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婠浑身发抖。她的成长经历虽然极不平常,但毕竟是个八岁的孩子,当良心面临着拷问,她再无别样反应就当真要成了没心没肺的妖孽了。
因此,北燕人虚弱的声音她并未听见,一味只想逃离这个再待久了晚上注定要作噩梦的地方。还是黑蛮手疾,一把拉住她道:“他说话了,这个北燕人问你要找谁。”
赵婠惊魂未定地站住,回头望向牢里,终是不敢再面对那人,便站在牢外道:“我有个同村的小伙伴被抓到关里,他叫做木头,听说在以前的统领府里当小厮,你可知道?”
北燕人的身子动了动,不一会儿问道:“可是木岚?”
赵婠的心呯呯跳起来。当日,她饿得惨了,眼里直冒绿光,原本是准备和木头哥哥一起向那个大官家的小公子讨要一点儿吃食的。可是,饿了几天的她再也等不及,馒头的香味一点点侵蚀着她的理智,鬼使神差之下,还不等木头乞讨的话说完,她上前扔出一把沙石,劈手夺过那个馒头便跑。
看样子,木头哥哥被自己害得不浅,那个大官家的小公子居然是统领府的人,也许就是统领的儿子?木头哥哥该不会被打死了吧?赵婠越想越害怕,越想越愧疚,呐呐道:“我、我、我只知道他叫木头。”这时候都不忘说话说一半儿。
北燕人蓦然哑声大笑,凄厉尖锐如夜枭惨啼,赵婠吓得直往黑蛮怀里缩,只听北燕人笑完问道:“你是阿囡?”
赵婠一惊,莫非木头哥哥也被用了刑,把自己给招了?后悔真后悔,当时怎么不想个假名儿!可是木头哥哥是第一个待她好的小朋友,那时鬼使神差她便脱口而出自己的真名。
此时赵婠真想矢口否认,可惜不能,只好按捺住心中的不安道:“是。”
北燕人又沉默不语。赵婠不敢再问,生怕他说出什么乱七八糟的话来。黑蛮并那副尉喝斥了几声,北燕人突然在地上胡乱挣扎,拼命动弹手与脚,看样子是想向牢门那儿爬,又放声大哭,嚎丧般大叫:“是你,是你!是你这个小贱人把西秦人引进关的!我北燕五千将士,我雷霍,死了俱要变成厉鬼来找你索命!小贱人你等着!等着!”
这人,正是北燕皇室机关大供奉慕容浔的徒弟雷霍。他本是翩翩少年郎,如今深陷敌手,被折磨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悲惨之极,自然是恨西秦人入骨。如今又认出了赵婠,心念电闪之下,更是将她当做了头号大敌。
那天,领九公子之令,却遍寻小丫头阿囡不果,雷霍还曾经和师父说笑,难不成这丫头居然有办法从断魂关逃出去?但他们心里清楚,逃出去不可能,若是寻一个犄角旮旯躲起来,倒是说得通。毕竟断魂关的秘密太多,饶是北燕人研究了三十多年也未曾破解完全。
不过此事亦引起了他们的警觉,刚要有所行动,偏生那日断肠崖侧面密道泄露,要不是陪同九公子来到断魂关的真阳宗三君子之一的炽阳君于断肠崖上夜练神功,只怕断魂关当日便要凶多吉少。
今天又见到了这丫头,且在西秦军攻占断魂关之后,雷霍要还不将她与自由出入断魂关联系起来,他也不配当机关大匠的亲传大弟子了。不过,他却不认为赵婠一个小丫头有此能耐,而是将之归结到她的家人身上。
怪不得西秦人有如神兵天降,原来是有了内应!这样说来,前次断魂关密道被袭,莫非只是一次试探?将九品强者炽阳君重伤,北燕人的武力大减,方才有了此次破关之战?
想到这里,雷霍又掂记起因炽阳君被西秦高手重伤、立时陪着一起回去了的九公子,他可与那个小乞儿木岚天天一处玩耍,这……难道也是诡计?木岚是安排在九公子身旁的一枚棋子?雷霍不由如堕冰窖,越想越多。连未来九公子登基为帝,木岚成了北燕重臣,却又是大大的奸细,如此祸害深藏于北燕国内,日后不定招来多么巨大的祸事,诸如此类的猜测都一窝蜂似地涌进他脑子里。
雷霍的眼睛早就肿得睁不开,只能勉勉强强瞄到一星微光并几个人影憧憧。心中大恨,又大慌,他竟然挣起了残躯,扑到那人影面前,用头乱撞铁栅栏,嘶嚎着要咬死赵婠。
赵婠吓得面无人色,泪珠子在眼眶里直打转,一声又一声惊叫。黑蛮气极,从栅栏里对着雷霍当胸便是一脚。雷霍被踹得飞起来,撞到墙壁上,哇一声吐出几口黑血,软软地瘫倒在地,再无声息。
副尉赶紧重回牢里,试了试雷霍的鼻息道:“晕过去了,不过一时半会死不了。这人年岁不大,倒是条硬汉子,别人都招了,就他还死撑着。”
将门锁好,副尉与黑蛮皆看向赵婠。她早被黑蛮抱起,此时正抱着他的脖子瑟瑟发抖,隐隐听得细细的哭泣声音。两个人都有些无奈,谁也想不到这个北燕人居然一下便猜出断魂关被破与赵婠有关,还将她骂个狗血淋头,极尽恶毒诅咒之能事。看样子,向来胆大的婠小姐这次也被吓着了。
黑蛮摇了摇头,与那副尉出了牢房,来到大太阳底下,副尉刚与两人告辞,却听得赵婠道:“兵大哥,婠婠多有打扰,这些果子你与其他大哥们留着吃罢。”
副尉一瞧,赵婠正红着眼睛转头看向自己,从怀里掏出一把果脯递过来。副尉见赵婠一副萎靡不振神情,不忍拒绝她的好意,便道谢收下。黑蛮与副尉也道了扰,抱着赵婠一路小跑,不多时便又回到天机楼外。
却没有立即进去,黑蛮犹豫了片刻道:“囡囡,你以后是不是要做个厉害的机关大匠?”见赵婠默默点头,又道,“那你想不想看断魂关最神奇最厉害的机关?”
赵婠拭去腮旁几滴泪,心道,要说断魂关,这世上只怕再没有人比我更清楚了。可又不能将这心思表露在外,她勉勉强强露出个神往的表情:“当然想看。”
“我带你偷偷地去瞧瞧。你师父师兄还有宝敬公主,可都在那儿呢。”黑蛮转了转眼珠子,又道,“你把眼泪擦擦,要是被你师父他们看见你哭鼻子,又该说你小孩子家家的,不能过早接触高深的机关术了。”
绕了半天,黑蛮只是想转移自己的注意力,不让自己难受罢了。赵婠乖巧地点点头,接受了他的好意。不过,看着兴奋之情形于色的大个儿,她又有些无语,心里腹诽,是你自己想去看个究竟才是真吧!黑黑什么都好,就是好奇心太盛,干嘛要拉我当幌子,当小阿囡很傻很天真么?
黑蛮所说的断魂关最厉害最神奇的机关,也在如今的镇关将军府里。不过不在地上,却在地面以下。
这地方机密之极,黑蛮抱着赵婠连过了十五道关卡,不断出示苏小将军的令牌,方才宜王那道“允见重犯”的手令却是不能用了。他抱着的赵婠,人人皆知这小姑娘是赵侯爷的义女,皇帝陛下亲赐的名儿,又是宜王殿下并苏小将军的小师妹,里头正在研究机关的是人家的师父师兄以及又是师姐又是小师嫂的宝敬公主,人家也是未来的机关匠师。
最重要的是,守着此地的兵士乃是宜王以及苏偃最精锐的亲兵营的将士,都参与了当日的夜袭,也知道赵婠在破关之战中的重大作用。这个小姑娘可是西秦的福星。
黑蛮可不是傻大个,脑子灵光得很。赵婠这面幌子比自家少爷的令牌都要好用。一路畅通无阻,来到最后一道关卡面前,却是苏小将军亲自镇守。
入了断魂关之后,深受宜王倚重的苏偃事务遽增,虽然每天都来给赵奚问安,却不能久留。因此,赵婠已经很久没与小师兄亲近了,此时见了笑眯眯的苏小将军,一阵委屈袭上心头,她扑到小师兄怀里,哇一声便哭出来。
可把苏偃心疼坏了,又哄又劝,还祭出往日战无不胜的“零食点心法宝”,可赵婠就是哭得肝肠寸断。苏偃与黑蛮主仆俩轮番上阵,许下若干条件,花费无数口舌,才让赵婠慢慢止了哭声。
不好意思地看了看苏偃并黑蛮,赵婠怯怯道:“小师兄,阿囡不是故意要捣乱,实在是心里难受。”
这期间,苏偃已经听黑蛮讲述了经过,心里叹了一口气,暗道,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婠婠虽知道打仗要死人,临到事头,还是不免害怕恐惧。也对,她再聪慧机敏,毕竟只是个孩子。
想到这里,摸了摸赵婠的小丫髻,苏偃道:“阿囡,打仗要死人,你不是知道么?”
赵婠低头轻声道:“知道呀。可是,阿囡心里还是好难受。阿囡也很讨厌北燕人,可是可是……”
“因为你从未将自己当成西秦人,”苏偃幽幽道,“当然,你更未将自己当做北燕人。这片断魂山地方广大,又处于崇山峻岭当中,世事虽多有变幻,但对于深山人家而言,无论谁做皇帝,都不关他们的事。若不是断魂关修在此处,只怕这种情形还会继续下去。如今不同了,山中亦无清净之土。”
赵婠细细一想,正是如此,并且,她与其余山里人还大有不同。那么……假如把自己当成西秦人,心里会不会好受一点儿?她正如此想,又听苏偃道:“你只要将自己当做西秦人,想一想,几个月以来,我西秦死在断魂关的五万多兵士。想一想他们凄惨的死状,想一想他们家中的父母妻子正翘首以盼,想一想……”
“师兄,别说了!”赵婠打断苏偃的话,小脸儿青白一片,“我明白,我明白了。别说啦。”
人要有归属之感,否则,身无所依、身无所靠,心灵有如一片飘萍,天地虽广大,却无所适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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