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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底,许佛纶失去了和荣衍白的所有联系。
八月中,日机轰炸南京,联络一度中断,她根本无法得知公司职工的近况,连张如卯做的情报工作也因此而费尽了周折。
六月里,许佛纶曾助她的下属逃过一次追捕,那时候她才知道江右商帮里的两位木漆行的老板,也是张如卯情报站的同志。
可是张如卯告诉她,这两个人中有一位叛变了,如果不及时找出来,后果可想而知。
为此,许佛纶不得不和她打交道几个月。
后来两个人都失踪了,张如卯负伤修养,这件事才告一段落,然而如今发生的变故猝不及防。
张如卯伤势未愈,就紧急离开了武汉,许佛纶的大部分注意力转移到了生意上。
南京和上海极有可能面临一场大战,这条线路已经不安全了,当然另一条线能够维持的期限,谁也没有抱太大的期望,贸易公司的筹划只能另作打算。
郭少就近组织人手赶赴南京救助,致电告诉许佛纶如果有消息会及时通知她。
就在她等消息的时候,陶和贞和周曼蘅突然从北平赶了回来,并给她捎了口信。
七月二十八北平沦陷当日,荣衍白已经辞去了商会会长的职务,在日本人的严密监视之下艰难度日,虽无生命之忧,但行动受阻。
送她们安全回到武汉已是不易,劝告许佛纶警惕安全,并且不要轻举妄动。
陶和贞与周曼蘅并没有露面,消息是托翘枝带给她的。
许佛纶惴惴不安:“她们可曾提起康秉钦?”
翘枝摇头,斟酌着开口:“我没有亲眼见到康老夫人和周小姐,康家管家送话出来的时候戴了孝,我总觉得不好,先生……”
许佛纶觉得自己的心被拽进了深渊,恐惧在吞噬她的灵魂。
不可能的。
可有事实像是要呼之欲出,是她埋在心底里的,不肯面对的,绝望的事实。
翘枝看她在崩溃的边缘,不由得开口:“也许,也许是他们祭奠康老总长和康家大少爷,丧事未完,事态这样乱,是来不及……”
她颠三倒四地解释着,解释到哽咽,这样的理由,谁还能相信?
许佛纶开始动用所有的人脉打听北平的消息,甚至被炮弹轰炸的支离破碎的天津,但凡有点关于康秉钦的消息,她都想知道。
直到九月,杳无音讯。
陶和贞已经带着周曼蘅搬离武汉,去了重庆,始终都没有听说康家治丧。
许佛纶以为,康家的孝,真的只是为了康兆复和康秉铭。
后来她才知道,是陶和贞根本没有办法面对康秉钦亡故的消息,自欺欺人罢了。
就像她见到了唐勋,看到他手里康秉钦的遗物,听到他说的话,也根本无法相信康秉钦真的故去了月余,就在北平南苑部队驻地。
“旅座说六年前的东北沦陷是奇耻大辱,如今他宁愿站着死,也不肯眼睁睁地看着日本人抢走北平,即便他倒在前线,也得让尸体多挡一刻!”
许佛纶不应声。
她不肯相信。
唐勋没劝,自说自话:“旅座说他这一生大节无过,只私德有亏,对不起父母兄妹,更对不住佛纶,所以来生不必与荣太太相见。”
“我不信!”她说。
是不信他死,也不信他这样决绝。
终归是自欺欺人。
唐勋笑一笑:“旅座在东北得知荣太太结婚的消息,大醉三日,自此再不肯提荣太太半句,他只想知道当年荣太太给他的诺言时,可曾有过真心?”
她说过,我发誓,我的人和心永远属于你,绝对不会背叛。
后来,她爱上了荣衍白。
她说过,等到了三十岁没人肯嫁你,没人肯给你生孩子,你就来娶我,我给你生。
后来,她和荣衍白结婚。
她还说过,康秉钦,我爱你。
她说过的话,他都当了真,一句一句记在心里,等着承诺兑现,美梦成真。
后来,她不要他了。
再后来,她活着,他死了。
最后,这就成了他全部的人生。
唐勋没有等到答案。
不过他有什么资格,应该听见答案的人已经故去多时。
那天唐勋说了很多话,许佛纶记得不太清了,都是破碎的,康秉钦近些年来的生活琐事,一句一句的都关于她,像刀子一样。
“旅座去过辽西,当年头回见到荣太太的地方,那里已经被日本人占领了,他总想着有天能夺回来,带你去见见大红色的山芋花。”
许佛纶被他救出来后,唯一能有女孩子的模样,就是在耳朵上别了这么个玩意儿,傻又土气,这是后来他们在一起的时候康秉钦的评价。
她都忘了,他还记得。
不过以后,没人再提醒她了,那些她忘了的事,都跟着他一块封存在了时间里。
“壕沟上的土被炸平了,旅座是头部受的伤,走的时候没吃什么苦,也没缺胳膊断腿,对咱们来说是好事。”
尸身埋进残破疆土,阴魂不散,俯瞰世间疮痍,
许佛纶已经看不清唐勋,眼前只剩个虚虚的影子。
她想着,能不能不要再说了。
唐勋还说:“随葬的是旅座的一块怀表,还有荣太太给他灌的唱片。”
怀表盖上贴着的是许佛纶年少时的照片,她应该不记得了,所以没必要知道。
“那天翁秘书是跟着旅座走的,我在城里,还能来替旅座送封信。”他放下信起身,“如今我也要回北平去了,咱们后会无期。”
信上无字,只有落款。
康秉钦,民国二十六年七月二十二日。
这天月中,是个月满人圆的日子,他所有的话都写在了这个日子里。
是遗言。
中秋这天,许佛纶独自去了木兰山,不叫人跟着。
她求过了香火,点了长明灯,往山顶去。
“康秉钦,我来送你!”
山上月色正好,将她这句呢喃带走。
她面朝北方坐下来,将带着的盒子打开,里头是一只赤金凤凰,当年别在鬓边的头饰,许多年没有戴过了。
似是有感应,她将凤凰放进土坑里的时候,盒子边上放着的雪茄,也跟着掉了进去。
她一瞬间几乎能看到他桀骜的脸,笑着调侃:“你这个人……”
山风应她,草木而立,似他归来。
她把雪茄放好:“你听见了,我可什么也没说,那些能讲的,等将来我下去,咱们面谈。”
风来,雪茄在凤凰周围翻滚。
许佛纶低头看着,好半晌才说:“当初给你讲的话,都是真的。”
她得亲口告诉他!
“你就是个痴人,在北平呆那么久,什么情报也该讲完了,偏要巴巴地守在那儿。”
北平危机,他比她更清楚,回去祭扫,就没打算活着回来。
曾经鲜衣怒马,又如何能看惯苟且偷安?
将军百战,马革裹尸,在审时度势之前,他先懂得是忠,讲的是义。
她把土坑埋上,却哭得不能自已。
“宁为太平草芥,不做乱世枭雄,”她低头亲吻那片土地,“你还是挑了后者。让凤鬟在这儿陪着你吧,我要去做你没完成的事。”
走你没走完的路。
看你没看到的山河。
她起身时,月圆风拂,草木致意,为她壮行。
她看着沉重夜色:“康秉钦,你且慢行,好好瞧瞧这些刽子手的下场。”
山下,翘枝握着手电筒在车边等她,路口,七八个小女孩子警惕地守卫着。
许佛纶身边的监视越来越肆无忌惮,曾有化妆的间谍试图潜进她的书房,被发现后自杀身亡,竟连一点线索都没有留下。
她们的日子如履薄冰。
东北的生意已经全盘被日本人接管,多番周旋,能保存下来的只是寥寥。
北平天津相继沦陷,接着是南京,上海很快沦为孤岛,通信艰难。
荣衍白的行动相对自由些,仍旧在监视中转移到了上海,两三个月会给许佛纶讲一通电话,说的也不过是日常起居,问候而已。
许佛纶偶尔能从他的电话里分辨几句重要信息,助他及他的同事将资金物资和情报通过公司的运输途径运送出上海,多数情况下还是通过张如卯或者荣希孟联系。
她很少过问他们的身份,立场,荣衍白能以如今的身份潜伏已经是不易。
可连这样的机会也不再有,接着是山东安徽江苏交战,战火很快蔓延到武汉。
当时许佛纶正在河南赈灾会里,协助救助因花园口决堤而受灾的难民,被翘枝和秀凝强行带离了郑州,收整行囊离开武汉退往会战后方的长沙。
十一月,长沙大火封城。
秀凝和公司的数十位员工折在防空洞里,被火焚尽,翘枝在湘江渡口登船时,被争相渡船的人踩踏致死,离她的婚期尚不足月余。
退回重庆时,许佛纶只带着身边的六个女孩子。
因荣希孟参加情报工作在长沙失去消息,谢贞卧病不起,想容在大半年内损失惨重,近七成的资产未及挽救,如今重庆也岌岌可危。
玉妈劝她尽快带着谢贞退往昆明。
“退无可退,不如迎战。”她笑着,拒绝,“我会尽快安排母亲和您离开重庆。”
她不离开重庆,谢贞和玉妈自然不会同意。
许佛纶也没有再劝。
她仍旧和上海方面协商贸易公司的筹办事宜,将原先的路线改成自香港过广州至昆明仰光沿线,以运送战略物资和各自公司的产品,补给后方。
张如卯在寻找荣希孟的同时,也及时地将他们的计划上级做了反馈,得以在他们运送物资时相助。
另一方面,许佛纶又和江右商帮取得了联系,她以所在的重庆和云南边境的木材为供应地,通过他们以往的运输途经,将木料和钢铁及时地送往前线。
资金困难时,她变卖了大部分藏品和首饰,余下的一部分钱,就让人修了学校。
学校建成前,在雇佣教员的第二天,她见到了失踪一年的荣希孟。
她教文化的时间并不多,大多时候还是踪迹难寻,偶有三两个月不见人影,谢贞不问,她也不问。
除了情报工作,许佛纶知道她是在打听父亲的下落。
民国三十年,荣衍白已经失去消息整整两年。 月似当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