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山大营的训练是封闭式的,参加的少年与孩子又来自社会中层,没人有机会见皇子。叶初阳虽然在生活习惯上破绽百出,好在他个人动手能力很强。训练时也很能吃苦。同伴们也就像他自己承认的那样,把他当成和权贵之家有些远亲关系的富裕人家之子。
在这里,叶初阳见到了很多以前不曾见到的事。可以好多个孩子一起在浴池里洗澡、玩水。可以在清晨一同跑步晨练。可以一起在背后给教习武师起绰号(叶初阳第一次听见时,惊的下巴差点掉下来)。因着是封闭式训练,十岁的叶初阳很快适应了集体生活。交了新朋友,开了新眼界……
而在皇家西苑,大皇子殿下一连好几天未曾出现,终于引起了伴读们的好奇。官方说法是被陛下带走另有要务。然而,这远远不能满足大家的好奇心。虽然在上书房不能议论,休沐日回到家却是忍不住的。于是,薛、王、魏、陆四家都得知了此项消息。
一个月后,叶初阳仍然没有出现。薛太后为此询问叶明净。叶明净用一句“朕有安排”拦住了薛太后。再无二话。
又过了十天,叶明净收到一封请觐折子,是由目前丁忧在家的前苏州知府陆诏所写。她想了想,抽了个时间,宣他进园子面圣。陆诏一身白衣,皎皎如月的踏上了蓬莱仙岛。漫步走过曲曲折折的水榭长廊,在尽头处的凉亭中,见到了一身浅黄纱衣的叶明净。
“凉风习习,水韵清来。陛下这里胜似仙境。”陆诏笑吟吟的说着开场白。
叶明净倚坐亭廊,背后是烟波粼粼的茫茫湖水,浅笑道:“一别经年,悟远风采依旧。”
陆诏含笑在她身边坐下,远眺湖面。赞道:“好一片水面。另人观之忘忧。”
叶明净笑问:“怎么,悟远莫非有忧?”
陆诏道:“陛下,臣不是神仙,自是烦忧甚多。”
叶明净清脆而笑,声若铃铛。嘴角弯弯:“到底是做了这些年的地方官,拐弯抹角的功夫越发娴熟了。”
陆诏笑的云淡风轻:“学了些新本事,总想现现眼。人之常情。”
叶明净笑的越发舒心:“急巴巴的写了折子,为的是什么?”
陆诏面容一整,起身弯腰拱手:“陛下,臣是来认罪的。前些时日在街上走动的勤快了些。不合守孝俗情。还请陛下惩罚见谅。”
叶明净头靠着亭柱,拂了拂被风吹乱的碎发:“朕没怪过你。”
陆诏面色一肃:“当真?”
“当然当真。”叶明净的回答干脆利落,“朕有必要骗你吗?”
确实没必要。陆诏面色渐渐凝重:“那,大殿下为何行踪成谜?”
叶明净又是一阵轻笑,声音中有浅浅的欢畅:“悟远不问朕早早行踪在何处,而是问为何行踪成谜。莫非悟远知道早早在哪里?”
陆诏凝视了她面容片刻,缓缓的道:“臣是猜的。大殿下应是在西山大营。”
叶明净赞许的鼓掌,清脆的‘啪啪’声回响湖面:“陆悟远不愧是陆悟远,朕就知道你能猜到。”
陆诏顿时惊愕:“竟然是真的……”脸上随即浮出哭笑不得的闷气,“陛下怎可如此儿戏?”
叶明净歪了歪脑袋,显出几分俏皮:“早早还是孩儿,自然要玩儿戏。有什么不对吗?”
“你……”陆诏脱口而出了半个字,胸膛微微起伏。半天后,似无奈的叹道:“陛下。殿下是皇子,不是普通的孩子。此举太过危险。那里都是乡村莽夫,万一出个事,后果不堪设想。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殿下无需事必躬亲。”
叶明净收了笑容,沉默了一会儿,语速缓慢:“悟远。朕的孩子不多。只这两个。朕损失不起,朕既这般做,就有朕的道理。”
陆诏也沉默了片刻,轻声道:“陛下和殿下说了他的身世。臣以为,陛下是认同臣与殿下亲近的。”
“当然。”叶明净回答,“父亲这一角色不可取代。早早已到了明理之龄。朕绝无拦着你们亲近之理。”
陆诏神色晦涩了一番,又道:“臣在与殿下亲近时,或许有无心之失,影响了殿下。臣日后定会注意。”
叶明净“扑哧”一笑:“你那是什么脸色?怎么,以为朕是对你有意见了,才发配了早早,故意避开你?”
陆诏再次惊愕,仔细的看了看叶明净的神色:“既非如此!为什么要让他去?”
“去玩儿啊。”叶明净心情大好,“小孩子就是需要好好的玩。这是他的权利。”
陆诏开始头疼。今天的见面,他是有备而来。所依仗的,就是他对叶明净心态的把握。在他看来,叶明净既然能告诉叶初阳他是他的生父。就意味着同意他亲近孩子。但作为帝王,显然又不乐见他对孩子的影响过重。此番作为,应是为了敲打他而来。所以,他才递了折子。而叶明净的单独召见,也说明了,她知道、并愿意和他谈关于孩子的成长问题。
既然有了这个前提,他只要摆正态度。日后减少和叶初阳的见面,就能让叶明净满意。当然,叶明净一满意,叶初阳也就该回到上书房了。封闭训练的规矩,那是对着普通人。权贵,在什么时候都有特权。一国之君,就更不用说了。至于拖了这么久。那是因为他之前尚不能确定叶初阳在哪里。
可现在的问题是,他所想的。前半段是对了,后半段竟然错了。时至今日,他再不敢小看叶明净的每一句话。她说不介意,真的是不介意吗?对他来说,其实介意反而好。那样,他能摸清她的思路。现在她来一句不介意,说是让叶初阳去玩。思路天马行空,他反倒茫然了。
陆诏心底思虑万千。面上却一片泰然,临湖而立,飘然若仙。唯眉宇轻蹙,端的是好看。叶明净悠然自得的欣赏。心道:谁让你不懂儿童心理学。想的明白才怪!
然而陆诏毕竟是陆诏。六年外放的历练不是喂狗的。他整了脸色,诚恳的躬身一揖:“臣愚钝,还请陛下教我。”
叶明净霍然一惊。收起悠闲之姿,惊讶的扫视他的脸,在发觉他眼底的郑重后,面色渐渐凝重。
“悟远,人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果然不假。”她说不出是什么滋味的喟叹。一别六年,陆诏更成熟了。他竟然不再恃才而傲,而是锐气内敛,学会了折腰。
陆诏的折腰,不是一时退让。而是真心的承认自己有不足。他,竟然历练出来了。
她垂下眼睑,缓声道:“孩子需要玩乐。”和之前同样的话,却是截然不同的语气。少了调侃嬉笑,多了凝重。
陆诏紧紧的盯着她:“恕臣愚钝。殿下并非无有玩乐,为何需亲身临险?”
叶明净抬头,对着他嫣然一笑:“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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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诏一路回府。关起书房门,脸上的平和瞬间消失。变的面色铁青。
那个女人!他咬牙切齿的暗恨。六年了,恶劣的性子一点儿没变。每次都是这样,先出人意料的给他一个甜头。一旦他要再进一步,就毫不留情的砸一拳。将他砸回她指定的位置。上不上、下不下的吊着他。这可恶的女人!
她就不能当个正常点的皇帝吗?非得勾的他暧暧昧昧的?陆诏可以以他男人的尊严发誓,叶明净对他绝对不是对着臣子的应有态度!
是,当年合谋着生孩子是情势所逼。他后来自作多情是活该。她向他坦言叶融阳的生父不明时,他也就死心了。好,咱们老老实实的做回君臣。该怎么样就怎么样。六年时间,他早就想通透了。可这次一回来,等着他的是什么?皇长子知道了他是他的父亲。她纵容他们每月三次会面。她和他私下面谈时言语暧昧……该死的!他就不信,她对着林珂、杜悯也能笑成那个样子!
那不是帝王对臣子的笑,那是女人对男人的笑!她到底在把他当成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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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个月的时间一晃而过。叶初阳的封闭式训练结束了。最后的一天,叶明净遵守诺言去西山大营看了结业演习。少年组带着儿童组,分成红蓝两队。在西山的侧山一处,各自埋伏。打游击战。时间为三个时辰,捕获对方敌手最多的算是胜利。
当天参观的除了女帝陛下,还有兵部官员,军中各级将领。以及一些领过兵的勋贵世家。这些人边看边评价,对大夏未来的军事后辈人才很为赞赏。等到演习结束,两队剩余的人押着各自的俘虏过来,结算输赢的时候。几个高级官员和勋贵的眼瞬间直了。
武成伯顾缉吃惊的揉揉自己的眼睛。他没老眼昏花吧?他怎么看见蓝队里有个黑皮瘦子长的和大皇子一模一样?再看看陛下,脸色很正常。嗯,应该是他看错了。
当天下午,这些少年各自领了行李,互相告别。他们中的大部分都被军队备了档案,只等成年后或入伍,或考武举。只要一入军队,就都有大好的前程在等着。年纪小些的,则大多是来见世面。他们看重的,是得到贵人青睐,有个投靠背景。
相处了三个月的孩子们都有了一定的感情。就是一开始不对付的,这时节也有些依依不舍。黑子就将自己老家的地址告诉了林尘和叶初阳:“老家是龙湖县杨家村,杨秋槐将军是我族叔。我们家这些年都在西域新城,有个牧场,好马有的是,你们要是去了西北,记得来找我玩啊!”
林尘浅浅一笑:“好啊。我父母双亡,是跟着师父长大的。师父去哪儿我就跟着去哪儿。没有固定居所。”
黑子可惜了几句:“那行。你有机会一定来找我啊!”然后又问叶初阳,“旭子,你家在哪儿呀,兄弟以后去看你。”
叶初阳嘿嘿一笑:“我家就在京城,是,是余恩侯府的远亲。”
“余恩侯府!”众人齐齐咋舌,“那不是太后和皇后的娘家么?”大脑袋连连惊叫,“天啊!旭子你是侯府少爷啊!你是不是住在侯府里,侯府什么样?你见过皇后和太后吗?”
说了一个谎言,就要用千百个谎言来弥补。叶初阳深深感觉到了这句话的真理。满头大汗的应付着。
他在说谎。林尘轻眯了眼睛,给出判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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