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妹妹,你在这里等了许久?”敏君脸上带着一点惊讶,看着正静静凝视着窗子外头海棠树的繁君,忙与锦鹭使了个眼色,又转过头与翠鸾道:“四姑娘来了,你们怎么也不晓得好生招呼,将我今日去苏家的事情说一说,倒让她在这里好等。”
“姐姐不必恼她们,她们原是与我说了的,只是我横竖没事儿,又想着姐姐差不多该回来了,便稍稍坐了一会,说起来,我也没等多久的。”繁君脸上带着笑容,目光却有些为忧愁,说话很是得体,但敏君分明能察觉到她心里存着什么事情。
“你这么个模样,哪里像是没事儿的?到底怎么了?但凡有我能做到的,必定与你分说的。”敏君立时吩咐丫鬟送了香茶细点过来,方打发了那些个丫鬟,自己拉着繁君的手,轻声细语道。这些日子以来,繁君行事低调内敛,即使碧痕、徐尚宁两个回来了,也是少有接近的时候,待孟氏也是极尽心妥当的。虽然比不得亲生女儿,但寻常人家的庶女却也难以做到那地步。
由着如此,这敏君倒是越发怜惜,见着她自从到了京城,鲜少出门,也不曾多到旁的姐妹屋子里坐,竟是闭门自守起来,便一日两日总有一次去她的屋子里坐一坐的。日久天长的,虽然繁君待敏君仍旧有些警惕,但多少能说了两句话。
也是因为这个缘故,此时繁君才堪堪过来,腼着脸将事情说了出来:“姐姐,若是旁的人,我也不敢说,但这件事我着实没法子与母亲说。就是对着你,若不是这些日子的相处,我断然不能也不敢说的。”
“到底是什么事?”敏君看着繁君泛着惊慌的脸,躲躲闪闪的目光,皱了皱眉,心里不知道怎么地有一种奇怪的念头冒出来:“可是姨娘那里出了什么事情?”
繁君原本端着茶盏来掩饰自己的惊慌,但听到敏君这么一说,手指头猛然抖动起来,那茶盏竟然砸到地上,落了个粉碎的下场:“姐姐怎么会知道?这事儿姨娘不曾告诉旁人……”说到这里,她忙是住口,低着头看着地面上一片泛着雪光的碎瓷片,没再说话。
敏君脸色也渐渐沉了下去,她看着下面蜿蜒流了一地的茶水,也没再看繁君一眼,声音已经冷得如同寒冬腊月的冰雪:“到底是怎么回事?如今你半说不说的,我反倒有些不知道怎么处置了。要说与母亲,你不乐意,可要不说与母亲,我心里也犯嘀咕。”
“姐姐!”繁君听到这话,忙就是伸出手拉着敏君,咬着牙跪了下去:“算是我求姐姐,这件事若能过去,日后我必定做牛做马报答姐姐的。你我到底是有一半骨血是一样的,而、而姨娘肚子里的……也是一样的……”
“姨娘肚子里的?”敏君听得吃了一惊,正是想要说什么,转眼却看到繁君跪下的膝盖底流出一滩血来,当下赶紧将她死活拉了起来,怒道:“你做什么!不论什么大事小事,总不至于到了这地步!”说着这话,她又仔细看了看那膝盖上头的伤痕,见着没什么大的问题,方才松了一口气,赶紧从箱子里头翻出一盒苏瑾送的膏药,帮着繁君涂了一层:“这事你寻我也不中用,到底,这家还是母亲管着呢。断没有我越过她的道理。而且,这么些年过来,你也晓得母亲的性子,若真是那等狠毒的,如何能容得下大哥并你两个人呢?至于你要我求情的心思,那就不必提了,我虽然与你相处颇为相宜,可也不能在这个上头与亲娘背道而驰的。”
“姐姐……”听到这话,繁君心里一阵焦躁,咬了咬牙又是想要跪下来,却被敏君死死按住了:“这事必定要与母亲说的,至于旁的话,你委婉相陈便是,我却连一个字也不能多说的。你想想,换了你是我,你会怎么做?这不是你我该管的,你也少插手方才是对的,不然,倒真真是要惹出一场大风波出来。”
繁君听了这话,脸色苍白如纸,却又说不出一个旁的字,看着她这么个模样,敏君眼底微微有些伤怀与歉意,但到了最后,还是轻声道:“你回去好生想一想怎么与母亲说吧。”
听得这话,繁君微微低下头,没再多言,许久才是慢慢的站起身来,一步一步地往外走了过去。
敏君看着她远远的走了,自己想了一会,还是预备将事情稍稍拖一拖,看着繁君如何处置,若是她说了,自然也就罢了,可要是她明日早上还不说出来,自己却要与孟氏分说一二了。要知道,这府里头的事情颇为复杂,若是旁人,自己说不得要略略松一点,迟了两日也没关系,可碧痕那样的人,什么事情说不出来做不出来的?
就是明天她拖着独自跑到朱氏王氏那里哭诉,也不是不能的。孟氏方才得到一点松宽,万不能因为这个事情背上什么善妒苛待之类的名声。
想到这些,敏君叹了一口气,倒没心思吃什么樱桃了,只唤了丫鬟锦鹭过来,将苏娴送来的东西分成一份一份的,送到各房的姐妹那里而已。谁晓得这东西才堪堪分好装了盒子,孟氏竟打发了丫鬟请敏君过去:“姑娘,奶奶立等您说话儿呢。”
“可还有旁的人在?”敏君原本就有些皱着的眉越发紧紧皱了起来,她打量了来说话的丫鬟,看着是个眼熟似乎在屋子里伺候来的,一面任凭锦鹭给她加了一件薄绸披风,一面询问。
那丫鬟听了,倒也没多想,照着先前看到的景象道:“到没旁的人,只是四姑娘到了屋子里请安,没多久,甘棠姐姐便打发我请姑娘了。”
繁君倒是个聪慧机灵的!敏君感叹一声,知道这繁君是见自己这里没得通融,事情又是说了出去,便当机立断,立时赶到孟氏那里去说——毕竟,这样的事情,也说不得信任不信任的,哪怕繁君自己也知道,自己一旦拒绝的说情,必定不会将这个当做秘密保管的。若是等自己赶过去与孟氏说明白了,她再去说,反倒显得她看孟氏是个刻薄恶毒的。
心里这么想着,敏君只点了点头,就是随着那丫鬟一并到了孟氏的屋子,才走进去,她就是看到孟氏带着笑的脸:“敏儿来了,坐下来吧。”
敏君用眼角看了看坐在那里的繁君,见她并无什么太过出格的举动神情,心里微微安稳了点,自己上去与孟氏行了礼,轻声道:“母亲,您唤女儿过来什么事儿?”
“能有什么事。不过一件喜事儿,须与你说一句罢了。”孟氏脸上带着笑容,神情却透着一点森然:“明年,说不得你就是要再添一个小妹妹或小弟弟了。”说完这句话,她上上下下打量了敏君半晌,轻声道:“你觉得如何?”
“若真是这样,父亲那里却得通知一声的。”敏君知道孟氏的意思,原是为繁君先与自个说了,自己却没有马上赶过来说而生气:“只是这真个确定了?是哪个大夫说的话?”
只是繁君说了一句话,自己也没确定,自然不能胡乱与孟氏说的。敏君拿着这个推脱过去,孟氏听了,倒是觉得心里略微舒服了一点。算了,哪怕这不是十成十的真心话,只要自己女儿不胳膊肘往外拐,倒也不用在意了。
想着如此,孟氏的神色倒是好不少,当下轻轻瞪了敏君一眼,就转过头与繁君道:“虽然说嫡母的手段,旁人府里头你们也见过听过的,但天底下这么多人,哪里能都一样的。繁丫头,我也不怕跟你说,你那母亲生的是男是女,我并不在乎。纵然没了你母亲,还有旁的女子,我能一个接一个地下手?说得好听些,我还得与敏君、尚礼、尚博三个孩子积阴德,说得难听些,老太太、太太都在府里,我若是下手,落在她们眼里,休了我都是有的。你以为我们身边没她们的眼睛?你以为这一点半点的破事,就没人知道?”
“母亲……”繁君惴惴然唤了一句,脸色仍旧不大好看:“多谢您……”
“罢了,我也不是什么心胸宽阔到了极点的人,我是不会动什么手脚,但也不要念着我能做什么贤惠事。”孟氏颇有些不是滋味,但又说不得什么,她生了一双男孩,好是好的,可身子骨得好生调养,却不能伺候徐允谦了。由着如此,也便随他的性子,偶尔找一个妾室发泄发泄火气。只是没想到,竟又是碧痕的肚子争气怀上了。
要说完全没有恶向胆边生的念头,那是假的,可想着任是什么事情都是纸包不住火的,要是哪一日败露出来,自己的孩子该是如何自处?想着这些,孟氏也就没有别的念头了,反正自己生的是嫡出的,那些庶出的,不过一份嫁妆一份家产罢了,自己儿女若是争气,也不必指着这些过活,若是不争气,留下多少家财也是不中用的。在这上头,孟氏倒是颇为豁达爽利的。
孟氏这么说了,哪怕繁君再有什么别的念头,也是说不得什么,虽然她还是有些惴惴然的,但也默不作声地行了礼出去。敏君看着她离去,便凑上来对这事情说了两句自己的心里话:“娘,这事我原不该多说什么的,但碧痕姨娘的性子,您也是晓得的,只怕她比繁君更多了几个心眼,若是自以为会被怎么着了,闹将出来,却又是一桩难堪的。今儿可不只咱们一家子,还有曾祖母、祖母、大伯、二伯并四叔好些人的……”
“这事我晓得的。你不必理会,过些日子也就是百花宴了,你虽然还小,却也不能失了脸面体统,好生回自己的屋子琢磨琢磨,明日我使裁缝过来,会与你、繁君两个重头做一身好衣裳的。”孟氏听到敏君的话,脸色倒好了些,当下目光柔和地嘱咐了两句,便没再多说什么,自顾自打发了敏君,转头琢磨起该如何处置碧痕的事情。
看着孟氏仍旧烦恼,敏君也没多话,当下劝了两句保重的话,也就自己退了下去。而后的五六天,孟氏将碧痕怀孕一事回了老太太、太太,又给碧痕添了两个气力大的婆子并一个小丫鬟,将她的屋子唤了个大一点的地方,日日饮食也都照着大夫说的做。
连老太太、太太看了后都没有旁的话说,繁君自然也就渐渐放了心,哪怕碧痕有时候还会闹腾两句,总念叨着孟氏会对她下手等话,一干人等也就撇嘴相对,并不放在心上。
时间匆匆而过,转眼间又过了三天,正是百花宴开宴的时候。
此时敏君、繁君早已得了新衣裳,孟氏还给她们添了一些新首饰纱花之类的东西,她们两个想着孟氏先前说得极盛大繁华,自然也不愿丢了脸面,倒是抛去了往日的一身素洁,添了不少东西上去。可不曾想到,待得家中的姐妹相聚一起走的时候,她们两个却还是最不起眼的。
嘉君毕竟还小,虽然一身红衫红裙,脖上带着宝光璀璨的璎珞,发上簪着镶嵌着各色宝石的簪子发卡,但比繁君更稚嫩的话,衣着光鲜也不过是个可爱淘气的娃娃罢了。婉君倒也罢了,妆容起来比平日光彩更胜,但衣衫首饰不过随常,若不是敏君繁君两个想着不必妆饰过盛,只怕她还不必的。
璧君平日里就是极爱打扮妆饰的,今日更不必提,大红镂金百蝶穿花云锦对襟衫,蜜合色流云百福蜀锦裙,发髻婉然如同飞燕翔来,顶上绾着一支鎏金点翠朝凤钗,边上一溜是赤金含珠小凤簪,后头还有个宝石金蝶压鬓,胸前一个赤金盘螭项圈,手上戴着宝石镯子,真真是五光十色,夺人目光。
“大姐姐今日真真是令人眼花缭乱,猛地一看,竟活像是一尊菩萨,让人不敢逼视呢。”敏君打量了璧君几眼,看着她脸上满是欢欣喜乐,却又微微带着一点羞涩的样子,再想想这百花宴的意思,当下用纱帕遮住唇角,笑眯眯恭维了一声。
“当不得妹妹这般称赞。”璧君自个也是有些得意的,她生得绝色,家中父母也是疼爱有加,自然养成了一股子尊荣的性子,惯爱听好话儿,此时看到敏君说话,倒也随口应了一声。嘉君在一侧看到她这么个样子,撇了撇嘴,没有再说一句话,只是自个转过头去,仿佛不屑说什么一般。
看着她这样,繁君与敏君对视一眼,忙就是将话题叉开来,一个说着近来听得的各家琐碎八卦事儿,一个将新近读过的几个话本小说,奇花异草说道出来。倒是各有各的好处,璧君、嘉君、婉君见了,也少不得说起自己听过的,一来二去的,这车轿子里头的气氛倒是渐渐平和下来。
就在这个时候,外头的车夫忽然停下车,外头还有丫鬟请五姐妹下来,说是这百花宴已经到了。
此时五人都有些紧张,哪怕是敏君,这会子也是多了三分踟蹰,下去前略略整了整衣裳发髻,露出不深不浅的合适笑容,低着头从车帘子中探出身,而后扶着小丫鬟的手,慢慢地下去。
外头早有秦氏、西门氏并孟氏三个长辈站在那里,还有几个穿着蓝衫的干净婆子候着在那里,笑着陪说什么话。看得这里的姑娘都下来了,方才请众人重头上了车马,一并送到屋子里头去了。
这车马极大,便装着八个人,也都是宽绰着紧。可车里的气氛却有些不同,秦氏、西门氏并孟氏三人没有说什么话,只是帮着自己女儿打点,或是拉拉衣裳,或是理理发髻首饰,就算到了最后,也不过说了两句放心,就一准儿全都下去了。
“敏儿,你可来了。”就在八人一个两个按着辈分跨入院子的时候,一个声音忽然响起,敏君听着声音熟稔,忙抬头看去,那在略远处笑着走过来的,不是冯娴,更是何人。她看了看孟氏,看着她微微点了点头,便忙上前去相迎,带的走近了,方才道了一声万福,行了个礼:“冯姨怎么在这里候着敏君,敏君真真是受宠若惊。”
“你是我心爱的,怎么能让你悄没声息就到了里头去?”冯娴笑着摸了摸敏君的头发,看着她笑容嫣然,点了点头,才对走过来的孟氏笑道:“妹妹莫怪姐姐行事莽撞,着实是这敏丫头会说话,与我有缘分。若是妹妹不见怪,我便带她到里头给这府里的老夫人请个安,再将她送还与妹妹。妹妹觉得可好?”
“这是敏君的缘分呢,我有什么可拦的,自然随姐姐的意思。只是往日里,敏君也常说起您,别一来二去的,真真成了姐姐家里的,倒把我这个做娘的抛在一边那就好了。”孟氏颇有些深意地提点了两句,便没再拦着,只再与敏君嘱咐两句,便任凭两人如同母女一般离去了。 锦堂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