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夫人……”
阿福回过神,杨夫人说:“夫人经的事少,心肠软。以后再遇着这样的事这样的人,想来就不会随便相信,随便心软了。”
是的,人们的心肠总是越来越刚硬。有的时候年轻的人觉得那些成年人冷酷麻木的不可思议。成年人,也是由年轻人经历过去的,年轻人的羞涩,善良,天真……这些品质成年人也都曾经有过。
可是孩子终究要经历成长,柔软的心在一次次伤害中变的刚硬起来。
杨夫人看着阿福,她在想,当初……她如果嫁了人,那孩子,也该有这么大了吧?
“其实当年刚一进宫,我胆子又小,人又木讷,学宫规的时候,别人总比我学得快。可是到头来,长的漂亮的,手灵手巧的,都给发落到荒僻的宫院和其他的地方,那可是一辈子也见不着皇上面的……越是漂亮,就越遭排挤,日子过的越不好。说起来,女子生的好,就是种过错。”
阿福说:“真看不出……夫人哪里会木讷呢?”
杨夫人握着她的手,微微笑。她的笑容显的有一丝惆怅。
“多挨几次竹板,就知道手该怎么放。被掌嘴之后,就得学会什么时候张嘴什么时候说话。”杨夫人摇摇头:“现在想想,真不知道那时候怎么过来的,一晃眼竟然这么多年过去了。”
阿福听出她话里的沧桑,想起自己刚进宫时的茫然惶恐,竟然觉得好象已经过去了十年,几十年似的那么久远。以为会记一辈子的人和事,在记忆中刻画下的痕迹,并没有自己以为的那样深。
馄饨果然买来了,阿福自己吃了小半盘子,味道似乎还是印象中那样香。李信不肯用筷子,吃的一嘴两手油乎乎的,张氏生怕他弄脏衣裳,不停的劝:“小祖宗,让人喂你好不好?用筷子吃吧?这让人看见成什么样子。”
阿福就不劝。
能童真快乐的时候就尽量自在的享受吧——再过两年,即使让他用手抓他也不肯了。
李固天擦黑时便回来了,一边进门一边笑着说:“今天让人买了馄饨,你吃了吧?”
“吃了不少。”阿福笑着替他将衣服解下来搭到一边:“现在打嗝还都是馄饨味儿。”
李固凑过来:“我闻闻。”
阿福把他的脸推到一边:“嗳,屋里有人。”
“没有,都出去了。”
“别闹,先洗手洗脸,再来抱儿子。”
李誉吃饱喝足,裹着大红肚兜,趴在榻上自得其乐。
李固果然洗了手洗了脸又回来,李誉呀呀呀的说着别人都不懂的话,阿福抱起他塞到李固怀里,看着他手慌脚乱又托头又抱腰的,就忍不住好笑。
“咦?”李固觉得怀里的胖小子沉了不少:“他可有点压手了。”
“小孩子这会儿长的最快。”阿福替李固拆去发冠,把头发梳顺了用头巾再松松的挽一下,能轻松凉快不少:“再过两三个月就会长牙了。”
李固惊叹:“好快啊。”
外人看着挺稳重的成王爷象个天真的小孩子一样感叹:“那再过几个月,是不是就该学说话了?”
“有的早些,有的晚些,听说女孩子学说话快,男孩子总要慢点。”
阿福的手搭在他肩膀上——很柔软的手。
李固微微出神,阿福问他:“发什么呆?”
“不是……”李固回过神来,问:“外头在做什么?”
“关门啊,”阿福觉得他真有些神不守舍,天黑下来,关门,掌灯。
“是不是白天太累了?”
李固说:“也没有。”
“有汤,喝一碗吧?”
冬瓜汤端上来,很清淡。
虽然天要黑了,可是院子里花香气却显的更浓。帘子都放了下来,阿福用簪子拨亮烛芯,再将纱罩安放好。
李固是有些心事,但是他既然不说——阿福能猜出来,多半他又是不想让自己担心。
这一点阿福很了解。李固总是想把她保护的严严实实的,不让她经受一点儿风雨。
可是阿福想了解他的心事,想替他分担。
虽然她出不了什么主意,也不懂得外头的那些事情……
甚至家里的事,她都没办法自己定夺下来。
比如,那位婉秋姑娘,还有武姑娘……
一想到这两个人,阿福的头都大了。
李固倒过来问她:“怎么了?有心事?”
“今天杨夫人来和我说放人的事……”
“嗯,有什么难为的?”
“紫玫她们年纪到了,到了该婚配的时候了。还有,那位琬秋姑娘……杨夫人说要给她也配门亲事,我觉得,有点别扭……”
李固就笑了:“嗯。你就是心肠软,要不给她些钱打发她走人好了。”
“倒不是心肠软。”阿福更头疼的是武姑娘的事:“还有我哥哥的事。”
这些天补药喝着,可是朱平贵一认定自己得了病,精神一下子就萎靡不振起来,胃口也不好。再这么几天,好人也得折腾的病了。杯弓蛇影可不就是这么来的?总想着自己有病,可不就真病了。
“我倒有个打算……正想和你商量。”
“嗯?”
“京城人多是非多,上次阿喜的事,还有这次武家的事,都是因此而起。说起来,我们的封邑在右安郡,虽然说是受封食邑,可是到现在还都没有去看过,那边的情形如何也并不清楚……”
阿福一下子就明白了他的意思:“你是说,让我哥过去?”
“嗯,也不是长驻在那里,一年中有三五个月待在那儿,对百姓民生经济情形心中有数,那边的资财入库押运这些事情也都要个可信可靠的人来打理,一时也找不到其他人了,所以他若过去,一来也能避开这些人和事,二来……”
真是个好主意!
一开始李固与阿福说过,拨一处田庄让朱平贵打理,阿福犹豫着,并没有答应。不过这次的提议,却正正好好,来的恰是时候。
“只是不知道他自己的意思如何。”
“他一定肯。”阿福了解他,朱平贵是个闲不住的人,所以现在天天好饭好菜加补药的养着,反而养的他越来越沉郁:“就是,这么一大摊子事,他恐怕应付不来。”
“这你不用担心。”李固说:“这些都有定例有成规,也自有经办的人,他若去了,也起个监看的用处就成了。”
李固与阿福商议过,先将朱平贵派出去,再来办武姑娘的事。
朱平贵先是有些犹豫,这么大的事别说他没经过,就是见也没见过啊。但是架不住李固温言劝慰,刘润在一旁又是激又是捧,他最后终于是点了头,只说:“家母……还有,与武家议定的亲事……”
“朱夫人那里还用得着朱爷担心么?有我们夫人在,朱夫人那儿您放一百个心。至于成家一事,等朱爷跑完趟差事回来,来年开春再办,正是好时候,对了,右安郡靠海,可有不少海外来的新鲜东西,南面的香料,木料,东面的金器,宝石,价格只有京城的两三成,若是采买一些回来做新婚用,倒也正相宜。”
刘润要忽悠起人来,那功力绝对是一流的,起码朱平贵现在心中就扎下了:要不到右安郡去走一遭,不弄些稀罕的东西回来,这京城他就没脸回,更加没脸去成亲。
阿福听着庆和转述经过的时候简直,简直……刘润巧言令色他可以理解,可是李固……
好吧,人都是会变的。
太平殿里那个沉默而清秀的少年,现在已经马上要变成一个狡诈油滑的政客王爷了。象朱平贵这样的老实人怎么可能是他们俩的对手呢!
阿福一边同情朱平贵一边暗自小心,这两个人单独哪一个她都能对付,但是如果站成一气,那估计谁也对付不了。
万万不能让他俩站到一块儿来糊弄自己。
已经定了放出去的人,杨夫人干脆俐落就办了,又补上来几个。阿福终于从刘润那里打听到紫玫喜欢的人是谁了,姓周,就是刘润说的侍卫里最拔尖儿的一个,可能是家居悠闲生活让阿福兹生了无穷的好奇心,知道是谁之后她更加好奇:他们是怎么,呃,勾搭上的?
刘润笑着说:“这个我可不知道了,我又没盯在他们谁后脑勺上等着捉奸去。夫人想知道自己去问紫玫不就得了。”
阿福讪讪的:“她当然不说……”
朱平贵来向阿福辞行,又郑重把朱氏托付给她。阿福难免觉得好笑。朱氏是她亲娘,阿福岂不照顾的道理。可见朱平贵读那几年书把脑袋读呆了,他的想法是,朱氏该他奉养,阿福是出嫁的女儿,这中间是他亲,她疏。阿福不管他那套,只说:“你尽管去吧,母亲这里有我。”
“武家伯父的事,实在是给王爷添了麻烦……”
知道是麻烦就别说了啊。
这一边说着麻烦,一边给人找麻烦算怎么回事?
其实这话应该说反了,要不是阿福嫁了李固,朱家才不会遇到这一重重一道道的麻烦事呢。说起来,倒是王爷给朱家和武家添了麻烦才是——唔,武家的事还要另说,毕竟还没有完全查清楚。
“哥哥说哪里话,都是一家人。”
阿福说的时候,难免有点心虚。
是一家人不错,可是有些话却是没办法摊开来和他说明白的。
为了他好——还是别让他担那么多心事了。
阿福送朱平贵出去,转头一想,李固是不是也是这种心理?不想让她担心,所以外头即使有难为的事情也瞒着她。
可是现在这些事都长着腿跑进家里来了,李固再怎么防,也防不胜防。俗话说,只有千日做贼的,没有千日防贼的。
要是能一下子痛痛快快把这麻烦解决了就好了……不过阿福也知道这不可能。
得到了多少,同时也得承担多少。
这或许就是权势富贵要人们付出的代价,你享受了,你也要付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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