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此危道也
慢着!
刘龙令出即改,出尔反尔。他大手猛往下按,部下马上会意,扑倒在草丛里,猛拽缰绳,战马训练有素,也跟着趴伏于地。那些缴获的胡马,却还悠闲地站着,只顾埋头吃草,偶尔溜达两步。
他潜伏在草丛里,悄悄抬头,一双小眼儿瞪得溜圆,紧盯着远方,时不时侧耳细听,捕捉着每一丝动静,只恨没长一对兔子耳朵。一张蛙系大嘴,肆无忌惮张着,似乎也跟着暗暗使劲儿。
这应该是小股人马,人数不到二百……
胡骑似乎发现了马匹,勒住了坐骑,搭望眼仔细观瞧。百余马匹安闲吃草,无鞍无辔,也不见人放牧,想必是野马。胡人观察良久,终于放下心来,又打马飞奔。
刘龙贴地细听,铁蹄声碎,已然不远,部下着急起来,目光一齐射来。终于,刘龙大手一挥,部下拉起坐骑,飞身上马,机敏得像一群豹子。
阵成偃月,弯弓待虎。
胡骑大惊失色,犹疑片刻,拨马而走。刘龙更不废话,一声令下,箭如飞蝗,追着人跑。
胡人蹬里藏身,慌忙避箭,却也去得慢了。
射罢一轮,悄然变阵,偃月收缩,顿成楔形,嗷嗷怪叫,闪闪长刀,追着胡人屁股乱砍。
胡骑人数占优,似乎无意恋战,急欲绕路而走。刘龙所部早饭吃得安逸,精力正盛,此时以逸待劳,穷追猛打,活像一贴狗皮膏药,黏黏糊糊,贴身腻歪,死活甩不脱。
刘龙一马当先,“破阵”雄风,好不威严!一个冲锋下来,胡骑死伤大半,战马或受惊飞奔,或三五成群散布吃草,哪管主人僵卧荒野。
余下数十胡骑见势不妙,虚晃一刀,拨马飞逃。刘龙追杀一阵,又斩杀十余人,只余下二三十名胡骑,乃是极精锐者,玩了老命纵马远遁。
此战虽然大胜,刘龙料想附近定有胡兵,不敢丝毫大意,急令部下打扫战场。这个守财奴,胡人的坐骑、弓矢、弯刀统统不放过,令部下一并收了。
盘点战果,得马总计一百四十七匹,刘龙心花怒放,极爽,爽极。龙隆心中暗骂:这守财奴!又他娘赚了一笔,看把他美的!
此地不可久留!刘龙一声令下,部下驱赶着马匹,火速向朔方方向退去。
……
王俊缓缓撤退,胡人并不十分相逼,只是远远跟着,像是吃定老虎的群狼。如此过了许久,前方二三十骑胡兵纵马而来,绕过王俊所部,奔胡兵大队而去。
定然是哨探而回!
王俊明白,这一把露馅儿了,哪有什么援兵,急忙下令:“快撤!”
部下心神摇荡,早按耐不住,纵马狂奔。
卢骨比见探马回来,忙问:“吖甾吖唉姆吥砂吖嗨哒?(前面有没有伏兵)”
“……吖呀萨……(有)”,那胡兵探马一路逃来,上气不接下气:“……挲码吖呢礎啪吱吖……(还不止一支)”。
卢骨比大惊,传令全军,停止前进,恶狠狠骂了一句:“哈汗咛吖斯啦唻!(汉人狡猾)”
“……吧塔呶塔啼吗呢……(不是太多)”,那胡兵接着道。
卢骨比眼睛一瞪,骂了一句,问道:“吆吖甾吖哈咩呢?(有多少人马)”
那胡兵答曰:两股敌军,一股数十人,另一股一百余人。
卢骨比大怒:有无敌军主力?
那胡兵答曰不知,只说敌军十分骁勇,我二百余骑大部阵亡,言语间仍有惊恐之色。
卢骨比气急,搂头赏他一马鞭,骂声废物。心中暗暗思忖,若无敌军主力,些许敌军何敢如此托大?现今又匆匆急撤,分明是诱我出击!
此时进退两难,委决不下。卢骨比和混邪王商量,混邪王不住地摇头,也拿不定主意。也不怪他们,人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都怪朔方城那位主将!诡计多端,鬼神难测,不由人不谨慎!
卢骨比思忖半晌,咕噜道:“咱东胡各部敢于迁至漠南,皆因呼斯猲大单于雄武过人,胆气超群,又兼志向宏远。而今他初登大位,正欲建功立业,若我等怯懦避战,恐怕大单于难以饶恕!”
混邪王点头,也咕咕噜噜:“这样吧,我们先跟随这小股敌军,伺机把乌古救回,若遇汉人大军,再相机行事”
如此也好!
继续,追!
王俊所部疾奔了许久,追上了庄如意,回头一望,胡兵并未追来,不由得暗道侥幸。当下合兵一处,继续火速撤退。
庄如意大喜过望,王俊竟然全身而退,真如做梦一般!开始分兵之时,他便不解其意,只是情势紧迫,不便多问。虽说王俊骁勇善战,胆量过人,毕竟如何退敌,实在是个谜,这事儿……太玄!
见庄如意满脸惊愕,祝英雄得意一笑,卖弄起来。说咱王老大先是蒙骗胡囚乌古,激他传言我军“埋伏”,后又故作悠闲姿态,惹得胡人心疑,竟然不敢追击,便派哨探前去侦察。后来他见胡人哨探回来,料想牛皮吹破露了馅儿,故而急令打马急撤。
王俊喝骂一句:就你话多!还不快走!
庄如意听完这前因后果,简直惊心动魄,心中更是佩服。王老大临危不乱,还能想出如此怪招,真是个了不得的人物!他似乎心有余悸,忽而问道:“只有一事不明,万一乌古识破计谋,要胡人放心进兵,我军岂不危矣!”
祝英雄笑道:“此疑兵尔,即便乌古传言我军兵微势孤,胡军主力却未必肯信!”
王俊微笑不语,祝英雄说得没错。
梁粟调笑道:“王老大,先前么还像模像样,只是你后来这一路飞奔,颇失大将风度,呵呵。”
王俊哼道:“老子不是大将,哪来的大将风度!不过……你小子跑得也不慢啊!”
众人开怀大笑,似乎忘却危险——胡军主力仍在不远之外。
是也,屁股后面便是追兵,本是令人胆寒之事,说来也怪,一看到王俊这黑炭头,这些军士都将恐惧抛到脑后,这或许就是主心骨的力量,这是一种难得的信任,来之不易!
它是一颗盐碱地上的种子,顽强地生根发芽,柔弱似水,又坚强如铁,靠意志呵护、品格浇灌、智略滋养,全凭将军的内心。那是一种炽热,融化了坚冰,沸腾着热血,同心同欲,同甘共苦,同生共死……
王俊心知形势危殆,敛容道:“敌军识破我计,定然追来,我等速退!若胡骑追至,转身死战!”
众人心中一凛,随即齐声然诺。死战就死战,就这么点儿人,就他娘的没打算活着!
一行人奔行良久,忽见前方一片狼藉,百余胡兵倒毙于地,横七竖八,面目狰狞,死状甚惨。身旁兵器马匹一应皆无,这战场打扫得干净,只差没剥光衣服。
祝英雄眉峰一皱,看看王俊,嘀咕道:“莫非刘龙……?”
王俊递了个眼色,豁然大笑:“马大将军果然神机妙算!”
众人不解其意。王俊笑道:“各位弟兄!出城之前,周三通将军暗中传话给我,让我放心前去,马大将军自会派兵接应!”
祝英雄心中叹了口气:这个忠厚的大骗子!
“这些胡人已中埋伏!我朔方大军就在左近!”,王俊笑声爽朗,声震九霄。
此言横空出世,恍如一股春风,恰似一轮朝阳,地狱中吹来一丝生气,暗夜中闪现一束曙光,诸人精神大振,齐声欢呼。
那场面感染力极强,祝英雄拍了拍脑袋,也有点儿怀疑人生,王老大为人一向实诚,莫非果有大军接应?王俊面上热闹,心中明白,哪里会有什么接应,破天荒这番谎话,不过是稍稍缓和怯意罢了。
部下欢呼声未落,王俊潜意识往北方一瞥,心中不由得一凛,胡骑漫山遍野蜂拥而来,地狱重新敞开了大门,他闻到了一丝死神的气息。
“尔等暂避锋芒,撤!”,王俊立马横刀,亲自断后。
庄如意驱赶着牛羊,速度难抵奔马,慢得让人揪心。王俊喝道:“抛却牛羊,速撤!”。
“多好的牲口啊!”,庄如意咕哝着,磨磨蹭蹭不肯奉令。他以前为富人放牧,哪儿见过如此多膘肥体壮的牛羊,实在有些舍不得。
“你个财迷,性命要紧!”,祝英雄骂了一声,照着马屁股就是一脚,那骏马吃疼,驮着庄如意向南狂奔。
磨蹭的功夫,胡骑已从三面包围上来。前方是一片山丘,坡度不急不缓,坡顶密布灌木树丛,阻住去路。
无路可逃,鱼死网破。
王俊急忙率众冲上半山坡,拨转马头,居高临下,掣弓持箭,静待敌军。
一阵疾风吹来,寒意袭人。草原上百草泛浪,残花摇曳,天空不见一片浮云,瓦蓝得让人心醉。王俊深吸一口大气,仿佛灵魂也通透起来,玉宇澄清,乘风归去,心中没有恐惧,竟泛起一丝欢喜,十分地不合时宜。
梁粟道:“不如我率五十骑,从侧翼冲击敌军。”
王俊微笑道:“此计虽好,奈何我等人数太少,只宜集中兵力,突前死战!”
梁粟点头,王俊说的不错,只怕即便集中全力冲锋,也如一叶落长河,扁舟入汪洋,想想就心生寒意。
百步之外,卢骨比和浑邪王不约而同带住了坐骑。浑邪王叽里咕噜道:“万箭齐发,把这些汉人射成刺猬!”
卢骨比道:“不可,恐伤了乌古王爷。”
浑邪王骂道:“可恶!只是我军仰攻不利。”
卢骨比大笑:“王爷请看,此乃瓮中捉鳖之势,些许南蛮,何足道哉!”,招呼两个头领,各率数百胡骑,一左一右包抄,试探着攻击。
王俊待敌骑逼近,嗖地一箭射出,一名头领应弦落马。
部下士气大振,乱箭齐发,胡人纷纷落马,攻势稍挫。不过胡人十分顽强,整理队伍,重又冲上。
王俊不理敌军包抄,右臂一探,一把提过乌古王爷,挡在鞍前,左手长刀一举,直指浑邪王中军。祝英雄、梁粟翼护左右,庄如意率军紧随其后,只听马蹄声碎,疾风嘶鸣,如山洪滚滚,奔泄而下。
没见过这样冲锋的!拿人当挡箭牌,还是我们的王爷!
碍于乌古王爷,胡骑不敢放箭。卢骨比大吼一声:“准备迎敌!”,胡兵各举弯刀,严阵以待。
冲到阵前,王俊一声暴喝,奋力一提一纵,将乌古向敌阵扔去。
这乌古王爷颇有些份量,一掷之下势大力沉,几个胡兵被撞于马下,乌古去势稍减,又向两个胡兵压去。
胡兵大骇,这烫手的山芋,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那可是自家的好兄弟!卢骨比呼喝部下救人。乘胡阵稍乱,王俊擒贼擒王,挺刀直取卢骨比。卢骨比牛眼一瞪,弯刀一闪,直劈王俊面门,竟似拼命的打法。
小南蛮不自量力,欺我太甚!
王俊不暇思索,长刀一翻,似半式“开天地”,撞开他弯刀,身体侧转,如半式“肘顶山”,直击卢骨比前胸。
卢骨比一惊之下,慌忙来了个“犀牛望月”,仰卧马背之上。王俊拳转如风,一式“翻身锤”,卢骨比本能地伸掌一撑,可惜没撑住,鼻梁一酸,酸得厉害,却是被自己掌背砸中。多亏挡了一挡,否则鼻子没了,那可是没法看了。
这几式一气呵成,全然随机应变,无暇思索,与隐者所授并不全像,但拳意森然有破阵之意。王俊并不自知,他的武艺已在实战中更上层楼。
卢骨比鼻子酸痛难忍,面上鲜血崩流,眼前金花乱窜,后脑隐隐阵痛——撞在马背之上!直气得他哇哇乱叫——这南蛮十分无赖,这刀里加拳算怎么回事儿,有本事跟老子对砍三百刀!
王俊可没工夫理会他这些,正待一刀杀却,忽觉周身风动,杀机四起,不由得心下一惊。
胡军见卢骨比危殆,无不大惊,那可是国相!精兵猛将蜂拥来救,霎时冲散汉军部众,将王俊困在垓心。舞起弯刀,各显神通,搂头便劈,当胸就刺,横削臂膀,斜砍大腿,上杀人,下剁马,不大卸八块誓不罢休。
王俊直如汪洋中一叶小舟,非但倾覆已是必然,连船板也要被撕个稀碎。 将军血:狼烟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