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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局势好不容易稳定下来的时候,顾老爷发现自己的鞋子都被踩掉了一只。
他从来没有这样失态过,尤其想到杨欢欢就住在主屋后不远的地方,更是气急败坏——顾老爷一时几乎忘了身份,亲自捡起鞋子,喝骂道:“都反了天了!我们这等人家的女眷,竟像粗野乡妇一样哭哭喊喊,动手厮打!你们还知不知道什么叫做女训,什么叫做德容言功!”
顾老爷一张脸被怒火涨得通红,加上脚上文士鞋一时怎么也蹬不上去,火气更大了,一把甩开就要上前来帮忙的绿瓣,接着声如震钟般地训斥了一大通。
待骂得够了,他看了一眼身上齐齐整整、毫发无伤的孙氏。后者头上汗巾子掉了一边,垂在耳旁,显出了几分老态。她浑然不知,仍坐在床上,被顾老爷训得面色发白,强自不服地说了一句:“老爷,是这丫头要害我——”
顾老爷没有理会她,接着又转头看了看跪在地上的顾成卉。小姑娘此时抽抽噎噎,哭成了泪人一般,脸上浮起一道红红的巴掌印。小小一个身体缩在地板上,动也不动一下。若说府中小姐忽然走火入魔了似的要毒杀嫡母,未免也太过匪夷所思了!因此,顾老爷是不信的。
而样子最惨的莫过于三个仆妇了——绿瓣、细辛、乐妈妈三人,脸上手上,都是一道一道的红印子,发髻被抓散了,衣袖也被扯裂了。三人各自气喘吁吁,瞪大了通红一双眼睛站着。
顾老爷平了平呼吸,问道:“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这一句话刚吐出来,立刻好像捅破了一个嗡嗡乱响的马蜂窝似的,激起乐妈妈、绿瓣二人同时开了腔。顾老爷一挥手,喝道:“没让你们说话,胆敢随便插言的,就立时拖出去卖了!”这才让乐妈妈、绿瓣两人闭了嘴。
孙氏眯着眼睛看了一眼不声不响的顾成卉主仆俩,对顾老爷冷笑一声道:“还能是怎么一回事呢——她去给我端药的时候,支使走了旁人。我这丫头,”她指了指绿瓣,“亲眼见她鬼鬼祟祟想用身子遮挡着,然后掏出一个纸包来,把里面的药粉全倒在了我的药碗里!”
说罢,她朝桌上努了努嘴。顾老爷顺着孙氏的目光一看,只见桌上正正坐着一只大海碗,果然装了一碗子的药汁儿,此时已经全凉了。碗旁边,放着一个已经空了的黄纸包——看式样,的确像是药房里用的。可还不等顾老爷把头转回来,就听身后响起了一阵如泉水一般清洌、又带了十分委屈的声音:“小五决没有给太太下药——太太,小五对您一片孝心,天地可鉴啊!”
孙氏冷冷哼了一声道:“纸包可是从你的袖子里翻出来的。你还有什么话说?”
顾成卉忙站起身,走到顾老爷身边道:“父亲,为了证明我的清白,我愿意将这一碗药喝了,以解太太心头之惑。”话音未落,还不等众人反应过来,顾成卉就已双手捧起了碗,咕咚咚地一口气喝下去了小半碗。
药汁苦涩难喝,她放下碗时,一张小脸已皱得紧紧地了。细辛急忙快步上来,用帕子替她擦了嘴,这才含着委屈、埋怨地对顾老爷道:“我家姑娘一片孝心,怕药汤苦口,又不愿意声张,才悄悄背着人,放了一包细白糖下去。不想绿瓣姐姐见了,不知怎么,就误会我家姑娘是要下药——这也罢了,偏偏乐妈妈听了,还不问青红皂白,冲上来就要打姑娘,奴婢一时气不过,这才跟她们厮打起来……”
顾成卉听了,好像有无限冤屈无处诉说,把脸埋进帕子里呜呜地哭起来。
孙氏主仆三人一时之间都愣住了。
过了一会儿,乐妈妈才颤颤地举起一根手指,指着顾成卉道:“——既是如此,为何你方才,方才不说!又作出了那些样子……老爷,老爷明鉴……太太,太太您说一句话啊,方才的情形……”
孙氏的脸色沉得好像可以拧出水来似的,一言不发。——到了这个时候,她要是再不明白顾成卉是专门捏了一个套子给她往下跳,那真是白当这个主母了。
主母不说话,乐妈妈和绿瓣一下子跪在了地上,急的只觉得好像有七八张口也不够用似的,夹缠不清地就要给顾老爷解释之前的情况:顾五小姐和她婢女细辛,是如何作张作致、惺惺作态地不肯叫她们接近那碗药,神态又是多么地慌张、鬼祟、可疑……而她们又怎么敢去打小姐,不过上前拉了一把罢了!
可是顾成卉刚才端起碗那委委屈屈的一喝,已经足以胜过二人的任何说辞了。
看着父亲的脸色,顾成卉心里微微一笑。
接下来的事情,因为掌握了主动权,就变得特别简单了。绿瓣、乐妈妈二人以妄言挑拨、以下犯上的罪名,各被赏了二十大板的家法——二十板子打过之后,两人几乎都站不起来了,衣裤浸透了血,在身上粘得紧紧的。还是多亏小丫头扶着,这才一步一步挪回了下人住的后屋里去。天也晚了,不好再为了下人找大夫,孙氏只得遣了一个小丫头去照看。
经过了这一闹,顾老爷自然也没了与杨欢欢谈情说爱的心思,转身就出了门往何姨娘处去了,只留了顾成卉和孙氏独自在屋中相对。
苏金与另一个新晋的大丫鬟衾烟,见状赶忙进了主屋伺候。她们两个方才躲过了一劫,此时生怕惹了孙氏的眼,小心翼翼、轻手轻脚地打理了一遍屋子,又为孙氏铺好床,熏上香,就束手站在一旁,大气也不敢喘一声儿。
唯有顾成卉,刚才打发了细辛去看乐妈妈二人,自己仍旧没事人一般,坐在椅子上用了一杯热茶,又笑着对孙氏道:“太太想不想用些茶点?”
孙氏乌云密布的脸色,几乎可以使人窒息而死——可独独对顾成卉没有半点效用。她冷笑了一声道:“我倒有点看不明白了,你闹了这鸡飞狗跳的一场,难道就是为了叫她们两个挨板子不成?”
顾成卉用一种恭敬得挑不出毛病的语气回道:“回太太,小五不敢。她们做错了事,父亲罚得自然有道理。”
孙氏冷冷哼了一声。
“太太,时辰已经不早了,您也该歇着了……要我说,您这一日里,总是不断地动情绪,怪不得身体不好呢。”顾成卉真挚地道,又转头吩咐两个丫鬟:“你们去给我搬一张榻子来,我今晚睡在太太床脚边。”
两个丫鬟瞪大了眼,一时无言以对,只有看向了孙氏。
孙氏的语气里带着恼怒:“你还嫌闹得我不够?我晚上不用你伺候!”
“太太这话就偏颇了……病情夜里才是最容易反复的,小五不亲自在床边伺候您,心里怎能放心得下,又叫什么侍疾呢!”顾成卉依旧笑眯眯地坚持。
孙氏顿了顿——忽然也笑了,对丫鬟吩咐道:“既然这样,你们还不去给五小姐把那张梨花木榻子搬来!五丫头难得有这份孝心,”她咬住了难得二字,“怎么也不能拂了你的意。”
她态度转变太快,反叫顾成卉楞了一下。
一旁苏金得了吩咐,忙进了稍间,搬出了一张榻来。顾成卉瞧了瞧,那榻子不到一人宽,两臂长,恐怕以她这副幼龄女童之身也得蜷缩着,才能勉强挤下——这分明就是一张脚榻。苏金又去抱了一床薄被来,往榻子上一铺——这一下,只见被子不见榻了。
待孙氏由两个大丫鬟伺候着漱洗了,苏金在屋子角落里留了一盏油灯,只要挑一挑就能亮起来,这是以防主子起夜看不清楚。而她自己和衾烟就睡在了紧贴主屋的外间里。顾成卉伺候孙氏上床躺好了,放下帷帐,吹了灯,自己除了外衣,便蜷着躺在了脚榻上。
刚刚躺下还不过一刻钟时间,就听见孙氏的声音从帷帐里头悠悠地传出来:“我渴了,去倒杯水来。”
顾成卉披着外衣坐起来,用脚尖摸索着找到了自己的鞋,站起身。那是一双室内穿的软缎子鞋,鞋底又软又轻——她也不急着去倒水,而是来回走了几步,这才到了帷帐外面,轻声问道:“太太要喝茶还是水?要凉的还是热的?”
孙氏的声音搀上了恼怒,喝道:“要你去你就去,哪里来这么多废话!”
帐子外头悉悉索索一阵声音,似乎是顾成卉走远了去倒水。过了好一会儿,她那清澈的声音才又慢慢响起来:“太太,水来了。”接着就见一只端着杯子的小手从帐子外伸进来。
孙氏微微一笑,就着她手喝了一口,当即提高了声音道:“——我要的是茶!”
外面的小姑娘轻声道:“太太稍等。”便走了开去,又倒了一杯茶端进来。
“是外面桌上的吧?冷冰冰的,要我怎么喝?”
只听顾成卉迟疑道:“可是茶水房的炉子已经熄了……”
“那就重新生起来。五丫头,这难道还要我来教?”孙氏嘴角噙着笑。
顾成卉似乎叹了一口气,认命地出了门,往茶水房去了。里屋这么大的动静,外间的两个丫鬟依然静悄悄的,好像已经睡着了似的。待她好不容易生了火,烧了水,又泡好了茶端进来时,免不了又被孙氏训斥一通“手脚太慢”、“你要烫死我?”“冷热茶混了之后温吞吞的,难喝得很!”“我是为你好,你这样将来到了夫家可怎么办”之类的话。
顾成卉似乎也对这样有意的刁难毫无办法,只能认命地跑了一趟又一趟,直耗了大半个时辰,才听她可怜巴巴地道:“太太,刚才的都倒了,只有这最后一杯了。要不您试试这个吧?”
孙氏这时也有些困了,打了个呵欠,接过了她递进来的茶杯,用了半口道:“唔,倒个茶也要教你半个时辰,才算有一点样子。我乏了,杯子撤了你便自去睡吧……”
主屋里这才又沉寂了下来。过了也不知多久,听见孙氏的呼吸声渐渐变得沉稳绵长了,顾成卉忽地睁开眼睛,缓缓在黑暗中坐起身来。 庶道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