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此去千里
朔方城头彤云低垂。
校场之上鸦雀无声。
裘戎心中一叹,打了个哈哈,上前一步,扯着大嗓门喝道:“以前的丑事,既往不咎!从今往后,谁敢再欺负老百姓,违了大将军军令,杀了他喂狗!”
满场新兵心中一凛,杀了?还喂狗?这位振威将军不像个好鸟儿,说话恁不着调。
“裘戎,这些人先交给你了,好好收拾!”,马正山情绪低落,像是没了兴致,转身就走。
刚走出三五步,又转身回来,猛拍了王俊肩膀一下,喝道:“跟我来,且做本帅亲兵!”
不料王俊毫不领情,高声回道:“大将军,在下更愿意做这个百夫之长!”
马正山浓眉一耸,打量他片刻,笑道:“小子,有种!”
周三通在一旁发笑,要知道做大将军的亲兵何等荣耀,不知多少人求之不得,王俊这厮竟然如此不识抬举!不过越是不识时务,这位周将军越是看他顺眼……
刘龙突然出列,咧着大嘴毛遂自荐:“刘龙愿做大将军亲兵!”
马正山打量了刘龙一眼,骂道:“尔有何能?长得像个倭瓜似的!”
众人皆笑。
刘龙有些恼火,大嘴叉一撇:“此言差矣!大将军又不是选老婆,长相美丑又有什么关系!”
赫赫!一军皆惊,这猴崽子说话真不中听,不过话粗理不粗,真他娘的挺有性格!
马正山雅量高致,并不着恼,打量了刘龙一眼,哈哈笑道:“好,本帅有一小事,你若能办成,我便如你所愿!”
大将军有事儿要办?那是再好不过!刘龙热切道:“是!请大将军下令!”
马正山一本正经道:“我有一百匹好马,养在北方草原之上,汝可替我牵来!”
“得令!”,刘龙身板儿挺得笔直。
马正山大笑而去。
周三通道:“傻小子!大将军和你开玩笑呢,北方乃是胡境,离此千余里之外有东胡、西胡二国。”
王俊愕然道:“开什么玩笑?军中无戏言!”
更觉得这位马将军像个假货。
裘戎伸出蒲扇般大手,拨弄一下王俊的脑袋,骂道:“你小子懂个毬!解散!回营!”
刘龙心中郁闷,找王俊商量道:“大将军如此藐视于我,我便牵它一百匹胡马回来,让他知道刘龙之能!”
王俊略一沉吟,拍掌赞同:“这个,好!……如此这般……你看如何?”
刘龙一听,喜形于色。两个年轻人,初生牛犊不怕虎,全不知此事轻重,更不知后果如何……
第二天,刘龙、王俊谎称紧急军务,悄悄点起本部人马,多备干粮水袋,先奔东城马场。马监上前阻拦,被王俊一把擒住,二百余人闯进马舍,像一群土匪,看着满舍良驹,目光贪婪。
挑!挑千里良驹!膘肥体壮的!刘龙咋咋呼呼,早有兵丁偷偷溜出马舍,飞马急报大将军。
刘、王二人带队要出东门,门吏上前盘问,刘龙道:“奉大将军之令,出城办事!”
门吏道:“可有令箭?”
王俊抽出腰刀,抵在那人脖项之上,怒道:“汝敢阻拦?贻误军机,格杀勿论!”
刘龙一马当先,王俊策马殿后,二百余人冲出东门,折而向北,疾驰而去。
一口气跑出百余里,见身后并无兵马追来,刘、王二人这才长出了口气,心中颇有几分得意,朔方城防如此稀松,看来马大将军浪得虚名,治兵不过如此!
碧空万里,野草茫茫,无边无际,高处足以没人,时有苍鹰翱翔,狐兔出没。刘龙和王俊带队又奔出百余里,不但人影不见一个,连个马毛也无半毫。
二人不知,二十年前一场大战,敌酋远遁,慑于天朝实力、马将军威武,胡人不敢南下牧马,故而野草疯长,鸟兽逍遥,却空无一人。
此时天色已晚,只好找个避风处扎营。有人问起此行“军务”,王俊和刘龙这才实言相告,兴奋者有之,惊慌者居多,都被刘龙连蒙带吓哄住。
目力所及一片荒蛮,哪里才有胡马!刘龙有些犯愁,和王俊商议,明日兵分两路,呈八字弧形搜索前进,于百里之外会合。
第二日一早,刘、王各带本部人马分奔西北、东北而去。胡人逐水草而据,二人便各奔水草丰茂之处搜索,使人记录沿途景物,详细标记地图。
王俊约么奔出百里,仍无所获,便纵马驰上一处高岗,举目四望,等待刘龙到来。
刘龙却迟迟未到,王俊心中不免焦躁。天色将黑,刘龙人马才姗姗来到。刘龙沿一条蜿蜒小河搜索前进,渐行渐远,也是一无所获,只好折回来和王俊会合。
二人均知草原广袤,又兼不识地理,约会不易。王俊建言道:“明日仍以此法搜索前进,先到者立木为记,不必等待。若遇胡人,相机行事!”
刘龙然诺。
旭日初升,二人再次分兵搜寻。这次却是刘龙先到,找了棵小树,削去枝叶,刮去树皮,刻字为记,便继续前行。
如此,七日之间,刘龙、王俊再也没有会过面,干粮和清水已然所剩不多。
日过中天,刘龙下令就地休息,队伍气氛逐渐凝重,一个个面无人色。
一个名唤陈申的伍长发作道:“刘老大!这草原大得没边儿,别说找不到胡人,就算找到,就凭区区百人,也是白白送死!”
这话说得有理,部下更是心慌。
“依我看,没等被胡人杀了,我们先饿死了!不行,俺不干了!”
“就是,就是啊!”,一阵骚乱,群起附和。
事到如今,只得硬撑,刘龙大嘴一撇,哈哈笑个不停,这笑声突兀,令人毛骨悚然。好不容易停住,刘龙黄脸一变,喝骂道:“陈申你个狗日的,给老子蹲下!”
陈申不明所以,磨磨蹭蹭,最终还是照办。
刘龙断喝一声:都随我来!他飞身上马,狂奔出一箭之地,拉住缰绳,调转马头,横刀而立。
部众陆续策马来到,俱各满脸狐疑,不知这刘老大却是何意。
刘龙扬起马鞭一指,喝道:“你们来看,陈申何在?”
只见风吹草动,一望无涯,哪里有半个人影。众人大眼瞪小眼,都看着刘龙。
刘龙呵呵一笑:“弟兄们,看这茫茫草原,草比人还高,咱们这点儿人马,随便哪儿一猫,胡人连个影儿都看不着!”
“再者,胡人哪里知道我们会来!我有个姓罗的兄弟说过,胡人都是聚族游牧,他们在明处,咱们在暗处,来无踪,去无影,见机行事,怕他个鸟!”
这狗日的说得有理哩!部众心下稍安,略松了口气。
刘龙趁热打铁:“至于吃的,看这四处水草丰茂,野味极多,哪那么容易饿死,净他娘的瞎操心!”
陈申心里七上八下,站起身,牵着马,颤颤巍巍来到跟前。刘龙指着他鼻子骂道:“你这裆里没货的撮鸟!站好了,给老子听着!”
“马大将军说的话,大家还记忆犹新吧?什么厕中顽石,乡间恶棍,狗都嫌弃?把咱们看成个甚么!实实地羞辱我等太甚!”
部下尽皆默然,马将军说话是不中听。
“我等苦心孤诣、费尽辛劳至此,连个毛都没捞着,就此回去,别说脑袋保不住,咱他娘的都得自己臊死!”
刘龙在马上手舞足蹈:“反过来呢,咱们瞅机会干上一票,弄些胡马回去,哪个敢瞧不起咱们!”
这话说得像个土匪,虽是提气不假,咋听咋让人心虚,胡马是那么好弄的?这他娘的真上了贼船了!
刘龙停顿片刻,情绪激昂,言语粗鄙:“弟兄们,裤裆里有货的,都给我留下,没家伙的,都给老子滚吧!”
还别说,这厮一张黄脸气宇轩昂,神威凛凛,真有点儿当头儿的意思。
半晌,无人敢动。
“任你说得天花乱坠,老子今日就是要走!”,陈申冷笑一声,认蹬上马,身边两人也蠢蠢欲动,一个叫马少龙,一个叫付奎。
三人拨转马头,打马就跑。余众去留不定,又骚动起来。
要遭!白费老子一番口舌!
刘龙鱼跃上马,追了个马头衔马尾,陡然间如猛虎跳涧,已扑到陈申马上。半式“卫霍缚单于”,将其牢牢制住,猛然扔于马下。紧接着大鹏展翅,扶摇而起,鹰扑熊挺,将马少龙和付奎擒下马来。
这几下兔起鹘落,潇洒利落,只在眨眼之间,三条大汉皆已遭擒。众人看得目瞪口呆,只知道他箭射得不赖,不意还有如此本事!俱各心生敬畏。
刘龙如提童稚,将三人扔回原地,忽然寒光一闪,刀尖直抵三人脖项。三人吓得面如土色,体似筛糠,余众皆是心中一凛,气息一滞。
陈申颤声道:“你,你,你要杀我……”
刘龙森然一笑,白牙瘆人,半晌,他将长刀挂回马上,下令免去陈申伍长之职,由庞树林接任。
陈申长舒一口气,不就是免职吗,总比丢命好,不过再也不敢多言。
刘龙慷慨道:“今日之事,进则生,退则死!我刘龙对天发誓,与诸位同生共死,决不把一个兄弟扔在草原!”
这话说得提气!带劲!
“兄弟们,刘老大是男儿,咱们也都是带把儿的,谁也不能怂了!”,说话的是队长滕文叔,看模样斯文,气质却粗莽,不像个好货。
另一队长陈公权深以为然:“现如今,咱们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不如就此拜把子结成异姓兄弟,豁出去干他娘的一票!”
这硬货也像个土匪!
“俩爷们儿!好样的!就这么办!”,刘龙瞅着滕、陈二人,十分嘉许,顿作瓢式大笑,堪为刘氏招牌。
一百兵士,学着土戏里的模样,面朝南方,跪倒尘埃,对天盟誓,自此义结金兰,誓同生死。
……
王俊所部坐在草地上休整,情形也好不到哪儿去,众人蔫不拉叽,一言不发,气氛诡异瘆人。
见部属举止慌乱、目露恐惧,王俊眉头一皱,暗思良策,忽然,他嘿嘿偷笑起来。
部属齐齐投来惊异的目光。有人问道:“王屯长,想起什么喜事了?”
王俊收敛道:“哪有喜事!都过去了。哦……听说列位都不是什么好鸟儿!”
众人闻言一愣,这是什么屁话!老子好着哩,鸟儿也好!
王俊笑道:“今天闲着也是闲着,咱就亮亮心腹,都说说你们干过什么鸟事儿,谁也不能藏着掖着!”
众人各想旧事,面色各异,有的露齿而笑,有的眉头紧锁,并无一人发言。王俊只得点将,手指一个小伙,装作忘却姓名:“杨什么来着,你先说!”,
那人道:“杨提!说就说!”
王俊哈哈笑道:“对,羊蹄!还不如叫猪脚好些。”
旁边一人笑道:“干脆叫牛鞭得了!”
众人大笑,这些厮粗俗得要命!
杨提沉色道:“去去去!尔等驴屌!”
众人狂笑,一时忘却惊慌。
王俊促狭道:“那个牛鞭,啊不,杨提,你接着说!”
部下哄笑又起,恐惧气氛已荡然无存。
杨提挠头道:“其实也没啥事儿,只不过开开玩笑,抢抢人家新娘子什么的。”
旁边一位叫何杰的鄙夷道:“这算个啥,我也抢了人家的新娘子,只不过……第二天早上才还。”
王俊暗暗摇头,马大将军说的是,这些家伙的确颇多恶棍,不由得喝骂一声:“鳖孙子,这个过分!”
何杰不以为耻,反而发笑。他身旁的丁二沉吟半晌,言语沧桑:“俺从小没爹没娘,就招赘做了上门女婿,干的是牛活儿,吃的是猪饭,还时常被村夫们羞辱,俺一气之下掘了他们六十九座祖坟,就被推荐到这儿来了!”
这人活得不易!王俊心中叹息,转问一个叫卢西的。那卢西脸黑个儿大,瓮声瓮气道:“俺也没啥,就是赌赌钱,敲诈百姓、打劫客商什么的。”
王俊骂道:“你这恶棍,恬不知耻!”
那卢西满脸不在乎,你小子真是废话,不恶棍能打劫个毛啊!
轮到一个叫祝英雄的什长,他叫屈道:“俺才冤枉,不过是吹吹笛子,便被发配至此!”
众人鼓噪:吹笛子?我看你是吹牛哩! 将军血:狼烟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