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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晨一早,沈念卿听得屋外有人低声大叫:“沈少侠。”他辨别是施为山的声音,当即走上去开了大门,眼见漫天大雪飘扬不止,竟是下了一日一夜。施为山凝眉道:“我看这大雪今日是止不住了。昨夜可有甚么异动?”
沈念卿想起昨夜之事,实在难以启齿,摇头道:“并没有甚么情况,想必咱们误会那位赢公子了。”施为山点头道:“这大雪仍不肯止,咱们只能再逗留一日,明天看看情况再论。”
两人穿过亭廊,走到内厅前,正巧撞上春凝。她望见沈念卿,霎时红飞满面,低头施礼,道:“沈公子,施长老。”沈念卿道:“春凝姑娘,你家公子现在何处?我有要事相说。”春凝道:“公子一早出去打猎了,须得傍晚回来。”
沈念卿奇道:“你家公子喜好打猎么?这荒山大雪的天气,有甚么猎物可打?”春凝摇头道:“我也不知,也不敢多问。”沈念卿点了点头,知她并没有说假话。又听她细声道:“沈公子,你的外衫给公子拿去了,他说晚上亲手还给你。”说完这话,转身匆匆去了。
沈念卿神色大异,瞥见施为山转眼望向他处,心中稍且安定。两人又一齐走到大门口,吱呀推开,便即望见昨日那两个奴仆仍在清扫,所扫之处异常干净,两边积雪高高堆起,足有一尺来高。
那两个奴仆望他二人一眼,各自转过身去,并不讲话。
施为山笑道:“这位赢公子着实厉害,竟令得两位武林好手甘心受他驱使。”沈念卿心念一动,低声道:“施长老,你说这二位奴仆,是否知晓赢公子真实身份?”施为山沉吟半响,说道:“理应知晓,否则岂会心甘情愿来做奴仆。”心想这位赢公子不仅处处神秘,手段更是通天。又道:“只怕咱们问了,他二人也决不会吐露半句。”
沈念卿凝望二人背影,道:“成与不成,总该试上一试。”他走上前去,抱拳道:“二位英雄好汉,我有一事相问。”左首那人将足下积雪一划,露出一条干净划痕,说道:“二位乃是公子的贵客,有话但将无妨。”跟着扫帚往右面一撇,又划了一道。他言语中极是客气,却不曾转眼瞧他。
沈念卿道:“这位好汉,不知尊姓大名。”那奴仆道:“我叫奴一,他唤作奴二。”又扫去了地面一片积雪。沈念卿又道:“那你家公子尊姓大名?”那奴仆忽然顿住身子,停了下来,冷冷瞧着他道:“公子早有吩咐,你二位若想知晓他的大名,须得亲口问公子。我二人身为下人,岂敢违逆主人吩咐。”
沈念卿微是一愕,心想那位赢公子早有料到,他时而真诚袒露,时而故布迷踪,果真使人琢磨不透。他见两位奴仆仍是自顾清扫,再不愿讲话,只好转身离去,与施为山进了大门。
这时早有丫鬟备好饭菜,请他二人仍在昨日侧厅用食。沈施二人瞧着满桌佳肴,都无心动用,各自心思不平。
施为山仍在长门处侧耳听了一回,走回来坐下,蹙眉道:“沈少侠,施某生平行走江湖,也遇到过许多离奇之事,可没有一件比得过这回。”说着摇了摇头,道:“若是掌钵龙头在此处,必定能瞧得出一些蹊跷。”沈念卿心想自己阅历不足,难免许多大事梳理不通,可施长老如此人物,竟也没半点头绪么?想到此处,定了定神,说道:“施长老,不如咱们就此告辞,继续赶路罢。”
施为山摇了摇头,道:“雪势虽大,凭你我二人倒也不惧。只是这宝庄诸多离奇之处,须得弄明白不可。”沈念卿奇道:“这并不干系我二人啊,须明白甚么?”施为山立起身来,负手走了两步,似在思索,过了半响,沉吟道:“沈少侠,你我各有武功,二人又专挑僻静之道兼程赶路,可说决不至外人通晓。怕只怕咱们二人一时大意,已被人盯上了,只是这其中蹊跷之处,似明非明,似通又不通,所以我才将计就计,留了下来。”
沈念卿啊了一声,想起与赢公子一番相遇,本就蹊跷得很,但细细一想,又觉合情合理,并没有甚么不对劲。说道:“施长老,是咱们二人寻到这宝庄的,可没有逼迫咱们。”施为山转过身来,笑道:“那是自然。这位赢公子行为举止,皆是故布迷阵,教咱们越想越糊涂,到时反而更加糟糕。不如咱们静观其变,看看他到底要捣甚么鬼。”
沈念卿拍掌道:“好,咱们就这样办,看他究有甚么预谋。”施为山笑道:“咱们也不能这样一天天等下去,最多五天,他若甚么也不做,那咱们便即告辞离去。”
两人商议即定,眼见大雪漫天不止,又无所事事,便各自回房运功打坐,以作防备。
等到傍晚时分,那位赢公子与两位仆从一同打猎归来。他对仆从吩咐几句,便即走到沈念卿二人客房外面,高声道:“二位贵客,有何事指教?”话音方落,从两间屋子里同时抢出一人来。
施为山朗声一笑,道:“赢公子高贵金躯,神神秘秘,实在令我二人思之不见。”赢公子道:“两位贵客尊降敝庄,是敝人之荣幸。我只怕丑容令二位贵客多有不适,这才没与二位一番畅谈,失礼之处,还请勿怪。”施为山道:“大丈夫坦坦荡荡,顾得甚么容颜?我等行走江湖,重在情义二字,决不是甚么皮囊之交。”赢公子道:“果真么?”
二人瞧不见他面容,但见他双目闪动,言语中颇有激昂之色,显是十分欣喜。施为山道:“施某光明磊落,何须说假话?”赢公子微一颔首,说道:“施长老言出必践,那是自然不假的。”说着向沈念卿瞥一眼,摇头道:“沈老弟如此年轻,未经世事,却不一定坦荡得开。”
沈念卿心想人之相貌美丑,本是上天所赐,又有甚么看不开。说道:“赢公子所言甚是,但我虽江湖历浅,却也明白一样道理。”赢公子奇道:“甚么道理?”沈念卿走前一步,道:“人的样貌美丑并非最重要,亦如施长老所言,我等江湖之辈,皆重在情义二字。就算人若天仙,但心如蛇蝎,也会令人厌恶。可若是心底善美,待人亲和,那么决不会孤零一人,没有一个朋友。”说到这里,眼见赢公子双目盯着他,他不甘示弱,续道:“赢公子以黑纱遮面,便是自己将我二人隔绝在外,试问如此作为,岂不是自寻烦恼?倒不如掀下面纱,以真面目示人,也好教我等坦诚相待。”
赢公子听他说完,拍掌朗笑,道:“既然二位贵客真诚待我,我又岂敢再行掩饰。”说着将面纱除掉,便即露出丑陋面容。沈念卿二人见他说除便除,没有半点犹豫,心下反倒疑惑。其实他二人早有商议,先要以言语相激,以盼从中得知些讯息,但赢公子此番举止,俨然已成空。
赢公子笑道:“天色已晚,承蒙二位不嫌敝容,我便请二位到侧房共用晚餐,再图一叙。”说着调转身子,先一步飘然离去。
沈施二人互瞧一眼,跟了上去。
三人一同走到房中,赢公子先请他二人坐下,跟着已有丫鬟送上美酒佳肴。赢公子替二人斟酒,先举杯道:“二位贵客,敝人先干为敬。”仰头喝完,这才坐下。
沈施二人见他生得丑陋,却又如此豪迈,当真苦思不得,只好各自饮完杯中酒。
赢公子挥手道:“请。”示意二人用餐。施为山朗声道:“赢公子如此招待我二人,已是大大的情谊,何须如此客气。”说着举箸动用。赢公子见沈念卿一动不动,疑道:“沈老弟,有甚么心事?”
沈念卿眼望他丑陋面容,确是令人食欲大减,心想:“虽说人之交往不看样貌,但值此之际,才知此言并非全对,我是太高看自己了。可是施长老毫不介意,我又岂能落人与后。”想到这里,当即举箸享用。桌上之菜俱是美味佳肴,但对着如此丑陋之人,已如味同嚼蜡,没有甚么滋味。
赢公子见他二人勉强镇定,已然猜到各自心思,心中大是好笑。说道:“二位贵客,继续喝酒。”跟着又替二人斟满。二人执拗不过,敬酒喝掉。
三杯过后,赢公子这才举箸吃菜,将桌上一十八道菜肴各品一遍,沈施二人见他低头咀嚼,吃像甚雅,各有一番疑惑。又听他说道:“二位,这荒山野岭,又值大雪,当真没甚么好菜,还请多担待则个。”
施为山哈哈一笑,道:“施某活了大半辈子,可没有吃过如此丰盛的食物。赢公子如此招待,已令我极为感激。”
赢公子微微一笑,望向沈念卿,说道:“施长老在江湖之中鼎鼎大名,如雷贯耳,敝人早有耳闻。我见这位沈老弟恭谦有礼,待人处处谦和,想必亦是大家之后。”言语之意自是要问他来历。
沈念卿心想自己身份迟早武林都知,说了也无妨,方要出口,施为山已说道:“这位沈少侠乃施某故人之后,此中细节,实不必烦叙。”赢公子点头道:“自然,自然。”
三人吃喝之余,各谈起武林之事。沈施二人听他口若悬河,滔滔不绝,于许多江湖之事亦有耳闻,心中大惊不已。
当说到丐帮之事,赢公子轻轻摇头,道:“敝人于丐帮自来大为倾佩,不论上任石帮主,与上任掌钵龙头吴长老,都是江湖中鼎鼎有名的大侠士。其中石帮主忠肝义胆,为救滁州百姓与大明皇帝,不幸受那外敌独门绝技所伤,实在天道不公,唉。”重重一叹,举杯饮酒。
施为山听他提到噶尔笑笑,沉声道:“上任石帮主大义凛然,虽死犹荣。我丐帮弟子自是要效仿石帮主,若有外敌胆敢侵扰我中原土地,丐帮必定齐帮上下,誓死御敌。”赢公子拍掌大笑,道:“好,丐帮男儿皆有骨气,那是大大的好事。丐帮素来天下第一大帮,倘若有贵帮执耳,再联合武林大派,区区外敌有又何妨。”
沈施二人见他丑陋不堪,却也端的神采飞扬,喜上眉梢,不似作假。施为山心中迟疑半会,续道:“如今我大明皇帝勤政为民,大明将士兵强马壮,想必外敌是不敢侵犯的。”说着微微瞥他一眼。
赢公子道:“那是自然。怕只怕……”说到这里,忽然停住。施为山奇道:“怕甚么?”
蓦地听见有人敲门。赢公子立时起身抱拳,讪笑道:“下人打搅,敝人多有失陪,得罪,得罪。”不待二人说话,已起身出了大门,不多时又回来,歉仄道:“二位贵客,敝人有些小事尚须处理,二位请慢用。”说完拂袖而去。
沈念卿道:“施长老,这位赢公子身份来历,咱们仍不知半分,也不知他是敌是友。”施为山道:“方才我以言语相探,他一番说辞极是寻常,并没有可疑之处。”沈念卿转动酒杯,心想:“我实在年轻,遇着这等事便手足无措。”他凝望大门处,暗道:“希望这位赢公子是友非敌,不然我决不能罢休。”
二人又议定容后观望,各自回屋洗涑休息。
约莫到了半夜时分,沈念卿仍是头昏脑胀,毫无睡意。他起身走到窗前,推开窗户,冷风顿时猛吹进来,心怀微感舒畅。他往窗外凝望半响,入眼大雪飞扬,此情此景不自禁想起了孤绝峰,暗道:“思妹如今还好么?那位前辈是否对她严厉苛刻?”眼中便觉有一团灰物轻晃。
他顺眼瞧去,但见水道上正有一人向他招手,手中之物正是他所穿外衫。沈念卿想起昨夜之事,面上不禁一红,想到:“白天我见春凝姑娘面色大异,她又说外衫给赢公子拿去,莫非赢公子心中胡乱猜测,引起了误会?”这一想直惊得一身冷汗,暗道:“我与春凝姑娘并无瓜葛,须得向赢公子说个明白。赢公子这时看在我面上客客气气,谁知我离去后他又会怎样对待春凝姑娘?”想到此处,见他犹自踱步进了水阁,分明是要他前往一叙。
沈念卿微一沉吟,便即趁此机会说个清楚。身子一纵,从长窗跃下,到得地面,又施展轻功翻过一道围墙,往水阁之中掠去。 九幽洛图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