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三,上祀女儿节。往年此时雪已化,正是草长莺飞好春景。可惜今年冬天特别寒冷,清水园的桃花并未应时盛放,桃树才抽新芽,没得花可赏。恒京的民众虽失了这好景致,照样外出踏青、折柳枝、遇芙蓉面。
赵婠一大清早就接到一封奇怪的帖子,说奇怪,自然是因为这个下帖之人实在不知趣。他都要娶妻荣升驸马了,还邀赵婠赏得哪门子桃花?不怕宁安公主吃醋啊?听说那日,太医院去了半屋子的白胡子老头,费尽功夫才保住了宁安公主的孩儿,并且说了公主殿下需静养,情绪不能受到刺激。
而赵婠此时密切关注闹得沸沸扬扬的春试考题集事件,哪有那个闲心去赏花?在家里赏越乐岂不更舒心?
但是,暗红在帖子上说了,事与赵奚有关,并且让赵婠一个人赴约。
原本赵婠与越乐商量好,女儿节这日两个人要去恒京街上松快一天,给自己放放假。现在接了这莫明其妙的帖子,赵婠不以为意,扔在一旁,就是有些好奇暗红怎么会扯出赵奚来与自己谈判。
越乐知道赵婠和义父的感情深厚,生怕不去赴约,让暗红弄出什么与赵奚有关的事端,到时候她不免后悔,于是力劝去瞧个究竟。
至于暗红会不会对赵婠不利,二人都相信他没那么傻。就算如今赵婠要继承十七掌柜的位子,且把十七商栈大半产业收入囊中,暗红若还想让红月商会有所作为,绝不会冒冒然下手。尤其是他已经知道了赵婠的真正修为,以及她后背那什么大宗师的存在。
赵婠拉着越乐的手道,你和我一起去吧。
越乐摇头,说:“嬴昭在太庙念完了经,今天准备去孟生义家请教春试事宜。我送他去,正好我也有事情想问孟生义。”
嬴昭的府第还在修缮,这几天他都吃住在太庙。负责守卫的暴风彪竟然逮了几波零嘴,染满血迹的衣服扔得到处都是。皇帝吃惊不小,问嬴昭听到什么动静。嬴昭很淡定地说,除了猫儿呼噜噜的打鼾,他什么也没听见。
嬴昭替灵贞孝公主颂经向祖先陈情,三日已满,迫不及待要去向人请教春试之事。头天已经派人送信给国公府,希望赵婠能陪他同往,却被她拒绝了。没想到越乐居然愿意走一趟,向来除非赵婠说话,他不会主动要求去做什么的。
赵婠惊讶道:“你有何事要问孟阁老?要我一同去么?”
越乐摸了摸她的发,柔声道:“等我打探清楚了再告诉你。你事儿多,省得平白让你添了心思。”
赵婠叹了口气,临出门尤问他,真不与我同去?清水园里除了桃花,别的景儿也不错呢。
越乐笑道:“闲了咱们专门去玩一日。”
派人送信去宫里告知嬴昭,赵婠阴沉了脸出府,决定如果暗红没有好的理由,她一定会把十七商栈剩下那点产业也给吞了。
赵婠睿敏县主之名因前段时间数事而响彻恒京,但坊间百姓却鲜少有知道她真实闺名以及容貌的。她如今换了男装,人们最多赞叹这少年好生俊俏,根本不会将她与声名如日中天的女国公联系在一起。
在清水园外下了马,任由马儿在柳林中徘徊,赵婠隔了近十年,再度踏入清水园。
此处景致依旧。然而,因灵贞公主曾被秘密关在这儿的缘故,赵婠瞧着这些亭台楼阁,心里生出几分厌烦。
暗红约的地方不一般,正是十年前赵婠撞破暗红与宁安公主幽会的那片桃林。
连续数日都是晴好天气,虽然桃花未开,地上的积雪却都在融化,走在草地上,感觉特别泥泞不清。赵婠的心情由此又糟糕了多两分。
到了地方,只见暗红望向桃林中那片小湖泊,正在怔怔出神。他紧紧皱着眉,脸上没有半分喜气。
赵婠走到他身旁,淡然道:“有话就说罢。”
暗红沉默片刻,似自言自语般道:“我想和你讲讲我。”
赵婠微露不耐,道:“长话短说。”讲你?怎么不去和宁安公主讲讲你?她也许有兴趣知道你的真正身份。
暗红眼中露出怀念神色,说道:“十二岁之前,我生活在东鲁的扬都。那是个温软柔靡的地方,人们说话的声音软软糯糯的,日子也过得软软糯糯。我爹很忙,一个月我也见不着他几面,而我娘在我三岁时就过世了。我家很富有,家里有许多奴婢,我每天过得都很随性。爹不大管我,除了要求我熟练掌握西秦和北燕口音,其它的功课他都不甚在意。”
赵婠诧异问道:“你莫不是天天玩耍?”真是嫉妒哇,想她赵阿囡,只有完成了爷爷规定的训练任务,才允许玩那么一小会儿。她的童年用暗无天日来形容绝不为过。
暗红嘲讽般笑道:“可不是玩么?玩乐之余,我偶尔也看看书、背背诗、弹弹琴、画会儿画。爹对我放纵得很,那些每个月都来看望我一次的爷爷伯伯叔叔也总是带一些精巧玩乐之物送给我。只有大掌柜悄悄地教我武功,并且告诉我,让我远离那些玩物,多看治世治国之书。”
赵婠羡慕道:“这样的日子还有什么说的?我爷爷除了逼我练功,就是逼我背书。”
暗红脸上浮现阴郁之色,轻声道:“你是女孩子,可以悠闲度日。可我不一样,”他盯着赵婠的眼睛,一字一顿道,“我本名越鸿渐,正是红月商会的掌家人。我就是君上!”
赵婠嘴角浮现淡淡笑意,淡淡道:“哦。”
暗红讶然:“你不惊讶?你早就知道?”他的脸色有些发白,脑中迅速回想自己究竟哪里露了破绽。
赵婠怜悯地看着他,道:“爹爹早就有所怀疑。你也不想想,你从小生活在软玉温乡之中,没人教你勾心斗角、尔虞我诈的事情,你怎么瞒得过爹爹?”
暗红失笑,点头道:“是啊。可悲的是,我心里还存着某些不合实际的妄想。以为十七掌柜当真会将十七商栈尽数交给我,只因我发誓会好好保护你。”他叹道,“爹临终前才把商会之事告诉我,并且,”他露出激愤神色,“爹让我甘心当个傀儡,商会随便那些老家伙折腾去。爹只要我平安度日,娶妻生子,传袭越氏血脉而已。”
赵婠笑道:“你爹是个明白人。他知道红月商会已经烂了根,无论怎么努力,都没办法再救活这棵注定要枯死的树。你若是听了你爹的话,想必如今还过着逍遥快活的日子。”
暗红咬牙恨声道:“可是我不甘心!大掌柜告诉我,红月商会原本就是我大越皇家暗中所建,没有用到国银,尽皆内帑。到三贼窃国时,红月商会已成立百年,累积了巨量财富以供皇室享用。凭什么我只能当个傀儡,却让那些打着扶保皇家遗脉旗号的老东西拿了我的钱为所欲为?”
赵婠“哧哧”笑出声来,说道:“难道天上会掉下银子来不成?商会是你皇家的,但是没有这些经营商会的人,平白就能赚到银子?”
暗红漠然道:“他们都是皇家的奴才,为商会赚钱理所应当。”
赵婠惊讶地瞪圆眼,终于知道为何暗红会如此理直气壮地对赵奚的遗产下手。她冷笑道:“怪不得越朝会亡!没有人愿意一辈子当别人的奴才,这世上也没有天生的贵族!越朝的开国皇帝不也就是个屠夫出身?”
暗红涨红了脸,却点头道:“这个道理,是我不久之前才明白的。宣文帝下旨,让我入赘宁安公主府,我变成了一个连姓都没有的可怜虫!这才从往日的幻梦中清醒过来。”他声音里带了凄楚,“大越朝已经彻底完了,我这个大越朝唯一的最后的皇裔,如今无权无势,想要复国难如登天。贵族?贱民?有权势者即为贵族,否则便是任人欺凌的贱民!”
他这副被权势迷住了心窍的模样令赵婠异常厌恶,她说道:“你到底有什么关于爹爹的事情?我很忙。”
暗红露出哀求之色,仍然不回答赵婠的提问,轻声道:“婠妹,帮帮我!我不求能再度复国,只要你帮我将那些老东西赶出商会,拿回属于我的东西,我就心满意足了。”
赵婠皱眉道:“想让我怎么帮你?”
暗红默然良久,似乎很艰难地说:“我需要秦地所有掌柜的支持,我知道现在他们都听你的。他们能联名要求召开掌柜年会,如果在西秦举行年会,以你如今的权势必定能将他们一网打尽!”
赵婠叹息道:“你说错了。秦地的掌柜们并非听我号令,我能说动他们只是‘利益’二字。商会九成九的掌柜都已生异心,他们不愿意放弃如今优渥的生活和手中的财富。你唯一能做的,就是回去东鲁,守着你爹给你留下的钱财平安度日。别再肖想那些已经到了别人口袋里的银子,即使这些银子是从你身上抢走的。你打不过旁人,只有吃这个闷亏。就连十七商栈那些产业,我最后只能得到一半,另外一半要让出来。”她浅笑道,“你只懂得东西是自己的,却不知道那些东西里也有别人的血汗。你不懂得分享,所以才注定要全部失去。”
这些话像钉子一样钉入暗红心里。他自小只知道,凡是自己想要的,没有得不到。家中那些奴仆有哪个敢与他抢?便是与自己最亲近的六姝,也只能拥有自己赐给的东西,不赐不能要。
和别人分享?暗红不懂,不会,也不认为有这个必要。所以,红月商会名为他家的东西,却被旁人掌控,他才会如此不甘!就连赵奚暗中弄出的车马行,他也认为是借用了自家的财势才有如今的规模。借出去的东西,难道不该还么?(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www.qidian.com,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女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