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念睁开眼,眼前一片漆黑,呼吸局促,脑海里浮现出来的画面是斑马线上路人们惊惶失措的尖叫声中,高速蛇形摆动开过来一辆银灰色小汽车,车头凸起的车标在阳光下闪耀着银光,然后她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现在想起来,那还真是辆好车啊。
也许她这会儿是在什么冰库等着法医尸检?
可身下怎么不是冰凉的金属,而是温暖柔软的布料一类的东西?
而且,死人又怎么会有意识?
想到此,顾念下意识地挣扎了一下,发现活动受限,身体其实是蜷曲状的缩在一个空间狭窄的地方,膝盖挤压着双肘,紧紧地抵在胸口上,肋骨无法扩张,肺部不能舒张,这就是她呼吸不畅的原因之一。
虽然是木质的,但不是棺材,甚至隐约还有一股类似樟脑丸的气味儿,她大概是在什么木箱子里。
顾念莫名其妙的松口气,向着手臂唯一能举起的方向,伸出双手尝试着推了推。
轻微地咯吱一声,头顶轻易被打开了一道缝,掠进来一点不刺眼的昏黄光线。
顾念咻地收回手,啪的一声,重回黑暗中。
定了定神,顾念再次伸出手,打开头顶的箱盖,更多的光线让她得以视物,但视线角度不对,她又不敢把箱盖整个打开探头仔细打量,眯着眼睛看了半天,才勉强看出来,眼面前几步远的倒在地上的木头板子貌似是个屏风一样的东西。
侧耳仔细听了听,一片寂静,又等了估摸有一两分钟,顾念才大着胆子把箱盖整个掀开,坐直身子。
环顾四周,顾念发现自己身处在一个房间的死角,就是两道墙形成的夹角,她也的确是坐在一个装了半箱衣服的大木箱子里,箱子正面是一个四扇木屏风,但此时已经倒在地上损坏了,左边是墙,右边是挂着纱帐的床棱。
这些都不是重点,顾念根本没有心思去想自己怎么穿越了时空,当新鲜空气让她的肺部感到舒适之后,她闻到了空气里浓重的血腥气。
顾念对新鲜血液的气味太熟悉了,在她车祸前,她就是个在急诊室轮转的外科实习医生,各种伤势的病人她天天见,给轻伤的病人清创和缝合伤口正是实习医生们份内的事。
顾念果断爬出箱子,赤脚踩在冰凉的地上,绕过床棱站在床榻旁,就先看到一个穿着睡衣的女人背对着屏风的方向,上半身在床上,下半身在床榻上,脚上掉了一只鞋,身下一滩血,已经死了。
房间中间的桌上点着一支快要烧完的单枝烛台,这是室内唯一的光源,顺着桌布望下去,桌子另一头的地上有一把头发。
顾念走过去,发现了另一名死者,也是睡衣的打扮,中年女性,双目圆睁,脸上残留着恐惧的表情,脖子上利器割喉,血流了一地,而且全身仅有这一个伤口。
顾念转过身又去检查床边的死者,那是个很年轻的姑娘,最多十几岁,伤势都一样,脖子上被开了个大口子,死于颈部大动脉破裂的失血性休克。
地上的血液因为正在变干而显得异常的黏稠,显然命案的发生已有一段时间。
透过敞开的房门,室外吹进来的夜风让顾念觉得异常的冷,看看身上也是一身睡衣,还打着赤脚,于是踮着脚小心地避开地上的血迹,自然而然地从床底下摸出一双半旧的绣花鞋穿上,还从储物柜里拿了支新蜡烛换掉烛台上快烧完的那支,并套上了一个防风的纱罩,最后披上从椸架上取下的披风,拿着烛台走出了房间。
两个破鸟笼被扔在门外的地上,四只死鸟分别躺在鸟笼旁边,凶手居然连宠物鸟都没有放过。
站在种满花草的幽静小院里,听不到一点声音,一片死寂,连虫子叫都没有,而看植物的生长状态,正是春暖花开的季节。
顾念抱着最坏的打算,举着烛台,蹑手蹑脚地推开半开的院门,跨进了前面一进的院子。
不用刻意寻找,顾念就好像是这个宅子的主人,熟门熟路地急步前往她的第一个目的地。
正房大门也是大敞着,半扇门脱了一个铰链,无力地歪着,门框上还有一个大鞋印。
厅里没人,顾念直接右转进了右边的卧室,室内无灯光,她小心地避开几个倒地的凳子来到床前,床上倒卧着一名中年妇人,同样是脖子上一刀,直接毙命,血沿着床沿淌了一地,眼睛圆睁,双手半弯,像是在抢夺挣扎的时候遇害的。
顾念举着烛台环顾四周,屋子里只有这一名妇人,心里铺天盖地地涌出悲伤的情绪,想哭,却又哭不出来。
咬咬嘴唇,顾念转身,奔向厅堂另一边的房间。
这是个书房,书架和书桌上摆放的都是各类医书,另外还有一扇小门,里面透出微弱的灯光。
顾念大着胆子跨过门槛,第一眼就先看到一个中年男人倒卧在中间的地上,已经死亡,而摆满了三面墙的置物架被翻得乱七八糟,地上散落着大大小小的空匣子和空盒子,一副被洗劫一空的样子。
顾念突然觉得一阵头疼,痛感越来越忍受不了,她腿软地在门槛上坐下,烛台放在脚边,双手抱头埋首在膝盖里。
脑海里快速地掠过一幅幅不属于顾念的人生经历的画面,那些静态的画面就像看幻灯片,把一个人的一生以浓缩的方式迅速地过了一遍。
当头疼消失,顾念重新抬起头来时,望着房中间的遗体,她终于泪如雨下。
顾念的确已经死了,但在这个世界重生,所占身体主人叫柳依依,密室里的这位男子是她的父亲柳青泉,三江府七步县柳记医馆的大夫,这密室里保管着所有的药方和制成品的外用成药,药效在江湖上颇有口碑,购买者除了县里的百姓外,多数是专程前来的江湖人士。
死在柳依依房里的是她的婢女和奶妈,她的院子在宅子的最里面,当前面的骚动传到后面时,奶妈和婢女保护着她躲进了衣箱里,而她们则被随后冲进来的歹人全部杀死。
柳依依听到房间里有两个凶手,他们在房间里找了一番,推倒了屏风,也许是过于自信或者别的什么理由,凶手没有检查衣箱。在一人推倒屏风转身巡视房间时,柳依依透过箱盖的缝隙看到了这个人的右手背上半个刺青。
那个刺青是三个蛇头或者三叉戟一类的图案,图案的另一头被袖口遮住,在当时的情况下,柳依依也无法看得太清楚,因此不知道完整的图案是一条三头蛇还是别的什么东西。
这个案子明显是精通杀人的专业人士干的,但只要是江湖人士,就总能通过刺青查找到具体的对象或者组织和团伙。
柳依依临死前的唯一愿望是报仇,那些幻灯片一般的人生经历全部褪去后,唯有这个念头和那半个刺青图案深深地刻印在了顾念的脑海里。
顾念擦干眼泪,拿上烛台起身,走出正房,查看左右厢房的情况,那里住着柳依依的弟弟和师兄弟们。
每个厢房都是一片死寂,有的房间点着灯,有的没有,所有人不是死在床上就是死在地上,有的人只有脖子上一个刀口,有的是上身躯干被捅了致命部位,有的身上有防御性伤口表现出挣扎和反抗的行为,但面对杀人手法干脆利落的专业人士,再激烈的反抗都是苍白的。
检查完所有的房间,无一活口,顾念跨过月门来到偏院,这里是下人们的住地,同样是在惊醒或者睡梦中迎来死神的光临。通往后街的后门虚掩着,但门闩是松的,上面有刀子撬开的痕迹。这里大概就是凶手出入的地方。
顾念没有去查第一进院子,那里是对外营业的诊室,她回到正房门前,高高举着烛台,环顾院子四周,尽力把看到的一切都刻在心里,然后她决定遵照柳依依的遗愿。
她要报仇!
柳家本来就是三江府的乡绅世族,临近的七步县有高山,气候环境好,适宜种植药材,柳青泉是家族中唯一学医的,他带着妻小徒弟迁居在此,医馆所用药材皆出自他在山里的药田,每年只有年底过年时才回三江府的祖宅。
现在柳青泉满门尽死,官府破案的压力不会小,但这又是专业人士干的案子,在这没有现代科技的年代,要破这种案子基本上就等于遥遥无期。
不过,柳青泉给女儿柳依依找的婆家是三江府的聚兴顺镖局的古家,未婚夫是总镖头古一虎的儿子古剑心,今年夏天十七岁的柳依依就将出阁,成为受尊敬的古大少奶奶。
如今,一切美好的未来都不复存在。
镖局是柳记外伤药的最大顾客,每年要购买大量外伤药分派给门下走镖的镖夫,这就是柳青泉和古一虎认识并成为好友的缘由,两家结为姻亲也就顺理成章。
聚兴顺镖局是三江府最大的镖局,信誉好,江湖上有着响当当的名号,官府都连续十多年委托他们押送官银,想要报仇,在官府不太靠得住的前提下,就只能寄希望于古家念在好友旧情的份上,出份力。
可是光指望古家也是不现实的,人死如灯灭,要是能快速破案固然最好,可倘若连古家都无法从江湖上打听确切消息,时间一拖长,激情退去,清明冬至还记得给柳青泉祭杯酒就算得上有情有义了。
到头来,报仇还是要靠自己,确切地说是现在的顾念。
她可以以柳依依的身份去官府报案,作为唯一存活的人证,她的证言必须采纳,但之后呢?她,顾念,要继续以柳依依的身份嫁入古家吗?
她可没有这个心理准备,而且她也做不到,别的不说,光是迥然不同的生活习惯,就将迟早会让人怀疑她不是柳依依。江湖经验丰富的古家人不好蒙骗。与其日后下场凄惨,不如现在就让他们认为柳依依也死了的好。
身为医家的女儿,柳依依从父亲那里学了一些基础医术,能开一些伤风咳嗽的方子,另外作为嫁妆的一部分,柳青泉还让她背下了柳记外伤药的很多药方,虽然密室里的药方和成药一个不剩,但记忆中的药方谁都抢不走。
七步县只是个小县,歹徒必然是外来的,他们做下案子后也要赶着出城,可这县城有三个城门,不论从哪个城门出去,只要出了城,往野地里一钻,寻人就比登天都难了。
三江府是本郡首府之地,三江汇聚之城,城市繁华,人口集中,人流量大,各路消息灵通,要想查得做案人是谁,只有回三江城,她可以靠她那三脚猫一样的医术做个无证行医的江湖郎中打听消息。
主意打定,顾念立刻行动起来。
她转身进了主卧室,打开柳夫人的衣柜,把里面的衣服全部翻到地上,拿出藏在柜板夹层里的钱匣子,将全部的银票和现钱倒在衣襟上,最后把匣子也扔在了地上。
兜着衣襟,又去书房拿了柳青泉的药箱,把里面看病的工具和笔墨纸张、常用药等物倒了一地,只留下了腕枕,再从抽屉里拿了两包干净的疡医工具放进去,顺便不忘把书架上的书和所有的抽屉都翻在地上。既是掩盖自己拿了东西,也是干脆把抢劫现场做得更彻底一些。 游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