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旧的石青色纬帘被扯落了小半,碧痕拿着拂尘,披头散发衣裳凌乱光着脚站在一边,一面骂骂咧咧,一面不断地捶打着匍匐在脚边的繁君。拂尘游丝在午后微亮的光线中游弋着,扭曲而暴力的母亲,哀泣与恳求的女儿,整个场面撒发出一种异质的感觉。
“贱人!”就在孟氏与敏君都惊诧地瞪大了眼睛说不出话的时候,徐允谦已经回过神来,他当头就给那仍旧斥骂责打不休,一点动静都没有察觉到的碧痕狠狠一脚,之后更连着踹了七八脚,才气喘吁吁地停下来,转头看向繁君,又是心酸又是悲凉,一时竟是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孟氏与敏君此时都是反应过来,两人忙就是赶上去扶起繁君,一面询问,一面一叠声地喊大夫,孟氏瞧着瞧着,更滴下泪来:“好好的人,一眨眼就成了这么个模样,要是日后落下什么暗疾,小小的年纪,日后这一辈子该怎么好。”说到这里,她便取出纱帕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她倒不是全然作秀,这繁君她虽然瞧着不顺眼,但到底是多少年在眼前看着长大的,又想着先前的景象,看着敏君也在眼前,竟觉得她与当初的敏君颇有些相似,竟都是个可怜的。
那心底的怜惜之心,倒是多了些。
敏君瞧着她这样,又看看双眼无神显见着人事不知的繁君,心里头也添了几分心酸,由不得陪着留了些泪。徐允谦看在眼中,越发咬牙切齿,生生又踹了碧痕几脚,方被孟氏拦下来:“瞧着繁丫头这么个模样,还死活不说出来,虽是愚孝,爷瞧在这份上,多少也体惜几分。却不很与妹妹为难了。”
听了这话,徐允谦脸色不大好看,但到底悻悻然转过身,看着已经被抱放在床榻上的繁君,往前走了两步,看着那淤青发紫的地方,又偏过头不忍心再看。此时,外头的婆子已经赶了过来,她们瞧着这里头的情况不对,却也不敢闹,惴惴然在一边候了许久,一丝声响也不敢闹出来。
说到底,先前孟氏已经一准嘱咐叮咛过了的,万不能让这碧痕一个人的。眼下虽然不是碧痕一个人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可瞧着二姑娘的样子,像是被打得很了,她们这些做下人的,不曾看着,之前知道也不曾回话,怕是要有大难。
早知道就不要理会二姑娘的打赏,干脆回了话。几个婆子的脸色都不大好,心里更是一阵一阵的嘀咕不休。
孟氏抬头看到她们,心里冷笑了一声,脸上却是狠厉而恼怒的:“老货!尽日只会讨吃的,没瞧见二姑娘不舒服吗?还不快些请大夫过来!若是迟了,仔细你们的皮!素日我瞧在你们是老嬷嬷的份上,倒是有心与你们体面!特特寻了轻省的来,你们竟也做不得!今儿我拼着没脸,把话搁在这里,二姑娘好,我便罢了,若是二姑娘有什么不好,莫怪我连一丝情面都不留!”
那几个婆子脸色一白,忙都是慌脚猫似地赶着往外头跑去。徐允谦看在眼中,恨在心里,又瞧了瞧繁君,觉得那脸色越发得虚了,立时斥骂道:“站住!”
“三爷……”她们一时被吓着了,竟也没有听进耳里,除了一个又跑了几步留下来,其余的已经飞也似地没影子了。
虽然情况不合宜,但敏君还是由不得抽了抽嘴角,觉得眼前的景象有些荒诞起来。一边的孟氏瞧着,也是有些惊愕,但看着徐允谦的脸色,倒也不敢作甚么,只伸出手将敏君的头往下压了压,自己垂首一点点摸着繁君的身子,看那骨头是不是都还完好。
“看着这贱妇,如果她再出什么幺子,爷这就拔了你的皮!”说完这话,他转过头看向繁君,仔细打量了一会,方才与孟氏道:“这里到底不合宜,还是先去我的屋子。那里头干净清爽,对繁丫头也好些。”
“我也是这么想着,现下摸了摸骨头,到都还好,想来搬动也是妥当的。”孟氏用纱帕擦了擦眼角,眼前有些发红,伸手就想抱起繁君,却被徐允谦拦住了。
“你身子笨重,繁君到底也是七岁了,我抱着就好,你也不要太恼了,小心自己肚子里的这个。”徐允谦一把抱起繁君,脸上露出几分羞愧的神色来:“说来此事也不该惊动你,你正是有了身子,该保养的时候。”
孟氏这下真真是有些泪湿眼眶了,她拿起纱帕擦了擦眼,心里却有些说不出来的软和:“有爷这一句话,我这辈子也算够了。”说完,她又勉强笑了笑,拉着敏君的手,与徐允谦道:“不说这些了,咱们赶紧回屋,这会子大夫也该能请来了。”
徐允谦看着孟氏眼睫毛上的一滴泪珠,心里一顿,忽然觉得有些微心虚,抱着繁君的手也有些紧了。只是听了这话,他又将那些事情抛到脑后头,连声应了几句,就和孟氏、敏君两个一并赶着去了书房边上的偏房里头。
才安置妥当,孟氏寻了纱被盖在繁君的身上,敏君便递了一盏茶过去,两人一个抬起繁君的身子,一个喂水,瞧喝了几口水,脸色也好看了些,三人方才都舒了一口气。
这时候,外头被打发去寻大夫的几个小厮也都回来了,其中一个最有体面的站在帘子外头回话道:“三爷,三奶奶,张大夫来了。”
孟氏听了,往边上瞧了几眼,看着总没什么暂时躲避的地方,方才拉着敏君走到一侧转过身去。徐允谦却忙着道:“快快请进来。”说完这话,他抬头瞧见孟氏与敏君都是躲着,便道:“罢了,这些都是乡野俗妇的话,哪里就能出这个。夫人且不必挂怀,咱们家可不是那等粗俗不堪的人家。”说着话,他便起身将那大夫迎了进来。
听了这话,孟氏倒也没什么感觉。这避讳外头的男子,原是苛刻之极的人家方有的,其实,就算是宫中,那些御医难道就没见过妃嫔皇后?不过是些小事罢了,眼下的人家,倒也很不算在乎这个。
毕竟,那感应有孕,自古到今也就一些闲书上有的,说到底,没什么是真的。由此,孟氏也是转过身来,看着大夫整治细细瞧了,方才赶上来道:“可还能调养过来的?可不曾伤得狠了?”
那张大夫是附近有名的,这些伤在他瞧来,倒也不算十分难下手的。只是看着这么个小姑娘家家的,受了这样的折磨,到底心里头不舒服,瞧向孟氏等人的眼神,也不大好。此时听了这话后,他微微皱了皱眉头,也不愿意多说,只泛泛道:“却也不十分妨碍,只是日后身子骨却弱了些,须的好生调养方好。”
孟氏看到那张大夫的眼神不对,却也没说一个辩解的话,又是摸了摸繁君的头,好是半日过去了,方才拿起帕子又擦了擦眼角,叹道:“若是这般,爷,妾身想留二丫头在身边一些日子,好生将养将养。到底是女孩子,若是一时疏忽了,说不得就是一辈子的事。”
“娘不要担心,女儿那里有上好的伤药。当日苏哥哥说是宫里头的,最是能去疤疗伤的。”敏君在一边听了,立时反应过来,忙就是接过话道:“女儿这就让人去拿,二妹妹最是喜欢漂亮,若是看到身上这么多伤,心里头肯定不好受。”
这话一说,徐允谦伸出手揉了揉她的头,才抬头与孟氏道:“早就该如此了。万不曾想到那贱妇竟然敢做出这等事!繁君可是她亲生的女儿,竟也下得了这样的手!往日里我想着他们两个自小不曾随着你,在你跟前养,怕不习惯,反倒生疏了。现在看来,竟是我错了。”说完这话,他叹了几声,抬头看到张大夫的脸色不大对,方才反应过来不该讲家丑外扬,当下咳嗽两声,没有再说话,只心里头暗自转了几个念头。
这张大夫听了这话,倒是想起前几次过来,孟氏的行止来,当下将心里头那个恶妇欺凌庶出女儿的念头掐了,又感叹一声这小姑娘可怜,生母竟是这般作践她,手下却不停,立时写了一张方子来,一面抬头道:“大人,按着这方子吃药,三五日必定会有起色。到底是皮肉伤居多,骨头却还好,并不十分要紧。可这小姑娘经了这样的事情,怕要担惊受怕一阵子,那时可得好生照料,万不能让她自己伤了自个。”
孟氏听了,忙应了下来。这张大夫也是本地有名的,他素来不多嘴,所以这一带的人家差不多都寻他看病的,此时瞧着徐允谦似乎有些讪讪,她便笑着应了,又询问了一些禁忌,听得差不多了,方令人与了诊金,将这张大夫送出屋子。
“这大夫可是多嘴的?”徐允谦在一边看着,搓了搓手,瞧着人走了,到底忍不住问了一句。孟氏见了,便笑着解释了两句,又打发人去抓药熬药,那边敏君已经使人取了膏药过来。
就在这时候,繁君呻吟了两声,慢慢睁开了双眼。 锦堂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