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的京城,天气乍暖还寒,经过年节的喧阗,街面渐渐冷清下来。
城东柳明胡同钟府不远的大街上,老字号百草堂药铺坐堂的廖大夫,应着一旁某丫鬟的要求,回忆着月余前,去钟府出诊的情景。并在笺纸上记了下来,随后装进信封里,递给旁边的那人。
此时钟府正院的华雍堂内,杨氏正听着丫鬟步摇的禀告。
“真的没人做过螃蟹?那我午膳吃的,被刘太医诊断出的,又是何物?”她不甘心地问道。
“或许太医诊断差了,残余的剩菜也查了,确实没有半点螃蟹的影子。”
她跟崔妈妈,一整日都在追查此事。搜遍了府中各角落,就是找不到丁点的蛛丝马迹。
若非刘太医进门前一刻,杨氏正在床上痛得打滚,后又被催吐出不少秽物,没准此事会被当作子虚乌有,是她在装腔作势。
“小姐,要不,这事就此作罢!省得姑爷以为您……”在旁观察着她脸色,步摇随之建议道。
“你先下去吧!”朝她挥了挥手,打发了下去。
“奶娘,此次作案的人,看来手法倒是干净利落。让人抓不到丁点把柄!这样一来,岂不是要生活在危险中?随时会被人再来一下!”她攥紧手中的丝帕,满脸忧色地望着对方。
崔妈妈走过来,把她搀扶到软榻上,安慰道:“小姐莫要过于忧心,都打草惊蛇了,那人想必没胆子再来一次。要不,咱们先住到别院去,等熬过这半年,等小少爷出来了,小姐再回来?”
“偏不!有人巴不得咱们离开,好借爬床上位,得在家镇着。奶娘忘了,外面还有个等着进门的呢!去年年底,不是还跟相公私下眉来眼去的!你说,会不会是那小东西跟白氏联手,里应外合做下的。此事只她俩能获益……”
“再奸猾都只十岁不到,况且厨房那边,都是咱们的人,恐怕不太可能。”
“对了,奶娘,不是说那边,也递了份食谱给厨房吗?要不……把步摇叫进来!”
……
“太太问,那事发生前,浮闲居有何不对劲的地方?可曾有人跟厨房那边来往过密的?”韶华斋后院的树从中,有两个人影,正猫在其中说悄悄话。
院子自闲置下来后,鲜有人踏足。
“也没什么特别的,就秦妈妈递给海大娘一份食单,要厨房按上面列的,每天换着花样来做。”
“什么样的食单?”
“我也不知道,就列了些菜名,每样后面附着所需要的食材。”
“你们姑娘,是不是还有份单子,写着些菜名的,听织云说过,她常拿出来背?”
“是有这事,烟罗还说笑过,要把那收好,容易被拿去当养生的,反害了人家。难道是……不会的,姑娘不是这种人!”
“是不是那种人,得经得起查探,你悄悄拿来,到时跟厨房那张,一对照不就清楚了?也正好替大姑娘洗清嫌疑!”
夜灯初上,北边后罩房临街的一排屋子前,钟府的下人们,都在住的院子里忙碌着。
此时,从左边角门来了个十七八岁的俏丽丫鬟,虽穿着婢女的服饰,料子却显得有些金贵,头发绾得一丝不乱,戴了几样金珠钗环,脸上抹着淡淡的脂粉,衬得她的模样,倒有几分小姐的派头。
只见她捂着鼻子,跨过院前的一摊污水,来到左三间的屋子前,朝里张望。见那儿没动静,凑到窗台边,敲着窗棱轻声唤道:“海奎哥,在家吗?”
没一会儿,里面走出个壮硕身材的汉子,长得虽不是贼眉鼠眼,也好不到哪里去,满脸的横肉,说话时一抖一抖的。
瞅见是太太的贴身丫鬟,主动找上门来了,哟嗬一声,把她迎进门里。
“你是说,叫我明天拿出来对质?不是按这单子上采买的,没人见疑吗?”
“明天没厨房其他人,就海大娘在。放心吧!只要证明是那边的人给你的,说是按上面送来的就行了。至于单子真假,到时自然会有人证明。”说毕,又凑到他耳边,小声嘀咕了几句。
男人点了点头,爽快地答应了,一把捉住她的手,顺势就要揽进自己怀里。嬉笑着朝她挤眉弄眼,要答谢。
女子倏地变了脸色,挣脱开来,逃也似的跑了出去。
汉子在后面喊道:“赶明儿就向太太去讨了你,这媳妇是跑不掉的!”
向那方向啐了一口,女子就往正院方向来了。边走还边狠狠地揪着路旁的枯树枝,恨不得把它们都扯了下来。
第二日,向杨氏问安时,妙如刚进院子,就见厅堂里满屋子的人。杨氏端坐在堂上,身旁的人对着底下跪着的,正在问话。下面站满了仆妇下人,爹爹竟也坐在一旁。
三堂会审?
顿觉形势不妙,妙如刚想退回去,谁知被眼尖的丫鬟早已瞄见。玉簪低下头,对身旁的杨氏嘀咕了几句。后者抬起头,朝她望了过来。然后对前者吩咐了几句。
接着妙如就被请进了华雍堂。
厅堂上的,原来不仅有爹爹,还有杨府那边见过的,崔氏身边常跟着的老妈妈,她屋里的秦妈妈和锦缎也在。
“大姑娘也到了,你接着说吧!”崔婆子发话提醒跪着的人。
地上的,正是厨房管事海大娘的侄子海奎,专门负责厨房采买的。
“秦妈妈交给奴才姑姑的这张单子,说是要按上面的食材,每天轮着采买,姑姑还特意交待,是给小主子补身子的,要挑好的送进来。”地上男人伏低身子说道。
旁边满身油污的一婆子接着证实道。
“把单子拿过来,给我瞧瞧!”深沉的男声响起,是钟澄在发话。
小丫鬟丁香,把从海奎怀中掏出的纸张取了过来,递给自家老爷。
钟澄紧着眉头,扫了上面字迹一眼,神情古怪地朝女儿望了过去。
妙如心里七上八下的,不知他为何是如此表情。
又望了眼秦妈妈,只见她立在角落里,脸色惨白,身子像筛糠一般,抖个不停。
小姑娘满脸狐疑,向父亲请示道:“爹爹,能否让女儿看一下!”
“等等,妙儿看之前,得让她屋里人证实下这食单的真伪。免得让人哄骗了过去。”在旁一直不作声的杨氏突然出声道。
说着,让人从钟澄手中取过纸张,递到在旁候着的锦缎手里。
“没错,奴婢看着姑娘,时常拿着这张单子,在那儿背着呢?”瞄了眼纸面,锦缎指认道,“不过,这单子……”正要补充,被杨氏快声抢过。
“是她的字迹就好!”杨氏横了她一眼,阻住那未出口的话。
“胡说!你又不识字,如何认识那单子?”秦妈妈出声反驳道。
有些骑虎难下,锦缎犹豫着望了眼杨氏,硬着头皮补充道:“奴婢认得上面那团墨迹……不过……”说到后面,声音几不可闻,身子不停地往后缩了缩。
“说那么多干啥,拿来本姑娘瞧瞧。”听了众人描述,妙如大抵心里有些数了,有人买通丫鬟,偷了她以前记下的笔记,设局在这等着呢!
拿起“食单”瞧时,妙如不禁哑然失笑!
不过没在面上显露出来,而是副被人背叛抓包时,最正常的表情。
“单子是谁拿出去的,这是师叔叫我抄的手记,不是食单!”妙如一脸愤愤然。
“老爷听见了吧!她都承认了!”杨氏一脸义正严辞地说道,叫人把她手里的单子取了过来,扫了一眼,指着上面的字念道,“真有‘黄鳝’、‘螃蟹’的字迹。你看看!”
说着又把单子向钟澄递了过去。
“等等,女儿能问此人几句话吗?”指着地上那猥琐男人,妙如朝杨氏请求道。
后者有些犹豫不决,钟澄哼了声,她只得同意了。
亲手过去拿回单子,妙如走到海奎身边,问道:“秦妈妈把我给的食单,交到海大娘手里了,怎么会在你手里的?”
“她……我姑姑她不识字,从来都是请人写了菜名,交到小的手里的……”
“那意思是,你识字?也照着上面采买过?”妙如截住他的话,追问道,“你都采买过哪些?”
海奎一下愣住了,有些不知所措,望向杨氏。
杨氏知道所有人都在看着她,装着一脸无事,也好奇地望向他。
“你姑姑交待后,买了哪些食材,快点从实招来,太太还等着呢!”此时旁边的崔妈妈出声喝斥道,把“姑姑”“太太”两个称呼,特意着了重音。
海奎听了,才反应过来,朝一旁的海大娘望去。她回了个安抚的眼神。
这些眉眼官司,早落在有心人眼里。海奎刚开口,妙如却打断他的话:“既然你识字,想必也会写字,就把采买过的,写下来吧!让玉簪姐姐叫人取些纸笔来!”
海奎一听叫他写出来,魂都吓没了,赶磕头恳求道:“奴才没正经念过书,小时候跟隔壁秀才。识过一些字。这些年负责采买,才把菜名都认齐全了,要小的写下来,怕是动不了笔。”
又补充道,“上面的食材,我是按顺序送进来的,至于姑姑她们厨房,会不会按时做出来,小的就不知道了。”说着朝海大娘投去一眼。
“好,就依你所言,买过哪些,对着单子念出来!”
海奎刚要松口气,又听得小姑娘接着说道:“海大娘把他帮你买回的,做给我吃的,到爹爹母亲那里先小声说一遍!”
那仆妇的脚立时就站不稳了,慢慢踯躅过去,到主人们那边小声说了一遍。
这边海奎拿起菜单,手都抖了起来,磕磕巴巴地念道:“羊肉跟栗子,什么跟木耳,兔肉跟橘子,洋什么跟蜂蜜,什么肉跟菊花,螃蟹跟黄鳝。”他念到后面那对,就停了下来。
“什么肉跟菊花啊?洋什么啊?”妙如追问道,嘴角含着嗤笑,从他手里取过单子,数了数,讽刺地望着众人:“念出六对,其中三对认不出字来,这是如何采买的,还买回来了!你成仙了不成?”
然后朝钟澄那边施了一礼:“爹爹跟母亲,想是已听过海大娘答出的食材了,可以公布了!”
钟澄当众宣布了些“猪肚”“桂鱼”“香菇”“黄鳝”之类东西。在旁的杨氏,则涨红了脸,一副快晕厥过去的样子。
“看看,不仅跟人窜通捏造证物,还撒谎污蔑主子,你这采买怎么当的?!”施施然回到父亲身边,她当众对海奎讥笑道:“心里觉得奇怪吧!上面写食材的字,为何都不认识?”
“当初慧明师叔,在教平日饮食该有的避忌时,怕记不住,我特意写了些错字,只有自己识得,其他人没人能认出。就是怕有人无意间捡到,误食了,没的害了人家。”
还好当时留了个心眼,全是用简体字记下来的。
那男人听了此言,浑身无力,摊软在地上。 美人迟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