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朵菊花。
十八个香包。
仵作方才却说一共收殓了十七具遗体。
为什么刚刚好只相差一个数?
顾念初到三江的时候,一口七步县口音,生活在这里,多多少少必要和柳记医馆打交道,知道柳家大概多少人口不奇怪。
但顾念自称是与老师傅隐居在山中,隐居的生活躲避人世,又是怎样知道柳家大致人口数的?
还有小姐的手心里居然有茧子,前所未闻家境殷实的千金小姐也是要亲手做粗活的?若说绣个花写个字画个画弹个琴,手指上留下这样的薄茧还在情理之中,可若是手心里的茧子,有贴身下人伺候的大小姐不可能有。
柳家小姐早已许给了聚兴顺的古剑心,未来的大少奶奶,家里是有什么活计,要让这样一位身娇肉贵的千金养出一手的茧子?铡药?可太太又为何没有那么多茧子呢?在小姐成长到能使用铡药刀之前,照理来说,太太不得先干这些活吗?
宋亦柏拿着花环发愣,一脑袋的问号,没有解答的头绪。
捕快这时带了钥匙赶了过来,看到宋亦柏站在门外出神,连忙致歉,赶紧开门。
“公子有心了,柳大夫有这样的师门是他的福气。”捕快解下锁链,打开大门。
宋亦柏看着手上的花环,知道对方误会了,他没说话,淡淡地笑了笑,给了一些小钱请捕快到旁边吃点东西,他要过会儿才会出来。
拿着花环走进医堂,时隔半个来月,一点没变,还是他们当日祭拜后的摆设,香炉里的细香只剩了木杆,桌上还洒落了点点香灰,没用完的香仍然放在一旁。
宋亦柏把花环放在了牌位前,到后面找了块抹布,打湿后到前面把那桌子擦拭干净,木杆全部拣出来扔掉,清理了一些香灰,最后他点燃了三炷香插进香炉。
祭拜结束后,他走向后院,一间屋一间屋地看去,上次顾念放置的香包仍在原处,香包数与屋中居住人数相同,直到他走到最后面的小姐闺房。
地上两滩血,桌上三个香包。
十七滩遇害人的血迹。
十八个香包。
前面医堂还有一个刚刚编织的十八朵菊花的花环。
买多了?这很正常,毕竟外人不清楚柳大夫家具体的人口数,买多买少都很正常。
可是,就是哪里觉得奇怪。
宋亦柏环顾四周,床上一床被子两个枕头,不奇怪,这么大的床只摆一个枕头太空荡荡,也不会夜里睡觉翻身从枕头上掉下来。
一侧墙下有一个小憩用的杉木凉床,整齐地铺着枕头和薄被,可见事发那晚屋里只有小姐独自就寝,所以脚踏上的那滩血应当是小姐的,地上的另一滩血必然是隔壁屋的下人听到动静赶过来故此遇害。
宋亦柏带着自己的猜测离开这间屋,随便挑一间隔壁的房间,推开房门正好是下人睡的那间,床上凌乱的被子显示是匆忙起床,还碰倒了一个凳子,除此没有别的痕迹。
虽然验证了自己的猜测,可宋亦柏还是觉得哪里不对,他站在屋里转圈打量,来到衣柜前打开了橱门。
里面的衣服是一等下人穿戴的衣料,但是颜色和花纹却显示这是已婚已育妇女的服饰,而且不是年轻少妇常用的颜色,倒更像是中年妇女使用的更为稳重的色调。
奶妈?
自然是应当的,且是不可缺少的。
那么,年轻丫环在哪里?
柳家在三江是乡绅,柳师兄在七步县也是小康上等的人家,小姐身边不可能没有大丫头贴身服侍,最少也要有一个,两个都不嫌多,另有奶妈和教引娘子,即使再配上粗使丫环和婆子都是必要且不过分的,这才符合有教养有身份的家世优良的小姐的体统。
柳大夫家风朴素,下人不多,够用就好,话虽不错,可也要满足最基本的人手,省在哪里都不能省在女儿这一头,那么看看眼下,正房是小姐的,这间是奶妈的,丫头呢?
宋亦柏回到外面一间间地推开所有房门,那些屋子都是储藏室或者杂物房,东西堆放得整齐有序,有一间屋子里放了一张贵妃榻,真正坐卧起居的就那两间卧室。
宋亦柏再次返回小姐正房,检查那些衣橱。
衣橱大大小小有好几个,表面看上去倒是符合千金小姐日常穿戴方面的体统,可宋亦柏打开一看,立刻发现这些衣橱其实分装了两人的衣服。
有两个衣橱里尽是上等衣料,有一个则是下人的衣料,宋亦柏各在衣橱里挑出中衣,装上等衣服的衣橱里的中衣全是丝绸,而那个装下等衣服的衣橱里的中衣只是寻常的夏布。宋亦柏转身又去对面墙角那装满新娘新衣的箱子,小心地压着表面的灰尘,从底下翻出了一件已泛黄的中衣,也是上等丝绸。
显而易见,柳家小姐有贴身大丫头,而且两姑娘同住一屋,那个凉床恐怕就是丫头平日睡觉的地方,但事发当晚,姑娘们可能同睡在小姐的大床上,所以凉床的枕头被子铺得整齐没有动过。
小姐明明有两个贴身下人伺候,但这整个小院所有房间却只发现这两滩血迹。
当时勘察现场的是时任的县太爷,为什么没有检查过衣橱?是不是也没有查阅户籍记录来核实人口数?只凭街坊相认,以及清点了现场遗体就草率断定柳家一共十七口人?
漏算了一个丫头却不自知,简直岂有此理!
宋亦柏心头一股怒火,愤怒得难以自已。
柳家实际一共十八口人!
十八个香包,十八朵菊花的花环,这都是照人口数准备的,一个不多,一个不少!
顾念竟然知道!她跟柳家到底有多熟?
宋亦柏单手扶额,原地转圈,最后退出房间,一屁股在游廊的台阶上坐了下来。
那个顾念从头到脚一身的秘密,一个接一个,她是女孩子的事他都暂不计较了,这会儿又发现她跟柳师兄一家人居然关系亲密。
她身上到底还有什么秘密被隐藏起来了?
她一个跟着老师傅隐居在山中的孤女,又是怎么跟柳师兄一家产生联系的?
难道说柳师兄在机缘巧合下,结识了那老师傅,发现有同门情谊,于是相处甚欢,互相交流医术心得?
自然,这是说得通的,顾念身上就带有和安堂风格,因此她当初才抗拒加入和安堂。
她知道柳家很多事情却从来不吐露一个字,不对,她可能跟老太爷提起过,甚至是跟杨益怀也提起过,不然他们凭什么要为她保密,而留她在医学堂学习?
也就是说,瞒来瞒去,只有自己是被瞒得最严实的,顾念成天在眼面前晃来晃去,却嘴严得像涂了胶水,好像自己不值得信任一般。
宋亦柏一阵沮丧,心头的怒气也顿时熄得差不多了,因为这个认知太打击他的自尊和自信了。
垂头丧气地哀悼了一番自己这个少东家的可怜地位,却又突然想起一事,应激般地抬起头来。
柳家有十八口人,但官府只实际收敛了十七口人,还差一个人去哪里了?!
宋亦柏一瞬间脑袋里嗡嗡作响,取出腰间扇带中的扇子拢在手里轻轻地敲着自己额头,帮助自己先冷静下来。
线索互相纠缠成了一团乱麻,千头万绪,找不到最初的那一根。
在把自己所知道的一切在脑海中过了一遍又一遍之后,他腾身跳了起来,在这小院中兴奋地来回转圈。
这就对了!
一切都想通了,为什么官府收殓人数与柳家实际人口不符!
因为有人逃生了!
为什么仵作发现小姐手上的茧子会比太太多。
因为小姐不是真正的小姐。
真正的小姐逃生了!
被当作小姐下葬的其实是那个贴身丫头。
小姐和丫头都在深闺无人识,街坊们又不知晓大户人家的人事规矩,只当是小姐身边只有一个奶妈伺候。
那么,逃生的小姐又去哪里了?
宋亦柏脚步更为急促地走来走去,这个问题对他很重要,他那可怜的剑心兄弟,他至今都不知道其实他的未婚妻可能仍在人世。
小姐去哪了?
家里突生血案,全家被杀,仅她一人逃生,在那样一个乌漆抹黑的半夜,她能去哪?
她没去县衙报案,也未回三江寻求家族保护,甚至都没去找过聚兴顺。
不,不对。
小姐没去县衙报案是事实,因为第一个报案人是打更的更夫,柳家小姐在那样的惊惶失措之下,可能藏在街上的暗处,惊恐不安地等来了天亮,那时县里已经来到医馆勘察现场,柳家小姐极可能趁机出城,踏上了返回三江的路程。
父母已不在人世,最亲近的家人就是柳家大宅的祖父祖母和大伯二伯以及舅氏亲戚。
受到伤害时寻求家人的庇护和安慰,人之常情,自然也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常年在家娇生惯养的千金小姐的第一反应。
同时也是胆大包天的柳大小姐,身负血案,孤身一人,徒步返回三江城。
但是直到柳师兄的棺木回到三江,吊唁葬礼入土为安,在这么长的时间里,也不曾听说过柳家和程家有自称是柳师兄女儿的少女登门求救的消息。
如果柳家小姐真的回到三江的话,身无长物孤苦伶仃的小姑娘,却没去找亲戚们求助,那时葬礼又已办完,即使她现身,柳三爷和老太太因为打击过大已经缠绵病榻好些时日,已获得遗产的柳家大房和二房极可能黑面黑心地不承认她的身份,再无人能证明她是柳家小姐,自证不立,没有户籍,沦为黑户,能在哪里落脚,又以何谋生呢?
总不至于一个娇滴滴的大小姐决定潜伏在城中等待报仇时机吧?
宋亦柏刚觉得自己这个念头好笑,马上他就笑不出来了。
潜伏城中等待报仇,搞不好真有可能。
三江城的地理位置,每天进城的外地人络绎不绝,幸运逃生的柳大小姐极有可能看到了杀手独一无二的特征,这能帮助她在茫茫人海中找到她的目标。
柳师兄的宝贝女儿,从小受家庭熏陶,多多少少总能学到一点问诊开方的皮毛,家里只售自制药,小姐必然知晓制药的全部工艺步骤,只要胆子大,扮作男子混成个江湖游医,自己制药卖药,也能谋口饭吃,况且每天接触不同的人群,也许哪一天,她的仇人就突然出现在了她的眼前。
根据秦如栩的调查结果,杀了柳师兄一家的是沉沙帮的杀手,那一晚的诱捕行动,猎物中地位最高的那一个因为受伤找顾念治疗,被她用有安神效果的退热药和针灸麻醉在治疗床上,结果被生擒。
嗯,奇了怪了,怎么他推论的柳大小姐的谋生手段,跟顾念的黑医经历这么相像呢?
宋亦柏执着扇子挠头,又卡壳了。
柳大小姐。
顾念。
顾念。
柳大小姐。
柳大小姐。
顾念。
顾念。
柳大小姐。
宋亦柏绕着院子不知不觉又转了几圈,脑海里一再地只重复着“柳大小姐”和“顾念”这两个名字,直到脑子里轰然一声炸响。
顾念当时收治那个杀手时,家里只有她和哑姑两人,并无外人告知她病患的真实身份,是一直到她把人控制住之后,还在院里等了一会儿,剑心他们那伙追兵才赶到接收俘虏。
顾念怎么会知道那个人是官府围捕的杀手,而不是街上打架的混混?
是呀,为什么呢?
为什么呢?
因为纹身。
剑心说过,沉沙帮的杀手,手背上有特殊的纹身。
顾念知道这个,因为她曾透露给秦如栩一个非常重要的线索,她说她那个老师傅在临死前留下遗言,提到了纹身的大概样式。
依此推断,顾念必然是认出了纹身,才施计制住杀手,等来援兵。
本来到这里是皆大欢喜,可是后面紧接着又生变故,还让顾念受伤,差点废了一只手,弄到古总镖头亲自来做说客为她求情,想起来就肝疼。
幸好伤口很浅,养些日子就痊愈了,又用了养肤的药粉,现在也看不出来伤疤的痕迹了,要是手真废了,倒真如她愿可以离开和安堂了。
好在没有,真是万幸,现在得以继续乖乖地在医学堂学习功课,把她老师傅的医术发扬光大。
但是,这又带来疑点,顾念只知道老师傅叫顾老六,没有全名,杨益怀先生真的是只凭顾念那和安堂风格的皮毛之术以及她的女子身份而被留下的?
不光是杨先生,还有家里老爷子和大掌柜,甚至还有可能包括他爹爹和叔叔们,这么多长辈都统一口径地为顾念保守秘密,什么时候和安堂有了准许收女弟子的打算了?
推论总是欠缺一点可以推导出完美的答案的火候,他缺乏一个关键铁证,一个能解释长辈们奇怪表现的论据。
要说服长辈们一起保密,必须得有让他们真正信服的东西,而这东西顾念给杨先生看过了,她得到了留下学习的机会;给老太爷看过了,老太爷帮她蒙骗自己说她有严重阳痿;给大掌柜看过了,大掌柜亲自给她开方抓药。
到底是什么东西,能让这些人精儿一样的老人,那么一致地保护着顾念?
显而易见,是顾念的身份,是她真正的身份让长辈们决定护她周全,这跟她那三脚猫的医术无关,只跟她的身份有关。
现在想起来,在有些必要的场合,顾念的礼仪非常好,行礼时姿态标准,礼数也很周到,像是从小就有人耳提面命的贴身教养,若说是一个在山中隐居的老头子调教出来的,未免可信度太低。
宋亦柏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
那个顾老头搞不好是莫虚有的故事,顾念其实来自家世良好的上等人家,而且家中长辈一定是和安堂的门生子弟,并且一直在行医,搞不好就是一个独立执业的全科大夫,偏金疡方面。
和安堂出身、家世良好、独立行医、年纪四十左右、三年前有一个十七岁的女儿、同样是三年前不知原因地沦为无父无母无依无靠的孤女。
宋亦柏当初可是翻查过和安堂门生子弟的过往名册,没找到一个符合顾老六条件的弟子,但若彻底推翻,把刚才列的条件放进去再查找的话,不用等到回家翻名册,他现在就能说出唯一的答案。
七步县,柳记医馆,柳青泉,柳师兄!
顾念是柳家小姐!
是那唯一逃生的柳家大小姐!!!
宋亦柏顿觉一阵难以描述的天旋地转,一时间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脑袋里此时此刻就一个念头在反复翻滚。
天呐个天呐个天!
顾念就是柳小姐!
柳小姐就是顾念!
顾念是柳师兄的千金,那么在辈分上,她得叫自己师叔,叫杨益怀先生师公。
天呐,他日后见到剑心,他要怎么跟他开口啊,直接说他的未婚妻其实一直活在他的眼皮子底下,还跟他一同出游过?
他要没记错的话,剑心还曾劝过自己要对顾念好点,别总是吼她。
他当时怎么答应来着?是说要哄着她的吧?
噢,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的!?(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起点(qidian.com)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游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