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澄怎么也没料到,小舅子请回的不仅是女儿,同来的还有大理寺少卿解羲——他中进士时的同年。
他们到的第三日,衙门里来人,就把他请了过去。不仅见到了知府大人,和钦差大臣,三天后他还见到了久别一年的妙如。
钟澄甫一进门,就见屋里坐着几位官员。除了上回见到的齐知府、马同知,他的小舅子林恒育也来了。还一位有些眼熟中年官员,一时记不起人名了。
众人皆起身相迎,林恒育坐着纹丝不动,把头撇在一边,从鼻子发出鄙夷的嗤声。
“年兄,别来无恙?”那人抬手朝他打声招呼。
钟澄愣了一下,然后拱手:“这位莫不是……解兄?!”
“正是!”解羲起身回了一礼,“听闻年兄在江南,学馆办得风生水起,解某在京城都有耳闻。”
“过奖,解兄这是来南边办事?”钟澄上前跟他寒暄起来。屋内其他几人,也纷纷互相见礼。
把来客请得坐下后,主人命奴仆看茶,这帮人就闲聊了起来。
“此番请您来,皆因圣上派了人,下来核查了此案。”齐知府归座后,道出再次请他来的缘由,“大理寺的解大人,带来一些东西,想请钟探花过目。”
旁边的解羲颔首确认,接过话头说道:“陛下很重视此个案件,特意派解某拿来,当年杨家伏法时,有些关于羽扬卫的卷宗,拿来跟此案核对。”
说完,他把一叠卷宗递给了钟澄。后者随手接过,查看了上头的资料。
上面画出的图案标识,两个月之前,在作证画押的案卷中就看到过。是当时的呈堂证供。钟澄迅速浏览一下标注,原来是羽扬卫内部联络用的暗号。
翻完后,他把卷宗递还给对方,脸上神情不辨悲喜。
把卷宗接过,解羲嘱咐随从好生收着,然后转过脸来,对同年说道:“临行前万岁爷再三叮嘱,务必需让忠烈后裔家眷沉冤得雪。”
钟澄听闻此言,起身朝北边方向跪下,一面叩首,一面恭敬地谢恩:“草民惭愧,有负圣恩,实不敢当圣上如此厚爱。”
重回座位后,齐知府对钟澄解释道,“此案涉及到几条人命,两个月前,本官已呈报刑部。因为涉及多年前的旧案,转到大理寺复查。解大人此番前来,就是来宣旨的。”
钟澄神情肃穆地点了点头,若有所思地朝林恒育望了一眼。
心中却在暗忖,难道是女儿那个誓言,传到皇上耳中?为她撑腰,才搞出这么大的阵仗来的?此次回乡,她到底有何目的?
想到此处,他不觉烦躁起来。
同年的不自在,连对面的解羲都觉察到了,朝他望了一眼,表情颇为古怪。
“不错,之前已跟齐大人,宣读过了陛下的旨意。此案不必等到秋后问斩了,三日后行刑。”把目光从他那儿收回来,接过齐知府的话头,解羲说道。
在旁边一言不发的林恒育,突然开口对钟澄说道:“贵府中的家眷,是不是该到场观刑?初九午时三刻在西郊刑场。”
说这句话时他怒目圆睁,咬牙切齿地,语气中带着颤音。让人不禁联想到,若此时没有旁人在场,他会不会上去朝钟澄头脸抡上两拳头。
在场其他几人无不动容,同情地望着林恒育。
靠宋氏宣传有功,杀害林氏的凶手,问斩的那天,除了杨氏那院子外,钟府里似乎全体都出去观刑了。连北辰镇钟氏老宅的族人们,都有不少赶到刑场观看。
“那位九弟妹真是命苦,生下双生子时被害。吃糠咽菜好不容易供夫君,考中了探花,没命享一天福,就撒手西去了。”
“最该死的,应该是那女人。要不是她,杨奸贼能下毒手逼人腾位置?!这九婶婶说不定,早成诰命夫人了。丈夫探花出身,翰林院学士,公公被追封国公。三品以上高官是跑不掉的,还有一对儿女环绕膝下。”
旁边围观,有不清楚得内幕的,不解地问道:“难道不是她相公,为攀附权贵,抛妻弃子的?”
这话一出,知晓五房往事的众位亲友,纷纷七嘴八舌,争辩起来。
“堂堂一位头甲进士,搞得妻离子散的。十三年里才能升了一级半,最后连官位都丢了,为杨贼的女儿还下过牢狱,这攀的是哪门子权贵?!”
“你想差了,是杨奸贼为了嫁不出的女儿,派人害了他发妻,连刚出生的儿子也扔了,还装出副恩人模样,把女儿硬塞给他。”
“那女人跟他生两孩子,应该还是有感情的。不然,杨家都覆灭四年了,为何还不休了她?!”
众位钟家的族人,皆收了声,面面相觑,不再作声了,心里均在想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这些议论钟澄都没听到,他远远望着刑场西北一角,那儿停了辆马车。车上围幔在风中四处飞扬。他离家出走的长子,正立身在旁边,跟车厢里的人说着话儿。后来,他的弟子谢玉廷和许慎行,也跟着走了过去,朝车里的人行完礼后,到一旁也说起话来。
见此等情状,他眼神一黯,垂下头来。
跟在一旁暗中察言观色的宋氏,哪里有不懂他心思的。只见她上前一步,跟钟澄提议道:“如今人犯也处斩了,是不是该把郡主和大少爷,接回来坐在一桌上共叙天伦?!父子哪有隔夜仇的?!”
怔怔地遥望着那边的两个儿女,钟澄低垂下眼帘,不置可否。
谁也没发现,观刑人群中有个人影,悄然离开了西郊刑场,快速地向华亭街钟府的后院奔去。
参观完行刑仪式,见那边的亲人都还没走,妙如派婢女到那边,邀请父亲到酒楼一聚。
走到钟府众人跟前,芳汀朝钟澄施了一礼,朗声说道:“是探花老爷吧?!我家郡主在会宾楼订了桌酒席,想请老爷赏脸一聚,当作临行前跟亲人告别的宴席。”
“这么说,她就要离开了?”钟澄表情错愕,不禁失声问道。
“嗯,明日上云隐山,跟大少爷给亲人做完法事后,郡主就要离开返京了。她如今是女学的司画博士,不能离开太久,那些学生,还等着她去教画呢!”
钟澄心头微惊,真相出来后,没想到这么快她就要走了。那此次回来,她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到晚上,宴席只有父子兄妹三人时,他才得到答案。
“你是说,陛下想邀请为父复出?”听到这个意外消息,钟澄险些找不回自己的声音。
妙如正色答道:“临行前圣上是这样交待的。不过,怕您有别的打算,女儿特意恳求解大人,等我打探到您真实想法后,再让他宣旨。”
钟澄心头一凛,当即想明白了她话中的意思。
女儿这是在暗示自己,杨氏的身份再也不适合做官眷了。就她之前闹出的那些事,不说带回京是给陛下添堵,就是朝中同僚见了,只怕也会让他抬不起头来。
原也没打算再复出的。
这一辈子最对不住的,就是倩娘。本打算让俨儿得到教训后,再把他接回鹿鸣书院。
这小子太不知轻重了!
过两年等仪儿再大些,略微能明白些事理了,再让杨氏离开钟家。而且二女儿刚嫁到彭家,总得让她在夫家,地位先稳固了再说吧!
以后他就当个教书先生,守着妻子的坟冢,在江南为子女们积攒些仕林人脉,让小辈们自己到外面闯去。
女儿上京这一年来的表现,让他有了信心,不太担心她在外头吃不开。
唯一操心的,就是她的亲事。
想到这里,钟澄眸子里露出愧疚的神色,说道:“你担心的没错,爹爹确实没打算再出仕。你们祖父的经历,让为父早年就明白了个道理。爹爹这性子,估计也做不到,在群臣间游刃有余的。加之前些年杨家的事,为父实在没面目,再出现在同僚面前。”
妙如并不感到意外,只是提醒父亲,写一封陈情表,让她带回京去,好跟皇上交差。
明俨撇了撇嘴角,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
捕捉到儿子的表情,钟澄正色告诫他:“为父知道你在想些什么!在世上生存不易,快意恩仇恣意妄为,是成不了事的。许多时候要学会妥协,等待时机,找到最完美的途径。这一点上,妙儿虽是妹妹,却比你成熟许多。”
妙如一脸漠然,没有半点被夸奖的欣喜。心里暗道,如果可以选择,她才不要过这种瞻前顾后的日子,她一直向往恣意畅快的生活。不知此生,是否还有机会,实现这种理想。
想到这里,她不禁有些怆然。
见女儿神情有些不对,钟澄忙转移话题,试探道:“听说在京城里,你跟许家婶婶经常有来往。你小时候就挺喜欢她的,不如……”
听父亲提起这话题,妙如乍然变色,再也忍不住了,问道:“爹爹听说过女儿之前,用母仇发誓不嫁的传言了吧?”
她说起的这碴儿,钟澄脸上不可避免地露出讪然神色。
也不怕丢丑,妙如把这誓言出台的背景,都说给与眼前父兄两位听。
想是憋得太久,她的话语像关不住闸门的洪水,止也止不住。情绪终于找到了宣泄口。
“有这些纷纷扰扰的流言在,试问天下还哪有人,不介意跟那位比较?况且许家这样的书香门第,最忌讳这些的。叔叔婶婶现在是不介意,但相伴一生是两个人,没办法当这些不存在。一旦有了点罅隙,就成了女儿被人猜忌的导火索,逃都逃不开!”
她面色因激动而涨得通红,眼里冒出愤慨的光芒。
钟澄第一次见女儿这样,也头回听说此事,只觉如遭雷击,悔不当初。
“罢了,罢了!”他无奈地最后摆了摆手,“爹爹以后再也不管你的亲事了,自己拿主意吧!”(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起点(qidian.com)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美人迟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