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天色已大亮,晨光投入,满室宁馨。
坐在榻上的田氏,持着笔,正亲自为几个孩子“画额”。
虽然不过是用毛笔蘸了雄黄酒在孩子额头上画出个“王”字。可自古以来,人们都笃信这简单的仪式,会在端午节时护佑孩子驱凶避邪。所以,哪怕是最顽皮的光哥儿,虽然扭着身子,直抱怨雄黄味难闻,却仍是乖乖由着田氏在他的额头上,画下一个“王”字。
田氏今天的兴致颇高,一直在笑。在几个孩子额上“画额”后,又招手唤于钰:“钰哥过来,娘也给你画个‘王’字。”
于钰失笑,架不住田氏连声召唤,只得上前。却仍推拒道:“娘,我可不再是孩子了,这‘画额’之事还是免了吧!”
坐在一旁的沈盈盈,正笑看着锦屏为平哥儿在手腕上载“长命缕”,听了于钰的告饶,就立刻笑道:“五哥是真不是孩子了,都能娶媳妇的人了,难怪会怕被人笑是孩子了……”
此言一出,众人尽皆大笑。于钰被笑得脸色通红。田氏却是望着爱子,笑意一直扩到眼底。持着笔虚点了于钰一下,她才笑着撒了手:“便饶了你!不过今日顺了你的心思,合家去看赛龙舟,可不许你到时候又溜到别家船上去玩。”
晨光融融,说笑间,满室温馨。可是坐在角落,淡淡微笑着的于子怀身上,却仍有无法驱散的淡淡忧悒。哪怕是同样在笑着,却和这一室的亲情融洽有些疏离。
于清瑶远远望着,便觉得二哥哥和她是同病相怜。虽然同姓于,可是在这个家里,总觉得并不是一家人。尤其是逢年过节,合家团聚之时,就更觉得“他们才是一家人”。
“二哥怎么不带熙姐儿一起过来?”凑近身,她低声问着,见于子怀抬起头来,眼中闪过一抹沉痛,她的笑容便更多了几分明了。在这样的日子,那个才满月就失去了母亲的女婴,无疑是要被人说是晦气的。
“熙姐儿她太小了……”于子怀淡淡说着,顿了下又道:“那么小,就是带岐,也什么都不懂,反倒给母亲添麻烦了。”
于清瑶笑笑,对他的答案不置可否,只是从袖中取出一束五彩丝线编就的丝带,“这是我自己打的长命缕,虽然比不得锦屏的手艺,却是我这做姑姑的一片心意,还烦哥哥回头一定要给熙姐儿戴上。”虽然这些日子见得甚少,可那个小小的猫咪一样的女婴,却总让她一想到时,心不自觉地就柔软下来。
于子怀细看手中的长命缕。见是红、蓝、黄、绿四色夹杂着金线,又缀了两三只小巧的银铃。抓在手上摇,还能发出轻轻的脆响。虽然算不上贵重,却是很用了一番心思。不由得就有些感动,忙温言道谢。
于清瑶笑着与于子怀又说了几句闲话,眼见那头锦屏已经把手中的长命缕分送完,忙唤了柳絮过来。
开了匣子,她先取了一只青色的荷包,笑着奉到田氏面前:“女儿的手艺粗劣,不过为了应个景,这会儿也不怕怡笑大方了。母亲,我为您绣的这只乃是‘紫气东来’。您看喜欢不喜欢……”
那只青色的荷包上,苍劲红梅,紫云东至,确实是好意头。虽然绣工平常,可这样的意头,田氏却还是满意的。
瞥见田氏脸上的笑,于清瑶脸上的笑意更深。“这荷包里,是放了香料的,用白芷、川芎、芩草等几味药材,可安神驱邪,最是适合夏季去火袪湿的。”
说话时,柳絮已捧了匣子,把茶馆一一分送给几个孩子。几个男孩的荷包上不是娃娃骑鱼,就是猴子爬竿。而女孩的,则是粉荷蜻蜓,都是极好的意头。
三房的几个孩子收下荷包低声道谢,尤其是端哥儿和容姐更是多赞了两句。可大房这头,靖哥儿虽收了荷包,却是神情淡淡的,不见半分欢喜。光哥儿是被奶娘在后推了两下,才不情不愿地收下。月姐儿收便是收了,可只瞥了一眼就丢给身后的丫鬟,根本就没有佩戴的意思。
于清瑶准眼瞧着,只是微笑。脸上没半分恼意,可心里却是百般不自在。似乎自从有了异能之后,她的性子就比从前更为急躁了。从前可以忍下的委屈好像突然间就化作汹涌的洪流,随时都会冲垮堤防,淹没她的理智……
一行人,乘骡车而出,又在马厩旁边的院子换乘了马车。今次比起去相国寺,跟着的奴婢仆妇还要多,这样的热闹,自然是人人都想跟着去瞧瞧的。而且,还多了许多侯府里养着的乐伎。排着队等候坐车,虽然有人管事,可却仍免不了纷纷笑语。就是不是在一个院里,也听得清楚。虽然没有人闹到跟前来,可隐约的听到别个院子吵吵嚷嚷的声音,却委实让人烦心。
往汴河边上去的,不只是安乐侯府一家。左邻右舍,出动的马车也不比她们府里少。长街上,车马如龙,还算宽阔的大道也挤得水泄不通……
因为人多,所以这一次和于清瑶同车而坐的是两个侄女。
三房的容姐儿是个为人圆滑的孩子。或许,是因为庶出的身份,虽然不过十岁,却已经很会讨好人。只是,今天她所有的讨好,都落到了空处。再多的乖巧,对只比她大了一岁的月姐儿来说,都没什么用处。
正襟危坐,月姐儿望着容姐儿的目光清冷而淡然。那是真正侯府小姐的派头,一如当年的京城第一才女,如今的世子妃于清琼。虽然年纪尚小,却已有雍容之态。这样淡然的神情,这样的漫不经心,当得起外人夸赞的“名门闺秀”之称。可是,落在与她同车而坐的于清瑶眼中,却是赤•祼祼的轻蔑。
所谓的彬彬有礼,所谓的得体、谦卑,不过是因为你根本就不值得她去动怒或是生气,更或者,连投去不屑的目光都不值得……
胸口燃着一团火,于清瑶望向月姐儿的眼神亮晶晶的,神情却有些恍惚。“月姐儿,你真的很像姐姐……像你的大姑姑……”
她低声呢喃着,在月姐儿投来淡漠的一瞥时,勾起嘴角,笑得异常灿烂……
马车缓缓驶过御街,在州桥在弃车登船。
虽然一早有人过来打理,可此刻码头上,仍然显得喧哗无比。同样在此登船的各府人马都在码头上整顿,还有远处早被撵开的闲汉,切切地巴结着各府管事,只盼着能得到些差事。又有驻足停步,瞪大了眼细瞧那从马车上下来的贵人的路人,虽然大半贵妇是戴着帷帽,可光看着满头的珠翠,一身的绫罗绸缎,也有谈资回去与浑家说嘴了。尤其是落在后面的马车,下来的尽是些年轻的丫鬟,还有或捧着乐器或着着舞衣的伎者,艳光四射,更是迷花了一干闲汉还有那些路人的眼。
因着这些人,登上画舫后,于清瑶等人也不好留在甲板上,自然都乖乖地随着田氏入了舱中。
宽敞的大厅,一道屏风隔出了两方天地。同样都是漆木镶大理石的桌子,早早摆好了时令水果,又并各色点心。人还未坐下,早有过来打点的田妈妈带了几个丫头捧了着洗盆过来侍候着各人净手。
稍作修饰,田氏也不在桌边坐着,自去一旁备下的矮榻休息。又笑着召了光哥儿和最小的平哥儿过去陪着她坐。
众人各分主次坐了,虽未陪在田氏身边,可一路上言谈说笑仍还是以田氏为主。
画舫顺水而下,缓缓驶出汴河水门,入了汴河。虽瞧不见外面的情形,可听着渐响的欢呼笑语声,想是已经进了将要举行赛龙舟的河道。
不用田氏吩咐,田妈妈已经笑着吩咐人打所有的窗子都打了开。又低声问道:“老夫人,要不要一会儿在甲板上也备上酒席?也好看得清些。”
对开的长窗一开,视野就豁然开朗。宽阔的河道,夹岸的浓绿,还有那两岸招展的旗帜,搭起的席棚,欢呼雀跃的人群……一派繁华热闹的景象尽入眼帘。
田氏收回目光,瞧着跑到窗前,趴着窗子往外看的光哥儿,笑道:“一会在外面摆了酒席,叫他们爷儿几个去玩吧!我年岁大了,外头风大,就坐在舱里好了。”
虽然话是这样说,可是在舱里的女人们却都知道,这不过是不想让她们出去抛头露面的借口罢了。
孟慧娘和沈盈盈自然是没什么意见的。于清瑶也只是淡淡一笑,并不说话。容姐儿虽然有失望之色,却立刻就掩饰过去。只有月姐儿,笑着起身,柔声道:“奶奶,我记得以前姑姑也曾作过一首《观龙舟赛》,曾令京中诗家也大为赞赏。孙女不才,今日也想应应景,做上一首。还求祖母,让孙女近看赛事。”
确实是喜欢这个孙女,尤其是月姐儿提到大女儿,田氏的脸上立刻绽开笑颜。想想,便挥手笑道:“去吧去吧,你去告诉你几个兄弟,还有你五叔,就说我说的,谁要是做的诗好,我重重有赏!”说着话,她又瞥了眼于清瑶:“清瑶也去,带着你两个侄女,好好照看着她们。”话虽这样说,可是却到底还是又叫了锦惠跟着三人一起去。
此刻,画舫已停靠在岸边,驻了锚。只待龙舟赛开始,坐看万舸争流之壮景。
于清瑶带着月姐儿、容姐儿盈盈而出,正与鱼贯而入的几个乐伎擦身而过。才走上甲板,便已听到舱中传来丝竹之声。
琵琶声起,一道清朗的女声正唱着:“五月五日天晴明,杨花绕江啼晓鹰;使君未出郡斋外,江上早闻齐和声;使君出时皆有准,马前已被红旗引;两岸罗衣扑鼻香,银钗照日如霜刃……”唱的却是唐时张建封的《竞渡可口歌》。诗中所颂正是端午之日,龙舟赛的盛况。
细品之下,却真有些似眼前的景象。两岸连成片的席棚里,又有多少人引颈而盼。只是,再怎样,也不似他们这样可乘画舫停在河上观看的人家一样,看得清楚。这样的待遇,已远远不是有钱就可以办到了的。粗粗看去,整条河上停泊于岸的画舫,高高悬起的彩旗上,没有一户不是王侯勋贵之家。就是朝中官员,都比不得这般风光。
虽然说是陪着两个侄女,可于清瑶并不曾紧盯着两个女孩。事实上,这两个女孩与她的年龄相差得也并不是多大,而且,她这个小姑姑对她们来说,未免太没有威信。
落后一段距离,看着容姐儿亦步亦趋跟在月姐儿身后,虽听不清她到底在说些什么,可瞧着那模样却分明是在说些讨好的话。
忽然间,于清瑶就笑起来。看着眼前这一对女孩儿,仿佛昨日活生生地重现眼前。那时候,她也曾这样,鼓起勇气,去讨好她那姐姐,可是得到的却不过是冷淡地一瞥……
深吸了一口气,于清瑶转过身去,松了松握紧的拳。缓缓走到船舷的另一边,默默垂望着湍湍流水。
“姑——姑!”身后的一声透着古怪的低笑,让她蓦然回首。看着歪着脑袋的光哥儿,不由皱眉。
“小姑姑,你在看什么?河水很好看吗?”光哥儿狡黠地眨着眼,低声道:“是不是比家里的碧湖还好看?”
于清瑶皱眉,扫过远处正在说笑的人群。寒声道:“你说那个做什么?”
“不做什么啊!”光哥儿踹跳着靠近于清瑶,上上下下打量着她,忽然沉声问:“我听美琳说,那回我可听你的话了!怎么会呢!我才没那么胆小,被你一吓就听话呢……”
“美琳!母亲院里的那个丫头?她说什么你都信吗?”于清瑶笑着,根本不想与他纠缠,直接就要转身走开。
却不想光哥儿猛地拉住她:“她说什么我才不理!我只是要你知道,我不怕你!小姑姑,你知道的……”
他低声笑着,稚嫩的童音却带着得意的恶意。这样的声音,那样的刺耳,就像那一日在碧湖之畔,他推她落水时站在湖边仰头大笑时一样……
手轻轻的颤着,于清瑶的眼微微眯起,睨着光哥儿脸上可恶的笑容。突然间,她伸出手抓住他的手腕,盯着他的眼,沉声道:“汴河的水很清,很美,就和碧湖里的水一样,水里游过一条好大的鲤鱼,鳍上还带着金彩,你看着真是好喜欢、好喜欢……就想去抓住送给奶奶……她一定,会很喜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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