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走尸?狐狸精?游魂野鬼?小严渐渐笑不出来,思前想后,这些日子所闻所见哪桩不是匪夷所思?李格非又凑上来低声道:“我也就是在你面前才肯说这话,依照我们县太爷的脾气,即便是把昌令县翻个底朝天,‘鬼’字也是万万不能出口的,差事难办也就难办在这头上。”
“那你的意思是怎么办?”
“还得按贼盗的路子办。”
“那是没有可能的事!”小严断然道,“昌令县才多大的地方,一年到头也见不了几个生面孔,若要我拿县里的乡亲做替罪羊,李主簿,你还真找错了人!”
李格非见他沉下脸,忙赔笑,“公子误会了,我好歹也是吃官饭的人,怎么会教唆你害人?说是按贼盗的路子办,是因为县里确实有这么一个可疑的人,我暗地里查过,自昌令县传出第一桩怪案起,他就平空冒了出来,怎么会这么巧?况且这个人也确是行踪叵测来路不明,故特地给公子提个醒。”
“哦?那人是谁?”
“这个倒不大明白,只知道他平时爱穿黑衣,常常出入富户之门,容貌妖丽,又总是在办丧事的时候出现,不知在干什么勾当,偏偏怎么也打听不出来,名字倒是有的……”
哦?小严心中一动,眼皮子突地跳起来。
果然,耳边听李格非轻轻地把名字吐出来,沈—绯—衣,三个字,明明白白递到他面前。
小严沉默,忽地又笑了,也不说话,瞟着李格非。
李格非却以为他是心存感激,得意道:“严公子,你若是想查乱石冢的案子,倒可以从他身上先开刀。放心,咱们同在衙门效力,彼此自然要多多关照,以后有什么事情只管开口,知无不言,我一定全力相助。”
他起身拱手而别,小严也不多话,陪着送到大门口,少不得又客气了几句,却见隔壁邹府朱门大开,有人蹬蹬抢步而出,几个仆人跟在身后边跑边劝:“三少爷,三少爷……”
邹翎充耳不闻,满面怒气自顾自往外冲,猛然一抬头见了小严与李格非,不好避开,勉强点了点头,转身往街西去了。
他走得只剩了背影,才见邹府管家刘荣跟出来,遥遥向邹翎去的方向苦笑。
小严辞了李格非,也不进门,过去与他打了声招呼,刘荣是邹府的老管事,从小看着他爬墙头掏鸟巢的调皮捣蛋,感觉倒比自家的少爷还熟络些,于是叹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忽然想起什么,上下打量一遍,问,“严公子仿佛比我家三少爷长一岁,今年也该有二十了吧?”
“是。”小严警觉。
“我在你这个年纪时,娃娃都已经三岁了,严老爷倒不急着抱孙子。”
小严眼珠一转,立刻道,“你家三少爷是不是为了指腹成亲的事发脾气了?好呀,你怕我问及此事,居然先下手为强,赶在前面拿我说法。”
刘荣被他说中,自己也忍俊不禁,连连摇头,“严公子说笑了。”
小严倒还真没有心思说笑,嘴上轻松,心里骨碌碌转着方才李格非的话,石子似翻滚的在五脏里,硌得一股子酸水上冲。
他天生倔强认死理,表面上嘻皮笑脸百无禁忌,其实底子里最争强好胜,什么事都得问个水落石出才好,这次遭遇到怪事,任是干什么事都没了心思。
晚上老老实实陪严老爷吃了饭,又听了会教训才回房,横在温香暖和的被褥上,想到昨天晚上的情景,越发迷惑不解,怎么也阖不上眼,无奈又乘着夜色偷偷摸起身,换了身干净利落的衣裳,扒着窗沿往外探看,乌沉沉的夜色里灯火皆无,只余天空一轮圆月数点寒星罩着苍茫大地,偶尔远处几声犬呗。
手上用力,他从窗口跃出去。
乱石冢实在不算个赏心悦目的地方,至少就算打死小严,他也不会把它同赏心悦目联系在一起,可是当他满身泥巴脚高脚底走至那里时,他发誓这简直是他一生中所见最赏心悦目的地方!
空阔之下,明月将乱石冢的一草一木,甚至是一块小小的石头都照得轮廓清晰,满地依然是土丘与杂草,然而在月光下镀了层银衣,变得线条优美风姿卓越,衬着不远处的雕槛绣楼,檐下铁马叮当,风中隐隐有花香,简直有种世外仙境之感。
小严吃惊到四脚僵硬,连手指头都不能勾一下,直愣愣矗立,眼珠子几乎要从脸上滚下来。
那些破棚、烂泥、野狗与白骨,像是上一辈子的事情,根本再也无法从眼前的景色里找到半分影子,他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几乎怀疑自己是不是已经死了一次,经过了奈河桥与黄泉路,重新投胎又回到乱石冢。
“我来的时候这里就是如此了。”身后的人轻叹道,声音缓慢而低沉,毫无预兆地自静谧中产生,听在小严耳中,像是经过了坟墓死人后的声音,简直比最猛烈的雷霆还要可怕,他狂叫一声,原地向上一跳多高。
沈绯衣像是早已料到他的反应,头发丝也没有动一下,等他站稳了,气急败坏的看过来,才淡淡道:“我比你早来了一会,见你一来就瞧得入迷,所以没过来打招呼。”
“你……我………”小严怒得面红耳赤,这个人究竟是故意恶作剧还是天性凉薄,偏偏脸上云淡风清,一双亮过寒星的眼睛,极其认真的看着他,叫人想骂也骂不出来。
“严公子,若不是昨天晚上我们才来过,你相信不相信世上的事情竟会有这么大的变化?”
“我不知道。”小严没好气,上下打量他,也是一身裁剪合度的黑衣,不知是什么料子,柔软似丝,光泽如绸,又不像丝绸那样无力易皱。顿时想起那个来历不明的老头说的‘做官三代才懂得穿衣吃饭’,连同李格非的那句‘爱穿黑衣,容貌妖丽’,情不自禁狠狠看了他一眼,云雾般的月华中果然五官秀美绝伦,心头更加不安,冷笑道,“老母鸡变鸭的事想必沈公子是相信的,看起来一点奇怪的神情也没有,你早来不止一会了吧。”
“你怀疑这事和我有关?”沈绯衣微笑。
小严却没有他这么镇静,猛地脸孔一板,厉声喝道:“那你到底算是什么来历?别用镇尸官这样的鬼话来骗人,世上哪有你这样走江湖的,衣着打扮比我们县最富的商人都精细,行迹不明,鬼鬼祟祟,若不是贼盗还会是什么!”
他平时嘻嘻哈哈像是百无禁忌,可沉下脸,两道剑眉立起,果然有几分狠劲,偏偏沈绯衣完全不吃这套,面色安然只当是没看见,被小严死死瞪住,半天,才闲闲地接一句:“除了衣着华丽行迹不明鬼鬼祟祟,不知在下还有其他什么错处?”
“这个……”小严噎住。
“若不是应公子之邀,在下也不会半夜三更出现在这里。况且在下吃的是江湖饭,从来就是拿人钱财替人消灾,若是因此被严公子指责为行迹不明鬼鬼祟祟,我倒是很有几分委屈。”
他语速不缓不疾,言简意赅,句句有理,小严平时也算是个伶牙俐齿的,居然被逼到张口结舌,一肚子火气发作不得,只得冷笑,“不错,被你这么一说,何止是委屈,你简直冤枉死了。”
沈绯衣微笑。
他身后背景秀丽似一幅嵌绣在软烟罗纱上的工笔小画,更衬得他笑容恬静温和,可是亦是秀丽中藏着诡异,小严情不自禁吸了口冷气,很有些毛骨悚然的感觉。
一口气才到嗓子眼,还未呼出,沈绯衣已经侧起头,轻轻道,“你听……”
时已半夜,郊外林木间腾起层雾气,把头顶那轮弯月浸得朦胧模糊,边缘处氤氲吐出光晕,风已经停息,铁马静寂之后,小楼处居然传来细微的女声,断断续续若有若无,娇弱时像是在哭泣,婉转时又像是在唱曲。
这下,不光是小严,连沈绯衣也忍不住面色凝重。两人面面相觑,有些紧张。
“什么鬼东西?”小严低声咒骂,想一想,又道,“要不,我们……过去看看?”
话还没说完,沈绯衣已抬步,只一瞬间,笑意还挂在他嘴角,浑身肌肉已绷紧,迅速间化身为猎食中矫健的豹,果断奔目标而去。
一前一后奔至楼下,声音更加清晰,像是有个女子正在低声唱曲,声线极细极幽,纤细如一缕游丝,却总也不会断,吊得人耳朵痒痒的,可又到底听不出她唱得是什么。
走至大门前,小严抢上一步,手搭了朱漆木门上的兽口铜环,微一吐力,应手处“咯呀呀”地开了,与此同时,女子声音嘎然而止,像是也被小严的手指触到,顿时再无声息。
大门后是空荡荡的院落,新刷的一溜粉墙与精致小巧的两层楼阁,墙角处种了几株菊花,嫩黄与浅紫花苞半吐半露,除此之外,整个院子里再没有其它东西,铺了细石的地面在月光下隐隐发白。
“我们上楼吧。”小严摩拳擦掌,目光灼灼地盯了楼门,“管它是人是鬼,今晚我一定要看出个门道来。”
楼门也是虚掩,客堂里空无一人,沈绯衣自怀里掏出支火折子点亮,将周围仔细照了一遍。堂中家具摆放中规中矩,连同案上一只檀木镇纸,所有东西俱是干干净净一尘不染,沈绯衣皱眉,问小严,“你可发觉这里有些古怪?”
“不错,”小严的眉头皱得比他还狠,又四下打量,苦笑,“我也觉得这里很邪门,可是又说不出来是哪里不妥。”
“算了,上楼再看看。”
沿楼梯向上,迎面一条笔直的走廊,一面靠着朱雕栏杆一面紧挨几间厢房,走廊里没有灯光,月光下依稀可见房门处挂着团簇绣花锦帘。
不知为什么,最里间的门口锦帘忽然微微摆动,敲在门框上“啪”里一声。
“嘿,这里一丝风也没有,门帘怎么会动?”小严喃喃道,话是说给身后的沈绯衣听的,可是等了会儿,没人理他。只好苦笑,自己接下去,“难道真是闹鬼了?喂,把你的火折子借我一用。”
仍然没有声音。
转过头,背后整片黯淡暮色,而刚才在楼梯口还同他在一起的沈绯衣像是薄雾般融化在黑暗中,连个鬼影子也没了。
“呜——”这下真的刮起了风,凉气抵着脖子根,恶狠狠灌进领子,迅速将整片肌肤浸得僵硬冰冷。
真正自作孽不可活!为什么要去找这种来路不明的怪胎作为帮手?每次他总是在出乎意料的时候出现,又在最紧要的时候消失掉。
小严只觉脑中“砰”地爆裂,瞬息间大片空白,瞪着那片要命的黑暗,舌头顶住牙膛,恨不能满嘴喷出鲜血来。忽地肩头一重,似乎是什么东西搭了上来。
“谁!”他暴喝,转头。
身后并无一人。
惊魂未定,右手袖口突又一紧,忙低头,仍然空无一物。
小严几乎要疯了,正自焦躁忙碌,耳听得身后“吡啪”一记,门帘子重又响起,同时伴着低低女子声,曲不成调,字不可闻,幽幽如**。
在这样阴冷诡异的夜里,遇到神秘之事妖魔之声,又是单独一人,已大非吉兆,换成别人早已胆寒心怯挥袖而去,偏小严这个人,从来都是犟脾气,明明心里怕得要死,可是火气一顶脑门,眼珠子都沁出红丝来,哪里还会谨慎多虑,此时喉咙里血气咯咯上涌,反而扭头向门帘处猛冲进去。
门板大开毫无阻挡,房间里也没有半星灯光,一甩门帘,当头便可看到房内全景,小严头已进了门帘,双脚大开迈在半空,眼睛已落到房中那堆白乎乎的物事上。
天晓得那是堆什么东西,约一人多高,整体覆盖在灰白色丝麻似的线团下,正在窗外斜斜射入的朦胧月光里缓缓蠕动,乱线纠结的表面时不时闪出几丝银色光芒,细微如针尖,如只巨大的蚕蛹,而蛹下不住弯曲扭动,像是有什么东西正欲破茧而出。
那种奇怪的声音便是从这堆东西里面发出的,离近了听,还是像女子在唱曲,不过世上哪会有这样痛苦的歌声,像有人被绑紧全身,压住胸腹,从鼻子里灌进一壶滚烫的开水,而嘴巴还张着,从五脏六腑里糜烂的血肉中挤出来的歌声。小严瞬间遍体浮起鸡皮疙瘩,恨不得自己根本就是个聋子,他傻站在门口,进退不得,双眼死死地盯着这团扭动的东西,一直看到茧子表面剧烈起伏,逐渐由里而外捅出个洞,一只光秃秃泛着青红之物的东西探出来,他用力瞪着它,看得眼珠子都凸了出来,像条干涸快死的鱼,终于看明白了,突然浑身颤抖,转身狂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