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奚未死!
老皇帝猛地站起身,头一阵晕眩,撑着帅案方才站稳。也不多话,带着一众将领,跟随蝉儿往营外走。
等到了地方,却见一群兵士围成一团,鸦雀无声,只有苏贤妃语气温和地说着话,听那意思像是在劝说什么人。
见老皇帝过来,众人呼啦啦跪倒,除了被众人围住的那人。撞入老皇帝眼帘的是个极普通不过的穷苦山里女娃,一身打了补丁的单薄布衣,头发枯黄,挽了一对丫髻;脸儿尖瘦,一副营养不良的可怜模样;身量极小,看上去约摸只有五、六岁。
老皇帝突然觉得有光刺目,眯眼细瞧,原来女娃儿手里握着一把寒光闪闪的匕首。老皇帝大喜,这匕首正是自己赠予赵奚的护身之物——宝匕寒虬。
“娃娃,匕首何来?”老皇帝心急如焚,恐惊了这没见过世面、不晓世情的懵懂孩子,竟将总是威严肃然的神色放缓了许多。
女娃儿眼中掠过异色,小身体往后退了几步,显然明白面前这个老人身份的不一般。尽管如此,她似乎真不知畏惧为何,居然还饶有兴致地上上下下认真地打量着老皇帝。半响之后,方嘻嘻一笑道:“哇,皇帝老儿原来长成这般模样!”
众人一听,差点厥倒,老皇帝亦是哭笑不得。苏贤妃强忍笑意,轻声对老皇帝道:“还得是您来了才好使!方才臣妾说破了嘴皮子,这孩子也不肯开口讲话,就是拿着那匕首晃来摇去。臣妾不敢逼急了她,这才使蝉儿去请您。”
老皇帝笑了笑,听见有几人大声喝斥女娃不得无礼,速速跪下请罪之类,不以为意地挥了挥手,制止了那起无用的恐喝,对这个终于面露一丝惊慌的女娃道:“孩子莫怕,使你前来报信的人究竟在何处?”
女娃撇撇嘴,扬了扬手中匕首,清脆响亮地说道:“我要吃饭!义父说了,皇帝穿着绣了四脚大蛇的漂亮衣赏,腰上还挂着剑,他会给我饭吃!”这话可说得无比理直气壮。
好吧,这个时刻不忘填肚皮的女娃子自然便是我们的小阿囡。
话说那日,赵奚终于捡回一条命,阿囡也长长地吁出一口气,放下心来,却不免嘀嘀咕咕地小声抱怨——怎么一开始不说那句话,要不然阿囡就该犯错了,爷爷在天之灵有眼,岂不是又要气死一次?
赵奚看着小女娃忙忙碌碌,来来回回,似乎从哪儿搬了些什么东西过来,耳中听见她的埋怨又不禁好笑。此时他还虚弱之极,说话的气力在慢慢恢复当中,便仍闭了眼,任由阿囡不停往自己嘴里塞进一些东西。他乃是行家,很快便发现,阿囡给自己吃的居然是一些能够恢复气力、补血止痛的药草。
这些药草虽然还是原生态,未经过炮制,药效也许发挥不了太多,远比不上自己怀里的丹药,总是聊胜于无。赵奚大喜,鼓起劲儿默运功法疗伤。
转眼过去半日,天也放睛了,赵奚再度睁开眼,肚鸣如鼓,不由老脸一红。阿囡一听这熟悉无比的响声便知道面前这个人又饿了,小脸上掠过心疼之极的神情,犹豫了好半天,才把怀里揣着的小半拉白面馒头给拿出来。
她珍爱有加地轻轻摸了摸馒头,眼一闭,居然就这么直愣愣地拄到赵奚嘴里,撞疼了赵大监两颗门牙,也撞柔了铁血死士冷硬的心。
可是自己此时最需要的就是食物。赵奚不忍看这孩子的表情,默默咀嚼着尚留着孩子体温的馒头。阿囡反倒平静下来,虽然忍不住咽唾沫,却仍能把野山果捏碎了喂给赵奚。
赵奚吃了一个果子就摇头不吃了,让阿囡从自己怀里掏出摔碎了瓶子、滚作一团的疗伤丹药塞进嘴里,抖擞精神运功慢慢化解了药力,这才重新问眼巴巴望着自己的阿囡:“孩子,你叫什么名字?我还不知小恩公的姓氏名讳呢!”
阿囡小口小口地啃着山果,含糊不清地说道:“我叫赵阿囡。嗯……伯伯你又叫什么名儿?”
赵奚心想果然,这孩子大约也如我一般,将那“越”姓改作了“赵”姓,她与我同为锦绣大越的遗族哇!当下,他心里对这孩子更多了一些怜惜。答道:“我名赵奚。”又问,“你家大人呢?”
阿囡眨眨眼道:“伯伯也姓赵!?咱们真有缘呢!”又摇摇头,小脸一垮:“我家只有我一个人了。爷爷三月里去世啦,要不然,还用得着我跑这么远来找吃食?”她斜着眼看赵奚,“伯伯,我救了你的命,你可不能欺负我年小,你要报恩的,知道不?”
赵奚一愣,这孩子将报恩二字口口声声挂在嘴旁,倒是坦诚得很,当下一笑道:“你放心,我一定报答于你!却不知……小恩公想要什么?”
阿囡喜形于色,顿觉面前这个人有些可亲可爱了,歪着头想了半天,竖起一根手指:“我要你给我能吃一年的粮食。”
赵奚眨眨眼,我赵大监的命居然就值一个娃儿吃一年的粮食?那才多少银子?
阿囡察颜观色,见赵奚面无表情,小脸上不由露出一丝愧色,低了头轻声道:“伯伯,不是阿囡挟恩求报。阿囡不想死啊,阿囡要吃饭。要不然,给……半年的粮食也行,不过要加两身厚厚的冬衣,否则阿囡恐怕熬不过这个冬天。”
赵奚的心揪成一团,悲凉无限。我大越遗族居然艰难困苦到这般田地了么?猛然,有热热的液体从眼中涌出。伤重的赵大监,甫遇同族,居然把往日流血不流泪的作派扔去了九霄云外。
这一哭,为阿囡,为自己,为所有仍在挣扎求存的大越遗族,更为曾经锦绣无伦的故国!
阿囡哪里知道赵奚心中思潮起伏,只当自己的要求太过份,竟然活活吓哭了人家,不由更是不安。当日,爷爷可说了,给会说那句话的人帮忙,不许图报答。
阿囡心里难过,纠结不已,泪珠子也滚滚而下。赵奚哽咽了片刻,收起了乱成一团的思绪,安慰阿囡道:“阿囡莫哭,莫哭!一笔写不出两个赵字,你说的对,咱们有缘!你既然已无亲人,那便做伯伯的女儿,伯伯不给你吃一年的粮食,”见阿囡瞪眼望着自己,一笑,“给你吃一辈子也吃不完的粮食!给你许许多多衣服,保证冷不着你!”
这段话太长了些,赵奚不禁有些气喘,阿囡用小手轻轻给他抚着前胸,神色看上去却不怎么相信,不吱声,只是狐疑地打量他,半响才道:“伯伯,你该不会在骗我吧!?没有就没有,阿囡也不生气呢!”
赵奚失笑:“骗你作甚?那么些东西还用得着骗你么?”
阿囡咬着唇看他,又一次希翼地问:“伯伯,你说的都是真的?”
赵奚用力地点了点头。阿囡突然大声笑起来,笑得眼泪鼻涕全出,手舞足蹈,又说,衣服好不好看不打紧,一定要结实耐寒的。见赵奚点头应了,接茬大笑,高声嚷嚷,我能活下来了!爷爷,阿囡可以活下来了!阿囡遇到好人啦!
赵奚真好一阵心酸。等阿囡笑够了,两人四目相对,彼此都觉得亲近了不少。当下,赵奚细细告诉阿囡自己的身份,当然只说了明面上的,那暗处的底细却是万万说不得。同时也警告阿囡,异日出去之后,那首歌儿再不能唱了,那锦绣音也绝不能露出口风。
阿囡这次却不再反驳于他,嘻嘻笑着一一应了,神情乖觉无比。她也说了自己的身世,她父母俱不在,与爷爷在村里住了几年。爷爷是好猎手也是采药人,这山谷便是他无意中发现的,因为没有野物出没,阿囡随着爷爷进山,一般都被放在这儿玩耍。
阿囡小嘴又甜又快,赵奚越看越是心喜,便当真让阿囡在地上磕了三个响头,让她喊自己作义父,给她皇帝赐给自己的宝匕寒虬做见面礼,又问她可有办法带信给西秦军中的人。
阿囡笑道:“义父,阿囡从小便在这山里玩大的,你说的那儿阿囡知道怎么走,阿囡去给义父送信。”
赵奚知道此处离西秦营帐路途着实不近,担心她年小,生怕路上出事,便犹豫不决。阿囡心里微动,暗忖,这便宜义父看上去还当真挺关心自己呢。她再三保证绝不会出事,又开玩笑说,天天打仗,山里稍微厉害一点的野兽不是被吓跑,就是进了军士们的肚皮,她反倒盼望能逮着一只野物儿给义父充饥呢!
赵奚身高体长,阿囡根本不能将他移动分毫,小女娃说怕又下大雨,硬是拔了好些长草覆在赵奚身上,还挤了一些汁液滴在他身旁,说要是有不长眼的野物儿来冒犯义父,这些汁液可以驱走它们。
赵奚真是欣慰之极,只觉得体内伤势好转的速度居然也在加快了。纵然伤重,他也不惧什么野物,只是被小女娃的体贴感动,却也寻思,这孩子想必吃了不少苦头,否则区区八岁稚龄,怎会老成如此?
把怀里的野山果留下几枚,阿囡毅然转身,撒脚丫子跑走,赵奚望着她小小的身影渐渐远去,满足又哀伤地轻轻叹了口气。 女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