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李公子就这么坐在椅子上,扭着身子看着门口这位穿着一身淡绿色襦裙,身影娉娉婷婷,眼眸如秋水长空般淡然,行止如远山闲云般从容自然的清丽女子,如婴儿般纯净的目光不再似刚才那般风清云淡,审视中带着喜,带着嗔,带着一抹失落,又带着一丝不甘,表情复杂得让江凌感觉自己仿若是他前世的情人。
江凌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这位公子,我们见过吗?”
李公子慢慢站起身来,向前走了两步,这才低声开口:“我是李睿。”声音甚是动听,如清风拂过琴弦。
“李……李睿?”江凌听得这个名字,慢慢睁大了眼睛,“你是李婉的哥哥?纪王府的李睿公子?”
李睿点点头:“正是。”说完又笑了一下,“真没想到能见到你。”
江凌看着面前这位像是不食人间烟火的男子,怔怔地半晌说不出话来。算起来,纪王府的那两位嬷嬷,离开零陵不过是半个多月。如果她不是对这门亲事有心抗拒,也许还真有可能跟这位飘逸脱俗的男子共度一生。如此想来,李睿看到她时的表现,怕也是如此想法吧?
“纪王府的公子?”身后的吕玉珠吃惊道,“哥哥,你怎么不跟父亲、母亲说清楚?”
李睿一摆手:“是我不让说的。”转眸看着江凌,“陆姑娘,请坐吧。”
“是。”江凌吃惊过后,心情倒很快平静了下来。面对这样的李睿,她对自己的决定没有一丝后悔。这样的男子,注定是春日观花,冬日赏雪,清雅得一尘不染,不理人世间俗事的。而她自己,纯纯是一个俗物——喜欢赚钱,喜欢玩泥巴;遇上泼妇能吵嘴,遇上无赖能打架。跟眼前这男子,根本不是一类人。
“县主和世子可好?”平静下来的江凌,含笑问道。
“甚好。”李睿一点头,看向江凌的眼眸仍是那般复杂。
“……”
江凌被他这毫不掩饰的目光看得有些不自然。本想扯开话题,拉拉家常,让彼此间可以当朋友一般相处,却不想可以长篇而论的一个问话,李睿可以回答得这么简短。她微挑了一下眉毛,干脆将目光望向了窗外。活跃气氛,寻找话题,可不是她这作客人的所要担当的义务。李睿要装酷,她倒可以奉陪。
然而吕策这主人也不知是如何想的,他见江凌在椅子上坐了下来,便轻轻开门出去,唤小二上了一壶新茶。
李睿盯了江凌几眼,终于将目光也转向了窗外,看了一会儿风景,在屋里一片寂静中悠悠开了口:“听得陆姑娘诗做得极好。这景致甚美,不如做上一首如何?”
“……”江凌又是无语。古人相见,不是得先寒暄的吗?先从天气谈起,再问及家人健康,聊聊家乡风土,起承转合之后,再说到正题上。哪有这般只报个姓名便叫人做诗的?看来这李睿公子,不光是人清纯脱俗,便是这礼节上也不沾一点世俗,乍一开口,便直奔主题,赤条条无一丝挂碍。
他这一请求投其所好倒也罢了。可她这辈子,最恨别人叫她做诗。肚里无才,便得偷窃别人的。偏她这心里还有一点良知,不喜欢做小偷。所以这诗做起来,便是一件让人极不愉快的事。
“是啊,听说陆姑娘是个才女,能十步做诗。现在面对洞庭湖美景,便做上一首让我们品鉴如何?”进门后一直默然不言的吕策,此时也在一旁怂恿着,推波助澜。
听吕策这一说,江凌就知道这诗是推不掉的了。李续与李婉,回去后一定跟李睿吹嘘过自己,现在便连吕策这些人都知道了。她待要说“不会做”,岂不是太不给李睿面子了?惹恼了他,让他记恨,平白惹出祸端来,便不好了。只得搜肠刮肚地想了一番,看到另一张桌上放着文房四宝,便走了过去,将想出来的一首诗写了出来。
待得江凌放了笔,李睿走过去细看。不过一见江凌那字,他的眼里便闪过一抹失望。江凌这字,秀是秀丽了,却中规中矩,跟别的闺阁女子的字一般无二,实在入不得他的眼。
“楼观岳阳尽,川迥洞庭开。雁引愁心去,山衔好月来。云间连下榻,天上接行杯。醉后凉风起,吹人舞袖回。”这首诗在他清润的嗓音中,念得十分动听。念完之后,他闭上眼沉思片刻,睁开眼睛,赞了一声:“好!”便不再作声了。
江凌一阵忡怔:这就完了?人家“诗仙”李白大人的诗,她想的如此辛苦,在李睿嘴里,一个“好”字,就赞完了?这李睿,还真够酷的。看来,平时话也不多,是个惜字如金之人。
“不错,意境甚是开阔!”吕策倒在旁边多说了几个字。
见屋里又陷入沉闷,吕策许她的风味美食也不见上桌,江凌有些无趣。但只刚坐下一会儿,此时要走,或叫掌柜的来谈事,似又不妥。她念头一转,笑道:“曾听李婉县主说过,李公子是极有才华之人。不如公子现下赐教一首,让我等开开眼界?”
李睿用他那秋水般的眼眸静静地看了江凌一眼,却不说话。
吕策在一旁道:“公子一早到了这里,做了十几首诗。喏,桌上那放着的便是。陆姑娘可去细细品鉴一番。”
十几首?同样的一个景致,一个早上能写十几首诗!光这量产就让江凌佩服了。看来,还真是才华横溢之人啊!
她站起身来,走到桌旁翻看。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李睿的字。这字飘逸灵动,让人一见忘俗,跟李睿本人一般。再凝神一一将那十几首诗读了一遍,心下不由赞叹,这李睿确实有才华。不过他的诗,属于婉约派,如轻烟薄雾,更似一杯清茶。入口清新淡雅,余味悠长。
“公子,菜来了。”这时,小二推门进来。
“出去。”吕策的声音。
“啊?”小二似乎不明就里。
“先出去,一会儿叫你再进来。”吕策有些不耐烦。
“哦,哦,好。”小二看了看屋里,轻轻关上了门。
莫不是怕那菜味熏臭了这诗香?江凌转过头,看到李睿和吕策睁着两双清亮的眼,直直地看着自己,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似乎应该对这些诗点评一番。
几样说辞在她舌尖打了个转,江凌这才吐出几个字:“好,好,不错。”
李睿听得这几个字,仍是用他那特有的眼眸静静地看了江凌一会儿,还是不说话。
“陆姑娘这一个‘好’字,便说明了一切了!一言以蔽之,精妙!着实精妙!”吕策呵呵笑了起来。
听到吕策的这句话,江凌差点笑了出来。其实她不是故意要用李睿刚才的说辞回敬于他的。但她实在不想用极尽华丽的辞藻去赞美这些诗——批评更是不会。可她不愿意让这位神仙一般的李公子,误以为自己是他的红颜知已。她不想跟李睿有牵扯。如果李睿能认为她是一个鄙俗不堪的人,那就更好了。
见江凌再不发一言,只轻轻地将那些诗稿整理好,放在桌上,便回到了这边桌前坐下,李睿静穆的眼里,闪过了一丝失望的神情。
现在江凌终于猜想到这李睿大概是一个极为喜静之人,所以当他默然而坐的时候,吕策是不会出声的。而吕玉珠自从知道李睿是纪王府公子后,就只直傻愣愣地坐在那里,瞅着李睿,一声不吭。江凌稍坐了一会儿,见屋里又是一片寂然,心里有些不耐烦,转头去问吕玉珠:“吕姑娘,你饿吗?”
吕玉珠听得江凌这句问话,神色有些紧张地瞥了李睿一眼,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小二,把酒菜端上来吧。”吕策听了这话,嘴角抽了抽,向门外喊道。好好一个清丽的姑娘,在品诗的当口,还惦记着吃,俗,实在是俗!
“来了。”那小二大概就在门口等着。吕策这一叫,话还未落声,他就推门进来了,将托盘里的菜摆在桌上。
江凌却站了起来道:“我在吕公子府上才吃过没多久,既然吕姑娘不饿,那我们先告退了。有护卫跟着,我们坐马车在街上慢慢逛逛。你们慢用吧。”
吕策没想到她问吕玉珠饿不饿原来是这个意思,他瞥了李睿一眼,嘴巴动了动,却是没有作声。大概是想要李睿自己拿主意。
见吕策不出声,李睿这才用他那纯净的眼眸看了江凌一眼,微微一笑:“也好。”
李睿前段时间来到这里,就一直以好友身份住在吕策的书房小院里。所以吕玉珠并不知他是这等神仙般的公子。此时好不容易得见,又知道了他尊贵的身份,正一心欢喜地坐在那里看着他们说话做诗。此时见江凌提出要走,而李睿并不挽留,吕玉珠心里既未免遗憾。不过出门前母亲的叮嘱犹在耳边,她自不好提出反对,只得苦着一张小圆脸跟着江凌告辞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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