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福其实第一反应也想站起来的。
她当然不用站,她现在是李馨的嫂子——身份同等,辈份她为长。
做宫女的反应根深蒂固,就算在杨夫人她们面前有主子的款,但是见了李馨,第一反应就是站起来行礼——毕竟,她成了皇子夫人之后,这还是正面的头一次和李馨在一起。
李馨瘦多了,娇俏的脸庞瘦的只有巴掌大,阿福招了招手:“快过来,你饿不饿?让她们给你弄点吃的吧。”
李馨靠着阿福坐下来,她走路不那么方便,裹着白布的脚有点一瘸一瘸的,紫玫端了杯茶过来,李馨鼻子动了一下:“什么味道这么香?”
“芋头。”阿福把剥了皮的芋头递给她:“蘸点糖更好吃。”
“这就挺好了。”
李馨的动作看起来依旧优雅,可是一个拳头大的芋头竟然眨眼间就消失了。阿福眨眨眼,几乎以为自己看了灵异片。
李馨手按着胸口,表情一下子僵住了,一把抓了阿福面前的茶就灌了下去,努力伸了两下脖子,才缓过气来。
“嗳,这个容易噎着的。”
阿福劝了这么半句,李馨已经又抓起一个芋头了,含含糊糊的说:“我两天没吃了。”
紫玫默默的低头剥芋头,剥好了就放在李馨面前。紫玫给她又倒了一碗茶来。
李馨把火盆里扒出来的芋头全都吃了下去,才捧着茶盏慢慢的喝了两口茶。屋里热,茶也热,她脸上浮起一层桃花似的红晕。阿福不禁有些替她庆幸。李馨实在是个很美的美人,如果她没有误打误撞跟着李固出城来,而是留在城中,遇到蛮人——那会有什么际遇阿福真是想都不敢想。
“阿馨,”阿福试探着问:“你们……看到蛮人了吗?”
屋里明明这样暖和,李馨却打个了寒噤,手里的茶杯一晃,茶水险些泼出来。
阿福急忙握着她的手。
李馨缓缓摇了下头,又点了下头:“远远……看见,隔着火光,看不真……好多的血……到处都是人的惨叫声。箭飞过来,在空中拉直了作响,就象谁在吹哨子,那声音能把耳朵和脑袋一起撕裂。就在我旁边的一个小姑娘也在往城门处挤,一枝箭就那么飞来,把她给钉在了城门上……”
杨夫人一怔,急忙说:“三公主吓坏了,好好养会儿神吧。夫人也不要多想这些东西,咱们现在安全着呢,蛮人过不来,夫人千万不要担忧伤神才好。”
阿福知道杨夫人是怕她忧思伤了身体,点了点头,李馨被杨夫人这么一岔也回过神来:“嗯……我不说了。嫂子,你这地方还真好,是不是当时建山庄的人就用来避难的?”
“这个可不晓得,也许是为了这里幽静,据说那位候爷的儿子在这里读过四年书。瑞云说院子后面转个弯就有瀑布,现在已经上了冻,吃水倒是方便的很,敲一块冰下来就行。若是夏天,自然很凉爽……”杨夫人把话岔了开去:“天太冷,夫人来了就没出屋子,这屋前屋后怎么样她还没见过呢。”
李馨压低声音:“我们这里生火取暖做饭……外面不会看到?”
瑞云小声说:“看不到的。我们白天试过,这灶房的烟道不知道怎么砌的,在外面就看不到哪里出烟,而且吊桥撤了之后,那几块石头把我们这里挡的严严实实,就算站在对岸看也看不到这院子,公主只管放心好了。”
真是……阿福也不由得想赞叹一声,这可真是个避难的好地方。当年建这山庄的人未尝没有想拿这里避乱的意思吧?
屋里一时没人说话,炉里的炭火轻轻的爆裂作响,外头风大雪紧,呼呼的刮着,各人都有自己的心事,望着炭火出神。
李馨忽然直起了身,仿佛受了什么惊吓,阿福转头望她,她却说:“有人来了。”
她话音刚落,门就被从外头拍的砰砰响:“开开门!”
屋里几人都有些出其不意,但是最初的一惊过后就都放下心来。
虽然夜里有人敲门是惊悚了些,但是幸好来的人大家都知道。
阿喜。
阿福甚至琢磨了下,难道屋里人都做过些亏心事?不是说,平生不做亏心事,夜半敲门心不惊么?
其实,就算没做过亏心事,眼下这种风声鹤唳的境况,要不心惊也不可能。
瑞云看看杨夫人,过去拔开门闩打开了门。
阿喜挟着风雪一起进门,倒真是声势不凡。
杨夫人不待她开口,站起身来说:“朱姑娘,三公主在此,还不快来拜见。”
阿喜脸上通红,不知道是热的还是气的——她刚从风雪里走过来,八成不是热的。
她愣愣的把屋里的人都看了圈儿,视线落到李馨的身上,便再也移不开了。
李馨没有带衣裳来,她起身来穿的是阿福让人给她备的自己的一件鹅黄缎袄,做了之后阿福的肚子已经有些隆起,这袄一次也没有穿过。灯下头这颜色如金色珍珠般明艳,可李馨的人又比衣裳要华贵多了。
杨夫人意有所指:“朱姑娘,这规矩学了许多天了,不会行个礼都不会吧?”
阿喜知道和杨夫人没什么说的,看了一眼阿福。
李馨不着痕迹的看完杨夫人的一脸严肃,又看了看阿福脸上淡淡的无奈。她仔细打量了阿喜两眼,身上穿的也是绸缎袄子,下面是青莲色的皮褂裙,头发还是姑娘打扮,但是眉宇间那种尖酸的带着怔忡的神气把容貌的清秀都给破坏了。
看来不是杨夫人要给这位新嫂子没脸,而是这个朱姑娘需要降伏一下。
李馨坐直了身,端庄秀雅,那副金枝玉叶的气派实在让人不能不心折。阿喜在一屋人的环视下,无可奈何的拜了下去。李馨从容的说:“这位是朱姑娘?快请起来不用多礼。”
阿喜肚子里抱怨,要真不想让她多礼,她拜下去之前就该先说,拜完了才说不用多礼顶什么用啊?再说,她拜下时阿福就坐在李馨身侧,等于也受了她的礼——阿喜最受不了的还是这个。
李馨嘴角噙笑,落落大方的说:“初次相会,本该有见面礼的,只是现在都在难中,也只好厚着脸皮就这么混过去了。”
杨夫人微笑躬身:“三公主太客气了。”
门上又传来剥啄声,这次进来的却是朱氏。她有些担忧的看了一眼阿喜,又看看屋里众人。她没见过李馨,但是这一层里能和阿福并排坐的
李馨一知道这是阿福的母亲,可不敢让她也拜下去,忙说:“朱夫人不必多礼,说起来,我也是在嫂子这里避难。紫玫,快给朱夫人看坐上茶。”
都说三个女人一台戏,这屋里六七个女人,都能演两三台戏了。外头又是风雪,又是动乱不定,可是这屋里头大家却好象掩起耳朵自欺欺人的过起太平日子来了。
朱氏客气之后还是斜着坐了,李馨和她客客气气说了几句家常。杨夫人在旁问过李馨的脚可还疼不疼?又说:“公主来的仓促,正好让我身边的海芳先服侍公主,她做事也还算细心妥当。晚上让她在西屋里上夜吧。”
阿喜在一旁憋的难受,可是又插不上话。她虽然是小门小户里长大的,可是长到这么大也没有四个人挤在一间屋里头睡过觉。可是从屋里冲出来跑来找阿福,让冷风一吹,她倒也不象刚才那么气冲顶门——这里还有位皇家的公主,金枝玉叶,也得挤在这样的屋子里——刚才朱氏和她说外头起了兵祸,来了蛮子——蛮子这字眼阿喜从来都觉得离着自己有十万八千里远,怎么会一下子就跑到了家门口来?那要真是遇着了蛮子,那……听说蛮子是会吃小孩的,一个女人要跟很多人睡,阿喜是越想越害怕,倒把刚才计较住宿的事情抛开了。
她的气慢慢消下去,朱氏说了一会儿话,还是不放心阿喜,怕她说出什么不知好歹的话来,说:“时候不早了,阿福,公主,也该早点安歇。”
“是,母亲和妹妹也早些睡吧。”
朱氏与阿喜出去,从这屋门到那屋门不过几步路的功夫,院子里积了一层雪,踩起来咯吱咯吱响。阿福一眼看到刘润站在院门边正在掩门,象是从外头回来。
这么大雪的夜里他去外头做什么?
刘润也没提防正好屋门开了,屋里屋外的人打个对脸儿,都愣了。
杨夫人低声问:“怎么这会儿出去?我不是说过谁都不许出院门么?被人从对岸看见怎么办?”
刘润看了看,在场除了杨夫人都是姑娘,阿福还有身孕,紫玫细心的站在阿福身体前侧,替她挡了门外的寒风。
“刚才听得,前面似乎有动静,所以出去探看了一下。天黑雪大风也紧,我很小心,不会被人看见。”
杨夫人的注意力被他的话给岔开了:“你看见什么了?”
刘润望了一眼她的身后没有说话。
杨夫人会过意来,说:“大家都各自回屋,早些安置吧。不要出声——也最好别点灯了。”
朱氏唯唯诺诺,有些担忧的拉着阿喜回屋。李馨她们回了屋里,刘润也跟了进来,门一关上,刘润用尽量平缓的语气说:“咱们庄里来了人了。”
“你看到了?”李馨的眼睛睁圆了。
“不,没有,但是听着动静不对。下午我们赶回来时,蛮人的大队人马还在城中烧杀掳掠,小股才出城搜寻。天气坏,城外油水远不如城里,我们原想着天气不好他们该折回城里去。可是这些人却可能听说这里有所大庄子,所以奔这里来了——雪大,他们多半就在庄里要过夜了。刚才听到的声响似乎是在杀畜取肉烹食。隐隐约约,听不真切……”
蛮人来了?就在一涧之隔的,他们的庄子里?
事到临头,阿福却不觉得心中不安。
不安有什么用?蛮人已经到了家里了。
“我们须得小心,这雪不停,又是晚上还好些。到了白天,一定要千万小心,不可高声言语,不要到外面石屏那里去,举火做事要当心。”
李馨看了一眼屋里的灯:“灯火也最好别点了吧?”
刘润犹豫一下:“虽然有石头屏障,但最好还是不点。要么,就移低一些,光亮也不那样明显。”
紫玫端着灯,想了一想,放到了阿福所坐的宽背长椅后头,屋时一下子暗下来。
屋里很静,风吹着窗棂门扇发出轻微的咯嗒咯嗒的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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