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多年以后,谈不缺每次回想起箭壶关外那个月下雪地的情景时,依旧是忍不住心跳加速,呼吸停滞,他想不出任何的赞美之辞,因为无论是哪一个用在她的身上都只会变成贬低。她的一道背影,便胜却世间所有。
她静静地坐在雪地中一块凸起的石上,青丝如瀑,白衣胜雪,双足浸在面前一条小溪里,微微搅动间,流波微晃,载着片片碎雪,浮沉着,荡出一圈浅浅的涟漪,清冽,宁静,如诗,如画,若不是那一泓变成粉红的溪水。
谈不缺距离她还有十多步远便被她的绝世姿容与高山冰雪的气质所逼,双脚就像钉在地上一般不敢寸进,目光避开她的身影,似乎多看一眼都是对神灵的亵渎,落在溪流中。丝丝血红随着一对若隐若现的纤纤赤足的轻颤,沿着半截的欺霜的雪白上滴落。融入溪水。
他快速地瞥了一眼然后移开,血来自她左边小腿肚上的一处拇指大小的伤口,很深,几可见骨。如此寒冷的夜晚,她一个娇柔的女子受了此重伤,却在这里以冰雪溪水清洗伤口,她不冷、不疼吗?
他想开口询问,但即使是背对着她也说不出半个字,他想就此离开,掌弓星所托之事很重要,然而脚下却连一步也迈不动,自己是不是中邪了?难道她不是仙子,而是狐妖?
就这样,时间像是过了很久,久得让他都不记得是怎么来的,又像是很短,短到他觉得只是一息之间,他的脑中一片空白,没有过去,也没有现在与未来,他只是静静地站着,如果不是那一声宛若天籁般的叹息,他以为这便是永恒。
女子清洗完伤口,缓缓将双腿从溪水中抽回,擦干,整理好衣裳,头也不回,娇弱无力地抬起左手,樱口微启,叫了声“壮士!”自然是要他扶自己。
她婉转如同莺啼的声音入耳,像是有着无限的魔力一般,他浑身都觉得酥软起来,想都没想就走过去,颤抖着伸出右手,在离她的纤指素手还有半尺的地方停住,不敢继续向前,生怕唐突佳人,静等她主动来搭。
女子害羞地低下了头,好半天也没有动:“那个,男女授受不亲,壮士……可否赠我一支箭!”
谈不缺一愣,随即明白过来,脸上微微一红,说了声抱歉,暗怪自己怎么就没有想到,连忙从背上的箭壶中抽出一支玄铁箭,自己抓住箭头,却将箭尾小心地递了过去给她。
“多谢壮士!”她感激地看了谈不缺一眼,握住箭尾这才盈盈起身,不料伤脚才一着地吃力,立时“哎哟”地痛叫出声。
谈不缺本想收回手里的玄铁箭,这是掌弓星临时借给自己的,并非普通之物,但见她死死地攥紧着并没有放开的意思。他略作思索,一咬牙,道:“举手之劳,何足挂齿,仙……子受伤在身,行走多有不便,这支玄铁箭就送给您代步用吧,在下尚有事在身,恕不能继续相陪,这……便告辞了!”
说着他的手使劲握紧箭头,借其刺破掌心的疼痛松开了手,想要离开,只是脚下却并不听大脑的使唤,一双目光仍是落在那名女子柔弱的身上,心想这冰天雪地里,她一个如此弱不禁风的女子受伤又不轻,自己这便毅然离开是不是太也见死不救了?
“仙子家住在哪里?伤势不要紧吧?我能不能帮你做些什么?”他鼓起勇气问道。
“我家远在尧昌城,因为好奇,就随兄长一起来箭壶城,本想沿路观赏风景,谁知路上却遇到歹人,兄长与我走散了!”
女子简单的几句话听在谈不缺的耳里,他登时就全身一震,猛地抬起头来,发现女子也正好看着他,只是脸上却戴着面纱,看不到她的庐山真面目。女子大概是为了行路方便,着一袭男子的白色长袍,朴素无华,没有任何饰物,但丝毫没掩她周身散发出的高贵典雅之气。
尧昌城?兄长?遇到刺客?三者汇聚到一起,谈不缺不由地失声问道:“你的兄长……便是那位太子密使吗?”
女子透过面纱,柔和的目光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令他有种如沐春风般的感觉,方才摇了摇头道:“我不知道,兄长他从来不和我说这些!他只说这次来箭壶城接我们的是一位掌弓大人!”
谈不缺这下对她的身份更是深信不疑,硬着头皮道:“掌弓大人临时有事急需处理无法分身,只好派我前来,这里离箭壶城已经不远了,只要进了城您就安全了,这就让在下护送仙子回城吧!”
没想到女子却摇头拒绝道:“我不知道是不是你口中要接之人,而且我现在还不能进箭壶城,我要去找我的兄长,因为我耽搁了你不少时间,你还是赶紧忙你的正事要紧,我这里怎好一直打扰?”
“……仙子现在受了伤,不进箭壶城的话要去哪里呢?仙子知晓令兄在哪里吗?”谈不缺有些着急道。
“嗯,兄长应该是进了死亡森林!”
女子淡淡地说了这么一句,根本不知道自己的这句话究竟意味着什么,但落在谈不缺的耳中不啻一声晴天霹雳,她竟然想去死亡森林?
谈不缺连连摇着头:“我相信令兄多半便是在下要护送的密使大人,是我们箭壶城的贵客,我们一定会保证他的安全,仙子不是箭壶人,可能有所不知,不妨听在下一言,死亡森林太凶险了,万万不能去的!还是让我先送仙子回城吧,至于令兄之事,我们会想办法的。”
女子向他走了两步,月色下,轻薄的面纱随着她的移动而微微吹起,忽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你连我的面都未见到就一口一个仙子,你就那么肯定我很美吗?”
“我……”谈不缺张开了口,呼吸却再次停滞,又是说不出一个字来,直到她侧过脸去,他才松了口气,也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似乎她的美也是一种强大的力量,在她面前才会如此没有一丝抵抗之力。
她望着远处死亡森林的那个方向:“不找到兄长,我是无法回城的!”
谈不缺愣了下,她说的是无法,而不是不能或者不会,他忍不住问道:“仙子的这话是什么意思?为什么无法回城?”
女子没有回答他,而是向前走了半步,似乎左腿的伤口有些痛,她便重新坐在地上,半天才幽幽道:“壮士要保护的是兄长,我……只是他的妹妹,对你们并无价值,其实某种程度上来说,也和壮士一样!”
被她这么一说,谈不缺立即就明白了她的话中之意,而事实也的确如她所说那般,自己的实力与掌弓星相比差得何止是一两个档次,掌弓星是护送,自己完全就是炮灰,唯一的价值就是向太子表忠心,所以掌弓星才会让自己实在不行就撤退,然而,真的一旦被卷入,以自己的这点毫末修为,遇上阿乾阿乙那样的高手,还不是一个照面就会身首异处。
这么一想他脊背的冷汗都冒了出来,要说自己对箭壶城没点感情那是假的,可要让自己为其牺牲性命,那完全就是扯淡!虽然当初在死亡森林外立下血书的时候有那么一会儿满腔热血的冲动,然而现在早就冷静下来了,尤其是亲眼看到霍服冰冷的尸体摆在自己面前,对那名清贵不凡的少年司元林宣好不容易积累起来的好感已然消失大半,取而代之更多的是愤怒。至于城主就更不用说了,自己与他非亲非故,此时更是一介寻常布衣,能有什么感情。
至于女子口中说的两人一样,自然指的是她同样只不过是一枚弃子,她的唯一价值则是吸引分散刺客的注意力,所以她说兄长未入城,她自然是无法入城的。
谈不缺越想,越觉得自己愚蠢,竟然就听了掌弓星几句话就眼巴巴地跑来送死,幸好遇见了她,这才没到不可挽回的地步,看来她就是上天派来拯救自己的人!自己还是别淌这趟浑水了,现在就回城去卧花阁找采葑,告诉她箭壶城现在是危机四伏,希望她愿意随自己一起离开箭壶城,如果她不嫌弃,去老易头的那个落羽村过着男耕女织的平凡生活也不错。当然,采葑早已习惯了锦衣玉食,多半不会喜欢那样的生活,那自己就再想别的办法,总之自己必须活下去,一切才会有希望!
女子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抱歉,是我多言了!”说着她以箭拄地站了起来打算离开,却不料一时心急,一个没站稳,“呀”了一声,整个人便向前倒去。
谈不缺见状急忙抢上一步,及时扶住了她,心中一动,看着她的半边侧影问道:“你根本不想去找他,却不得不去找,对不对?”
女子娇躯一阵颤抖,轻轻挣脱了他扶着她的那只手,叹了口气:“壮士多心了,既然你心中已有打算,还是迟早离开这里吧,晚了只怕会为我所累!”
谈不缺苦笑道:“同时天涯沦落人,还是让我送你进城,找个大夫看看,如果你还是挂念令兄,至少也等伤好些了,能够走路再说吧!”
“可是,”她仍然有些犹豫,“我真的会给你惹来很大的麻烦,甚至远比护送那个密使还要更加危险,你也不怕吗?”
还没等谈不缺回答,四下里忽然接连响起了数道尖锐的破空之声,明显全是冲着两人所在位置来的。
谈不缺苦笑了笑:“看来怕也没用了!” 异世兵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