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之事,能遂人心愿者,十不过一二。世瑶如是,皇帝如是,太皇太后亦如是。
不管世瑶是否情愿,第二天一大早,半副銮驾已经在崇庆宫外排开,虽然只是半副,但是各色仪仗执事应有尽有,放眼望去,竟似绵延不绝。世瑶心知如此招摇,朱氏那里是必定是不能善了。不过,她们之间本来就难以善了,也不差这一桩。
皇帝还真是一大早就跑来相送,虽然是太皇太后的仪仗,毕竟里面坐着的不过是遂宁郡王和孟世瑶而已,他这一送,简直是雪上加霜。
“孟姑娘带九弟出宫祭奠,乃是为皇室分忧,朕心中自当感激。”
赵煦的目光阴森森的,可是丝毫也看不出感激的意思,换了前世的世瑶,心里可能还真要打鼓,不过,如今他的目光就算是能化为刀锋,恐怕也不能撼动她分毫了。
“臣女不敢,得蒙太皇太后差遣,乃是臣女大幸,臣女只愿一切顺利,不辱使命。”
赵佶在一边明显感到气氛不对,赶紧接口言到,“多谢皇兄特来相送,臣弟感激不尽。”
赵煦瞧着这个弟弟气儿倒是消了一些,昨日听钱梦吉话里话外的意思,他哪有不明白的,心中就多少存了那么几分愧疚之意。然而,若不是这个孟世瑶多事,也不会闹这么一出,害得他费尽心了力才安抚好太妃,不至于让太皇太后这里听到什么动静。因此,赵煦越看世瑶是越生气,这确是实打实的迁怒了。可是,在太皇太后的宫门口,皇帝也不敢放肆。
銮驾走了大半日才到永裕陵陵区,早有部里的官员昨夜接到旨意连夜赶了过来,宫中内侍省的都知也来了几位,此刻早早的在陵殿候着。
陈贵仪虽然是以贵妃之礼入葬,但是也不能在正殿停灵。世瑶跟赵佶先祭过神宗皇帝,才被人引到了偏殿。高大的棺椁还散发这阵阵的油漆味,显然是临时匆忙换过的,不过一夜之间,能做到这样也算是不错了。
赵佶想要再看一眼自己的生母,内棺却已经钉死了,外面的椁虽然开着,也不过是为了填装随葬品的,他们到的时候,金银珠玉已经铺了许多层了,不要说陈氏,就连内棺都看不清楚。赵佶伤心不已,然而不管怎么哭闹,想要打开棺木,却已是万万不能了。
世瑶心中觉得奇怪,陈氏昨夜才升了贵仪,棺内的衣物,衔口等物也是要换过的,况且,又明知赵佶要来祭拜,这棺木实在是不该钉死。然而,不管是礼部还是内侍省的人都言之凿凿,只能按照程序进行。世瑶留心瞧了瞧殿里这些主事的,总是感到有几分怪异,似乎带着几丝忐忑,又似乎是在回避着什么。
世瑶此刻还没发现陈氏的死有什么古怪,只不过觉得有些事情似乎做的不近人情,虽然跟礼法不曾相悖,于亲情却欠了考虑。
赵佶那份伤心,很快就在繁杂冗长的仪式中慢慢消耗了。
半天下来,赵佶也不记得磕了多少头了,只知道跟着赞者的声音不断地献祭磕头,磕头献祭,整个人晕头转向的。可是,他晕了世瑶却没有,陵殿的一切看上去森然肃穆,但是她就是隐隐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待头一日的祭奠结束了,几个太监服侍着赵佶准备去后殿休息,世瑶趁机问道,“贵仪生前住在哪间殿里,郡王要去整理一下贵仪的遗物。”
几个小太监面面相觑,似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一个嬷嬷凑了过来,“回姑娘的话,奴婢是服侍贵仪的沈氏。贵仪生前谨慎自持,不肯在殿中居住,殿后有个一小院子,是贵仪的住处。”
好一个能说会道,这嬷嬷看来是宫里出来的,只是不知道是陈氏带出来的,还是内府派来的?“既然这样,你带着我们过去。”
“这……”那嬷嬷面带难色,低声道,“郡王累了一天了,还是先歇息一下的好,明日再去也是一样的。”
“郡王思母心切,嬷嬷前头带路吧。”
世瑶的语气不容置疑,她如今是代替太皇太后来的,借那嬷嬷两个胆子,她也不敢抗命。陈氏住的院子虽然偏僻,但也收拾的齐整利落,可是,进了屋子却发现,实在是太利落了些。
陈氏房间的床铺幔帐等一应之物俱是十成新,莫说是世瑶起疑,就是赵佶心中也有些不大相信。
“贵仪过去的常用之物都在何处?”
“回姑娘,贵仪临终前留有遗命,将常用之物要全部随葬带走,所以贵仪入殓当日,或者装进了棺椁,或者焚化了。这间房子是宫里的人命令按照原来的样子布置起来的,就是为了郡王追思贵仪。奴婢们这些服侍了一场的人,平日里没少受贵仪的恩惠,也想留着这个屋子做个念想,所以这些全部都是贵仪生前的样子,一丝一毫也不敢差的。”
沈氏说的入情入理滴水不漏,可是,看着宫中赵佶的情形,世瑶却不相信宫外的陈氏能有这么好的待遇。而这些人做的这么干净,她纵使疑惑,也找不出什么来。
“我听说贵仪生前颇通文墨,尤善丹青,在陵殿这些年,想来留下了不少墨宝,你们取出来让郡王带回宫去吧。”
“姑娘有所不知,贵仪自到陵殿之后,一心思念先帝,每每不思饮食,都是奴婢们苦苦劝着才能勉强进上几口,根本没有心情动笔写上一字。”
沈氏话音未落,赵佶就哇的一声哭了就起来,世瑶劝了半天也没有用,弄到最后竟陪着他一起落起泪来。
“母妃把我忘了。”
世瑶心知陈氏未必是把赵佶忘了,十有八九是被人害了,可是,这话说出来,对一个八岁的孩子又有什么益处呢。一个不好,反而要带来杀身之祸的。
“贵仪怎么会忘了郡王呢,相反,贵仪一定是想要郡王不再惦记她,也不要为她伤心,所以才什么都不留给郡王的。”
“怎么会呢?”
“当然会了,贵仪出宫之前是不是跟郡王说过要好好孝顺太皇太后和皇太后啊?”
陈氏出宫的时候赵佶才四岁多点,就算是说过哪里能记得住,不过,书房里的先生倒是天天说,赵佶想来想去还是点了点头。
“这就是了,贵仪出宫来陪伴先帝,最不放心的就是郡王了,她最大的希望就是郡王能在宫里好好生活,自然也就不希望郡王总是挂念着她了。”
世瑶实在是不懂应该怎么哄孩子,特别是这种八九岁上,似懂非懂,似不懂又懂些道理的孩子,只能连哄带骗的,让他先不哭了再说。
世瑶虽然是在跟赵佶说话,但是眼角却在偷偷地瞄着那沈氏,见她如释重负的松了口气,世瑶心里就更明白了。陈氏的事情不急在这一时半刻,毕竟,人死了尸骨还在,要想查清楚,什么时候都行。现在,赵佶太小了。
“姑娘,还是带着郡王去寝殿歇息吧,也免得郡王触景伤情。”
世瑶点了点头,拉着赵佶往外走,趁那沈氏不注意,把陈贵仪妆台上的胭脂顺在了手里。
一个一心求死的人,用胭脂来做什么?
这屋子处处没问题,却处处都说明了问题。 母仪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