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飞逝,转眼间,秋去冬来,万物萧瑟,雁南飞。
天空是刺目的令人眩晕的深邃瓦蓝,马上就两岁的李薇,穿着小花夹袄儿夹棉裤子,吃力的抬着小腿迈门槛儿,心里怨念着天还没怎么着呢,她娘就给她穿这么厚的棉袄棉裤,害得她已经十分灵活的小腿儿,现在又变得笨拙起来。
何氏在厨房烧火,扭头瞧见,大声埋怨李海歆,“你说说,你当时造东屋,造那么高的门槛子干啥?”
李海歆正在院中往车上装着编好的簸箕竹篓子。笑笑,“这会儿怨我,当时你不也同意?!”
春柳走过去,一把拎起她,把她放在门槛外,跟何氏笑着,“娘,梨花刚才象不象头拱栅栏的小花猪?”
何氏想想刚才梨花扶着门槛子一试掂一试掂的小模样,可不怪象,呵呵笑着,又骂春柳。
李薇偷偷瞪她三姐一眼。依着门槛子坐下,消消她刚才冒出的细汗。
原本因今年雨水的关系,秋粮的收成比去年差些,李海歆寻思着今天秋收后闲了,也跟着大武几个去打打短工,挣几个钱儿补贴家用。
跟何氏一商量,何氏说不如在家里编些簸箕,集十天半个月去镇上卖一回。李海歆也担心着家里几个孩子还小,这儿离街远,冬天里四处荒萧萧的,北风一起,夜里头呜呜咽咽,还真有些吓人。
便说这样也好,不闲着能挣几个钱,也顾顾家。
要说李海歆编簸箕的手艺可真不赖,颇得当年那位师傅的真传。编的簸箕簸箩柳箱细密又结实,用春上的柳条子编的柳簸箕,能盛水不漏。再者他手也快,一天能编两三个。
秋后闲下来之后,便由春兰春柳掌着家,做饭喂驴喂鸡,连带照顾家里三个小的。春桃这大半年来除了偶尔绣绣花之外,把一家人的衣裳鞋子拆拆补补的包去一大半儿,何氏没了杂活占手,专给李海歆打下手。
李海歆把簸箕竹篓子装上车,套好驴车,何氏娘几个也收拾好了。今日镇上有集,两个大人再加春桃春杏去。这是小春杏哼叽了好几天,才争取到的机会。这会儿她窝在一只半人高的竹篓子里,仅露出个小脑袋朝被留在家里看家的几人,吐舌挤眉做怪样子。得意洋洋的。
几人一走,春兰回厨房去涮锅,春柳去喂鸡。忙活一阵子后,春兰背着柳筐子,准备去北地上收一收晾晒在麦田的甘薯干。让春柳在家里看着梨花。
佟永年和大山柱子三人吃过早饭去学里,刚进入前王村,便见往村子里去的东南方向小道上停着一辆马车。那马车看起来不怎么华丽,新木色车体,素青的车门帘。马车上的老者,以青巾裹头,一身朴素的褐衣短衫,裤脚用青色带子绑紧收腿。
见这佟永年张望过去,原本翘首的老者忙低下头,似是找着什么,又似在避着什么。
大山顺着佟永年的目光看过去,拧着粗粗的眉毛,满脸疑惑,“咦,这不是昨天的那辆马车?”
柱子也跟着看过去,肯定的点头,“就是昨天那一辆。”又跟佟永年说,“你说这辆马车奇怪不奇怪,昨儿停在这一天了。今儿还在。是不是一夜没走啊。”
佟永年的心中翻起惊涛骇浪,柱子大山许是没有太在意,昨儿上课的间隙,他从窗子缝隙中看到过这辆马车在学堂外徘徊。
拳头紧握起,身子不自觉绷紧。
他半垂下眼帘儿,敛去眼中一片清冷。再抬起头时,眸子中已恢复如常,扯出一抹笑意,朝柱子大山说,“你们先去学堂。我去给梨花买两块儿糖。”说完也不等两人回话,便朝马车停立的那边儿走去。
往这个方向走,也能到前王村的小货栈,只不过路要绕得远一些。
大山把粗黑的眉毛拧得紧紧的,困惑的看着佟永年远去的身影,跟柱子说,“上午夫子不是要考校背书?”
柱子也奇怪,年哥儿自从上了学,一堂课也没迟过,对夫子布下的功课都十分认真的完成。这会儿眼看就到上课时间了,他却去给梨花买什么糖?想了想,又觉没什么奇怪,以年哥儿疼爱梨花的劲头,就是说要去买天上的星星他也是信的。
忙拉了大山,“别管他,咱快走,快迟了。”反正年哥儿功课好,学堂里的夫子格外喜爱,就是晚了,怕也受不着什么罚。反倒是他们两个,被捉住就惨了。
见佟永年往这边儿走来。方才装作找东西的赶车老者慌了神,忙转头朝马车内的人说,“舅老爷,二,二少爷往这边儿来了。”
门帘应声挑开,露出一个年约二十五岁,身着青色细绢长衫,面容略黑,满脸风霜之色的年轻男子。
看着愈来愈近的小小身影,脸上闪过一丝慌乱,更多的是强压着震惊和喜悦,眼睛直盯着来人,嘴唇颤抖着,低声问,“张伯,你说,今儿认不认年哥儿?”
老张头略一思量,回说,“舅老爷,还是先认了好。”虽说一时下不能带他走,可让二少爷知道世上还有这么一个至亲的人,他心里头肯定也会好受些的。就象当时舅老爷找到他,说是佟姨娘的亲弟弟时,他心里头是即震惊又庆幸。
“好。”佟维安轻点了下头,跳下马车,望着已在十几步之遥的佟永年。老张头也忙下了车,立在佟维安身后。眼睛直直盯着佟永年,在他愈来愈清晰的脸上来来回回的扫着,花白的胡子抖动,眼角渗出几滴浊泪,不时扯衣袖擦拭。
佟永年在离马车约有五六步距离停下来,眉尖紧蹙,眼中满是凌厉防备。缓缓的问,“你们是找我?!”
佟维安望着这张与姐姐三分相似的脸,嘴唇轻颤,往前踏了一步:“可是年哥儿?!”
佟永年仍是那副防备模样,轻点下头,“你们是谁?”再往前几日就满八岁的他,声音沉稳平静。
乡间平静快乐的岁月,并没有让他长得成大部分农家男娃儿跳脱的性子。那些过往的经历,无论已流逝过去多久,终究还是在他身上刻画下一道道的印迹。
“二少爷!你……你不认得老奴了?我是老张头,以前给佟姨娘赶车的老张头……”那老者抹着泪上前,佟永年警觉退后两步。
眉尖蹙得更紧,清眸在他脸上巡视几个来回,沉默了好一会儿,脸上露出忆起往事的茫然,疑惑又警惕,“你,你不是被赶走了?”
“是,是,老奴当年是被赶走了!”老张头抹着老泪,脸上带出笑意来,“老奴走的时候,二少爷还不五岁,这是还记着老奴呢……”
佟永年沉默着。抬头盯向立在老张头身边,面色激动的年轻男子。很确定自己不认得他。好一会儿才指这男子,“他是谁?!”
不待老张头答话,那年轻男子已踏上前一步,“年哥儿,我是你舅舅!”
佟永年蹙眉,舅舅?!虽然娘去时他年龄还小,可是他确定他没什么舅舅。眼中霎时转作清冷一片,“我小舅舅在县学读书呢。你们认错人了!”说完转身就走。
佟维安步子一闪,挡到他面前儿,面带急色,“年哥儿,我真是你舅舅,你再好好想想,你娘没跟你提起过我?”
老张头也赶忙跟过来,在一旁插话,“二少爷,这位真是你舅舅。当年佟姨娘还没进贺府时,舅姥爷就随人出海去了。一去三四年没音讯,还以为……后来佟姨娘才进了贺府……那时候二少爷还没出生呢。”
佟永年立时僵住,清俊的脸上,有茫然,也有乍然想起往事的震惊。
“年哥儿,想起来了?你娘提过我吧?”佟维安的脸色一松,眼中带出笑意。
佟永年沉默着。他对这位未曾谋面的舅舅没有丁点儿印象,唯一有的,只是每年他娘都会在某个日做上一碗寿面,说,今儿是你舅舅生日,年年如此。
再往深里细想,好象他很小的时候,也听过出海之类的话。
“你,”佟永年嘴唇抿了抿,缓缓抬头,直盯着他双眼,声音干涩,“是哪一日生辰?”
“十月初九!”佟维安脱口而出。
佟永年眼睛闪着,生辰是对的,可能他真是自己的舅舅。
初冬早晨的风呼呼吹着,从几人之间掠过。把地上的杂草树叶吹得抱着团儿的跑。
日头渐高,长长久久的沉默之后,佟永年抬起头,眼中一片清澈平静,缓缓的问,“你来,是要带我走吗?”
佟维安一时愣住。此次九死一生出海归来,四处打听姐姐的消息,寻了好几个月,才知是嫁入宜阳贺府,但没想到的是,等到他到了宜阳,再打听,贺府的奴仆都说佟姨娘仗着受宠,趁老爷病重之际,给孙姨娘饭菜中下药,害得孙姨娘早产,连带一向温温顺顺的乔姨娘也说,这些年来,佟氏背着老爷夫人去她院中作威作福,连带还私下里对刚出生的四小姐下毒手,偷偷掐那孩子,还用针扎……最后被贺府太太给赶出了家门,不知所踪……
他怎么也不能相信温婉柔顺,知事明理儿的姐姐会变成宜阳县城内口口相传的恶妇,总算皇天不负有心人,让他找到当年深受佟氏恩惠的老张头,拿了钱财贿赂贺府下人,这算是得了丁点儿消息,说佟姨娘似乎在青莲县隐居下来……
两人马不停蹄的赶到青莲县,一个村子一个村子的找寻。直到前几日到了临泉镇,听茶楼里的人说闲话儿,李家村有一个寡妇带着一个男娃儿,又被人打死了等等。
按他的心思,是要带这孩子走的,虽然他出海贩回来的货,还要运到京城出售,一时无法安定,可让年哥儿跟着他,他放心。
眼下看他的意思,竟象不想走。涩声问道:“年哥儿不想走?”
佟永年后退了两步,点头,“嗯,不想走。”
老张头面带急色,“二少爷,这位真是舅老爷!”
佟永年看了老张头一眼,把脸儿转向别处,“我知道。”
许久,佟维安叹了口气,“你即不愿走,舅舅也不强拉着你走。舅舅还有一批货要运到京城贩卖。等我办完事儿,回来再接你走,如何?”他这几天打听的消息,也知道收养他的这户人家,女主人和姐姐感情好,连丧事儿也是他们主办的,一家人对年哥儿比亲生的还亲。家里虽穷,吃穿用上总没让这孩子受丁点委屈。这孩子跟他是初见,又不熟,一时不愿走也在情理之中。
佟永年嘴唇紧抿站着不动。好一会儿,才轻摇头,“不用。”绕过挡在身前的两人,走了几步,又扭回头说,“别到我家里来。别让我爹娘知道。”他说这话时,眼中射着凌厉的光,佟维安看得明白,这眼神中含着的警告意味。
“年哥儿,”佟维安苦笑了一下,从怀中掏出一只荷包,递过去。佟永年回头,眼睛又闪了几闪。摇头。“我娘留下的钱够用。”说完便快步离开。
佟维安直盯着远的身影,连连苦笑摇头,直到那身影消失在拐角处,才深深叹口气,“走吧,先回去。知道他过得好,我就安心了。其它的事儿等我从京城回来再说。”
老张头眼含不舍的收回目光,拉住马蹶头,请佟维安上车。
佟永年快步拐进往学堂去的路,身子猛然停了下来。伸开满是汗水的手掌心,看着上面的一层薄汗在风中一点一点变干。
良久,他回过身,缓缓转到方才的路上,向东南方向张望,马车已经走了。他长长的吐了口气,往路边的田间走去,寻了一处田埂缓缓坐下,望着远方发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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