主事都撤回逍遥城，一切事宜交由副管事打理，因他们几个都是高层骨干，损失不得。
“夫人，一个时辰之前，我已飞鸽传书燕京城，凡隶属逍遥城的所有商铺关闭停业三天，这下燕京怕是要乱了。”
齐嘉冷哼接茬：“乱就乱，越乱越好，让百里钦那王八蛋收拾烂摊子去吧。”他早看那皇帝老儿不顺眼，又害死兴哥儿，活该他国破家亡。
逍遥城如今七个管事，皆同仇敌忾，即使推翻大燕又如何，夫人才智无双，智勇双全，天下男子皆都不如，就是推翻百里钦做女皇，依他们看都可行。
李云娇莞尔，她对当女皇什么的，当真不感冒。待此事了，她便同高大山随意寻个山清水秀的地方隐居，安然自在的过后半生。
“随时注意动向，留意百里钦的暗中势力。”
狡兔三窟，百里钦那么精明的人，不可能把势力都摆在明面上，所以李云娇早就让沈寻调查百里钦的暗部，得知是个叫觉罗的组织，由宇文无极暗中统筹。
想不到宇文无极竟然如此得百里钦新人，想必是绝对衷心百里钦的，大概没有策反的可能，否则……
算了，李云娇打断想法，她不想害宇文家被扣上不忠不义，叛主的罪名。毕竟当初南平郡王和宇文无极，宇文宪，以及宇文清漪，对她也是实心实意的。
而今不过是各为其主，道不同不相与谋，何必牵连太多。
第二日李云娇收到宇文无极加急信件，字里行间隐带请求，望与李云娇见上一面。
宇文曾对她，对高家多有照拂，算是有恩于李云娇，就连当初高大山被陷害入狱，出力奔走的也是他。
所以宇文无极出面，高大山都说不出什么拒绝的话。可若真见了面，又能如何？他们如今是敌对双方，心慈手软说不定就是万劫不复。
最终李云娇还是决定见宇文无极一面。宇文无极一收到消息，便匆匆前往皇宫。
“皇上，夫人答应见面，如今已在赶往京城的路上，见面地点在凤凰楼。”
所以，当李云娇只身踏入一叶知秋小筑，人早已在里面等候多时。
“久等。”
李云娇席地而坐，面前是一方日式茶几。
对方背向李云娇，乍听李云娇说话，身体隐隐一顿，手心紧握又松开，转身回头坐在李云娇对面。
“百里钦。”
李云娇淡然开口，丝毫不觉意外。
百里钦吞吐半晌，本欲到嘴的话生生咽了回去。
“皇妹。”
李云娇皱眉：“还是叫我名字吧。”他们之间，早已没了当初那点子情份。
“朕晓得如今说什么都为时已晚，你既早已猜到是朕，却依然来了，朕很感激。”
李云娇冷然，面无表情，为自己斟一杯热茶：“你知道我为何来。”
明人不说暗话，她素来不喜欢拐弯抹角，百里钦涩然一笑：“朕知道，你是给宇文面子，不是为朕，何必说的这么直白。”
“陛下还是说说为何叫我吧，别的多说无益。”
百里钦怅然，自斟自饮一杯道：“一为道歉，二是请求。”
“兴哥儿的事是朕的错，朕无法否认，你想让朕如何补偿都可，甚至下罪己诏，朕只求看在过往的情分上，希望你就此收手。”
“倾巢之下无完卵，你应该明白，倘若此时大燕动乱，天启必有机可乘，朕成了亡国之君不打紧，不止大燕百年基业毁于一旦，大燕的百姓俱都会受苦，云娇，你就真的能眼看着万千百姓，因你而处于水深火热之中？”
百里钦从袖中拿出一本奏疏递给李云娇，李云娇接过掀开一看，竟是百里钦亲自写的罪己诏。
历朝历代皆有不成文的规定，除国之将忘，或天灾人祸，帝王方可下罪己诏，向上天认错，祈求原谅。
否则，君即是君，即使帝王有天大的过错，都没有下罪己诏的道理。
而今百里钦因兴哥儿自下罪己诏，是在向李云娇表达诚意。
除此之外，百里钦想不出别的法子可弥补，人死不能复生，他再如何，也做不到让兴哥儿活过来。
百里钦面容闪过痛苦之色，世上没有后悔药，他就是毁的肠子都青了，李云娇的兴哥儿也回不来。
“你以为如此我就会罢手？除非我的儿子能死而复生，否则……百里钦，一切免谈，就算拉下整个大燕给兴哥儿陪葬又如何，别人生死享乐与否，与我何干。”
百里钦语顿。
没错，旁人如何，与自己何干？李云娇这般性子，岂是那种妇人之仁的人。
当初就是因着与他一般无二的性格，百里钦才对李云娇心悦痴心。
“难道你想让朕为兴哥儿陪葬么？”
百里钦毕竟是一国之君，如此低声下气，已是前无古人，让他为一个人陪葬，却是万万接受不了的，除非这个人是李云娇。
百里钦猛然想到，原来他对李云娇的执念，已经如此根深蒂固了么？居然想到心甘情愿为她去死。
哪怕最是无情帝王家，帝王之爱，不爱责以，爱上了便是刻骨铭心。
“如果你想，我也不会反对。”李云娇不以为杵。
百里钦苦笑。
想不到他做了半辈子帝王，唯一一次动情，爱上的竟然是如此铁石心肠的女人，除了对自己亲人掏心掏肺，哪怕别人对她掏心掏肺，都不会有半分感动的人，他却彻底栽了。
老天在开玩笑，还是有意戏耍于他？
以前都是他坐在高出看别人，看后宫之中那些女人为他勾心斗角，精于算计。无论是出于真心或是为了权势，他都冷眼旁观。
所以如今算是报应么？
百里钦眼底猩红。
“你就这么想同朕鱼死网破？”
李云娇冷然勾唇，鱼死网破？不见得吧。如今他还看不清形式么？即使回了百里皇室，回了整个大燕，她亦能带着她的人，全身而退。
“如果你千方百计见我一面，只是为了这些的话，那还是省省吧，我不会改变主意，兴哥儿的死，我绝对不会轻易作罢。”
毁了天下又如何。
她要百里钦付出代价！
“怎么，想现在杀了我？动手吧，即使杀了我，大燕依旧会亡，我就是要你最在乎的东西来换。”
百里钦猛然发狂，通红着眼低吼：“我最在乎的事你！李云娇，你知不知道朕心悦你，所以才三番五次低声下气，不惜放下九五之尊的尊严祈求你，是因为朕心里有你！否则朕大了同你，你们，一起同归于尽！别反驳，倘若朕当真逼急了大军压境，你以为你的逍遥城可低的住？”
他就是太在乎，所以才痛苦。
若他还是从前那个冷血，不知情为何物的帝王，此时就不会坐在这里而是亲自摔兵，踏平逍遥城，血洗高家。
李云娇被百里钦突然爆发所震到。
百里钦居然……
李云娇从来都是个感情白痴，前世今生也只跟高大山这么一个人相处过，还是失忆的时候被卖给高大山的。
即便如今同高大山有感情，也体会不了那种一见钟情，刻骨铭心的爱情，所以她对这方面，真真是反应迟钝。
更是没想到，百里钦居然会喜欢她？
她疯了还是他疯了！一个帝王，竟然喜欢上一个有夫之妇，还是个半老徐娘！
虽然这个词儿听起来确实不大顺耳，可不得不承认，李云娇已经不是十八大九，二十出头，水嫩的大姑娘小媳妇，而是三个孩子的娘。
女儿都已经嫁人的那种。
所以李云娇有一时确实蒙了，愣愣地坐在那里。
然而她这个人，素来习惯掩饰情绪，即使心里已经翻江倒海，可面上依旧一片清冷。
百里钦心底微沉。
他是疯了还是如何，居然当着李云娇的面，把隐藏在心底的话说出来，对方还是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
前所未有的懊恼充斥在心中。
百里钦神色不似作假，所以李云娇突然间就胆怯了，平生头一次想要逃。
百里钦看出李云娇想逃走的意图，猛拉住她的手臂，使李云娇动弹不得分毫。
“朕还没说完。”所以现在不是逃的时候。
这是百里钦第一次在李云娇脸上看出除去淡然以外，唯一一种表情，说是惊慌亦不为过。
“无，无甚可说，我该走了，倘若你太久不肯放人，我相公可会冲进来的，所以你还是考虑清楚，最好不要轻举妄动。”
百里钦忽地笑了。
“你心虚了。”
李云娇情急低吼：“胡说八道什嘛？放开我。”
忽然之间好像乱套了，李云娇一时无法思考，她需要冷静过后才能保持理智。
而百里钦却发现，似乎跟他想象的不太一样。她以为李云娇无所不能，样样精通，早应该察觉到他若有似无的感情。
可今天他才意识到，李云娇在这种事情上，似乎像个白纸一样透明，好像对男女之间的情事，天生愚钝，不似其他方面。
所以说她以往有意识的跟他保持距离，不是察觉到了什么，而是本意？对高大山以外的男人下意识保持距离？
想明白的百里钦，突然间对高大山的嫉妒，达到了顶点。
感情上如此干净单纯的李云娇，更让他无法放手了怎么办？即使他和她之间隔着已经无法逾越的天堑，他依然不想放手。
“云娇，我们好好谈谈如何，你我都冷静一些。”
冷静？如何冷静？李云娇心里没来由地一阵暴躁。她现在想马上离开，不想看见百里钦这张脸，不想听他任何废话。
他是他的杀子仇人，他们之间，不可能有其他感情。
“无甚好说，百里钦，无论你如何花言巧语，我都不会放弃初衷，你的大燕江山，我毁定了。”
百里钦一改之前的暴躁不安，逐渐冷静下来。
“江山我可以不要，拱手送给你都可以，本来就是属于李家的，先皇用不光明的手段夺来，但是朕无权置喙先帝，你若想要，朕送于你又如何，但是这天下，不可落入别国之手，否则受苦的，是黎民百姓。”
李云娇皱眉，作为现代人，她确实没想过封建统治专权的残酷，她不介意伤及一些无辜，可若是要搭上数十万，数百万黎民百姓，李云娇犹豫了。
正当李云娇犹豫之时，屋子里独特的熏香味道使李云娇一阵酸软无力。
“你？”
李云娇意识渐失，百里钦眸光闪过挣扎，随即转为坚定，沉声道：“对不住，希望……”
李云娇眼前飘忽，只看到百里钦嘴唇开合，说的什么却听不大清楚，眼前一黑，晕倒在茶几上。
百里钦抱起昏迷不醒的李云娇，送到床上脱光衣物，半晌后又把自己脱得仅剩里衣，揽着李云娇做出暧昧不清的场景。
“云娇，朕会对你负责，真知道你心里有朕……”
踹门而入的高大山只听到这些，当场瞠目结舌。欲上前揪起百里钦问个清楚，恨不得立马杀了他，却被百里钦的暗卫出手阻止。
高大山呲目欲裂，百里钦却故作餍足姿态，让人将高大山带出耳房，随后穿好衣物去见高大山。
“高大山，朕和云娇是两情相悦，早在当初朕和她经过同生共死时，就已经互生情愫，你恐怕不知，云娇曾舍命救朕，差点葬身狼口，若非真心爱朕，又岂会舍命救一个男人。”
高大山双目通红，拼命想挣脱束缚，可惜被暗卫擒住手臂，动弹不得。
“我不相信，你把云娇怎么了？我要见她！”
百里钦煞有其事道：“你刚刚不是都看到了，这是合离书，按手印吧，云娇说不想见你，她会是朕的皇后。”
之后不由分说，命暗卫将高大山手指割破，按在纸上，高大山挣扎不过，而后被一掌敲晕。
“主上，要不要直接抹杀。”暗卫道。
百里钦犹豫片刻摇头，暂时还动不得高大山，于是派人将人送往瀛洲，任其自生自灭。
“灌下忘忧，秘密送到瀛洲之地。”
“是。”
百里钦深吸口气回到房中，看向熟睡的李云娇目光一片柔和。
“云娇，你终于是朕的了。”
李云娇似在梦中睡不安稳，拧着眉颤动一下，百里钦坐在床前轻拍：“云娇，莫要怪朕，只有如此，朕才能同你在一起。”
待李云娇安稳下来后，百里钦将一个瓷瓶里的液体，倒进李云娇口中。
忘忧，产自东篱小国一个蛮荒之地，多年前百里钦曾带兵征伐，东篱不堪抵挡，承诺年年纳贡称臣，忘忧便是东篱皇室的禁药，可让人忘却前尘，又名忘情。
李云娇高大山失踪，逍遥城无主，明知可能与百里钦有关，却不敢轻举妄动。
“老三，发动所有暗桩内线，定要查出夫人和三爷下落，不惜一切代价！”
“是，大哥。”
燕国皇宫，御龙殿。
“怎么还不醒，太医，到底怎么回事，给朕说清楚，皇后已经睡了三天，若再醒不过来，朕砍了你们脑袋！”
一干太医瑟瑟发抖，自从陛下三日前将此女带进宫中便是如此。一直昏睡不醒，明明脉像沉稳，不似有病。
“皇上喜怒，臣等定当竭尽全力……诊治……”
太医抹了把额上的汗，百里钦不满地瞪眼吼道：“皇后！”
“是，是，臣定尽力医治皇后。”
“不是尽力，是必须，否则提头来见。” 悍妇当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