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早在第二批被调到江南的靖南步卒尚未起身的时候,靖南州的将军府便不是没有过疑问,只不过当时皇帝陛下正在气头上,哪里会理会靖南侯的建言,因此这一番交涉无果,那座将军府便只好让步军副将周步乐亲自领军,前往江南,与那还剩下的几万靖南步卒汇合之后,尽快结束江南战事,而将军府也是未雨绸缪,在附近州郡抽调了三万州军到靖南关,以固边防。
靖南关,这座位于大楚南境与南唐边境的一座关隘,历来便有易守难攻之说,春秋乱战时,南唐人在这座关隘之前丢了不知道多少条性命,可最后也是仍旧没有攻破那座关隘,后来,也就是前些时日,大楚南境再发生了一场战事,南唐的二十万大军再度伐楚,可就算是如此,也是没有一兵一卒踏入了大楚国土,反倒是被镇守南境的靖南边军近乎于蛮横的将南唐人赶出了大楚,而且差点马蹄向南,往那座南唐都城而去。那一次,是南境这些年来最大的一场战事,大到让不少靖南边军士卒都神情恍惚,想着是不是能马蹄南下了,可最后虽未能如此,但这场战事也将大楚南境的靖南边军丢失近十年的血性全部都激发出来了。
现如今这座靖南关上某处关隘里,守城士卒再无以往那般疲懒之态,反倒是人人皆神情肃穆。
柳林作为关隘里一个很普通的守城校尉,年过三十,面容普通,和一般的南境汉子一样,生的不高。家世也说不上显赫,只说的上殷实两字,不过不同于其他袍泽,柳林年少时候并非立志要为大楚守国门,而是羡慕那些飞来飞去的武夫,所以从军之前,他先练刀,梦寐以求的便是成为像当年那位一人一刀便转战大魏三千里的刀道宗师汤槐安一般,成为这江湖人人都要仰头的绝世刀客,可事与愿违,柳林天资一般,加上又碰不上名师,因此练刀数年,都不得寸进,久而久之,心思便淡了下去,及冠之年便抛弃了那个当初的想法,反倒是跑到军伍之中打拼,照着他的想法,反正这辈子是扔不掉这手里的刀了,那做不成天下第一的刀客,那做个提刀上阵杀敌的大楚士卒也行,只是身处南境,想着去北境投军,又有些厌烦路程遥远,索性便待着这靖南边军就是,从军之后,从士卒做起,柳林花了十年,爬到了现如今这个位置,成为这靖南关里的一名校尉,而像他柳林这样的校尉,靖南边军之中,不下百人,因此就算是他想继续攀爬,其实也不容易,就拿上一次南唐人叩边来说,二十万南唐大军,放在其余人心中,那是一群想着进入自家院子里的强盗,可在柳林这等还有想法的中下层军官来看,这便是一颗颗人头,一纷纷军功,因此当日出关一战,不少人都卯足了劲。就想着多杀几个南唐人,挣点军功,好继续攀爬,当日一战,柳林便一人斩杀了多达五个南唐士卒,虽说最后还是没有能让往上再爬一级,但慢慢积累总归还是有机会的,柳林对杀南唐人起劲,可这一次靖南边军去江南叛乱,其实不仅是他,许多袍泽都不太愿意,没什么人喜欢将自己腰间的军刀,对准同样是楚人的同胞,那样挣来的军功,不痛快!
可南唐不可能隔三差五便来启衅一次,因此柳林也知道,或许自己这辈子,也就在校尉这个位置上呆到头了,这让柳林在守关之余,其实真有些失落。
这一日午后,柳林在一处城头远望,他披甲提刀,站在原地,神色平静,但手却一直搭在那柄军刀上。大楚三大边军的军刀不同,每一支边军的军刀都由自己军伍内的军匠打造,就拿自己手里的这柄靖南刀而言,因为南唐人极少挑衅,所以这数十年来,才不过第三代,而那支征东边军还要不如,至今都还使用着第一代军刀,反倒是镇北边军,年年有狼烟,因此军刀的更新换代速度实在不慢,到现如今,便已经是第十二代了。大楚赋税开销的军费,历来都是先镇北边军再靖南,最后才是征东,至于州军,便算是最不受人待见的一支军伍了,不仅在境内要守一州城守管辖,到了郡里,统辖权也不在武人手上,反倒是郡守尚有管辖之权,因此这支军伍在众多军伍之中,一直被戏言是后娘养的,这一次靖南边军多达十万离开南境,才抽调了三万州军来到靖南关,可以说这现如今的靖南关已经是无比空虚,所以边军上下现如今人人严阵以待,只怕会出现差错。
城头上,柳林身旁是一位出身州军的校尉,这位校尉比之柳林,都还要年轻许多,只不过身材到底还要不如柳林,微微要比他矮上一个头,柳林对于州军没有轻视的心,至少对于现如今眼前这个年轻校尉没有,说来也简单,前几日,柳林竟然是发现这个年轻校尉虎口老茧竟然是比他还厚,而且行走间,气息沉稳,竟然是一位已经跨过第三境的江湖高手,现如今虽说江湖上涌现出不少年轻高手,但那些始终是离沙场太远的江湖武夫,纵使年轻有为,境界达到第四境第五境,可一相比较,远远不如这等沙场武人,境界虽低,可仍旧是在为大楚守国门,并非是为自己博名利。
因此柳林对于这个名为李笑的年轻人,很是敬重。
现如今,两人并肩而立,站在城头上,柳林先开口说道:“李校尉,依着你这份修为,在边军之中做个校尉都绰绰有余,为何还要在州军之中厮混,大好前途,可不在州军。”
李笑人如其名,真的很喜欢笑,他笑着开口说道:“州军有何不好,没有战事,平日里待着拿军饷就是,要不是现如今有一纸军令,小第现如今正该在州城里好好待着,其他军伍看不起咱们州军,便说的是咱们无仗可打,战力不如你们边军嘛,可说了就说了,咱还不是只有捏着鼻子认了,这注定不可能翻身的说法,要不拿出十好几万州军死在边陲,哪里翻的过身来,只不过我李笑,对于州军,还始终觉得,都是天下人小看了咱们,所以这些年在州军厮混,为得便是有一天,就让州军重新名扬天下。”
柳林平静道:“难。”
李笑哈哈大笑,“自然难,上一次南唐叩边,咱们那位淮州将军袁难镇守的柳荫军镇不就是第一个被攻破的么,当时我记得大楚上下都还在说,这大楚州军还是一滩扶不起的烂泥。可我李笑其实不觉得。”
李笑止住笑容,正色道:“我甚至觉得咱们袁将军,没有丢州军的脸,打不过南唐人,这是战力原因,可宁死不退,这是风骨,袁将军用性命为我大楚州军重塑风骨,只要有了风骨,大楚州军自然战力便会不同以往,只不过在此之前,咱们这些烂泥,得有个机会去证明才行。”
柳林一本正经,“那还是希望你们州军没这个机会了。”
李笑哈哈大笑,望向远处,手按住那柄军刀。
两位两支军伍的校尉,闲聊不长,便已经闭嘴,原因是因为关外有一骑飞驰而来。
两人对视一眼,互相在各自眼中看出惊讶之色。
那一骑斥候入关之后,飞奔上城头,将一份谍报递上,然后飞快离去。
柳林作为现如今这个阶段关隘的军事长官,接过谍报只是看了几眼,便即刻将谍报递给李笑。
谍报上字数不多,不过只有寥寥几十字:
南唐大军叩边,五万骑军,十五万步卒,星夜赶往靖南关,现如今据此还有百里!
柳林当机立断,吼道:“点起狼烟,通知各处关隘,城头将士,全员戒备!”
虽说南唐大军多达百余里,可柳林一点都不敢掉以轻心。
狼烟很快燃起,然后这座关隘望去,整个靖南关的数座关隘都依次燃起狼烟。
如此景象,南境难见。
柳林死死盯着关隘之外,咬牙说道:“二十万南唐大军,这一次,这帮家伙是真把全部家底都拿出来了,前些时候丢了差不多几万条性命在关外,现如今还能凑出二十万大军,真是难为这帮人了。”
李笑本来就不高,现如今就算是挺直了脊梁也算不上高,他看着关外风光,平静道:“咱这烂泥,好像有机会了。”
说这句话的时候,李笑没有笑,只是声音很轻,让人听不太清楚,不过这也没什么,反正他自己听的清楚便行了。
他知道。
这支被世间瞧不起的军伍,已经整整数十年没有让世间瞧得起过了。
——
据靖南关外百余里,二十万南唐大军疾驰,不去别处,直往靖南关。
春秋乱战之后的第一次楚唐大战,最终的结果便是大楚在靖南关外一举击溃了十万南唐大军,加上之后驰援了十万南唐新军,整整二十万大军都被靖南边军在关外一举击溃,只不过那时靖南边军尚有十数万大军,加上数万州军,可今时不同往日。
靖南步卒多达十万,已经被调往江南,关内只剩下数万靖南边军,加上抽调的数万州军,两者加在一起,甚至不足十万人。
如何能抵挡以举国之力北上的南唐大军?
军阵当中,有数位南唐将领骑马并行,鄢征、刘去疾两位早已经成名已久的沙场大将,神色平静,当中一骑,大将军武越,披甲带刀,面无表情。
这位从军之初便立志要北上中原的大将军,没有经历过那场春秋乱战,因此对那支在春秋乱战之中连大楚国门都没有攻破的南唐大军,一直都是报以深深的鄙夷,因此他才建言,让先帝倾半国赋税打造南唐新军,春秋乱战之后的楚唐第一次大战,武越深知不知大楚敌手,因此先帝再如此急迫,他武越都不愿意去做这个败军之将,事到如今,他当然是知道了因为那位先帝本身便有病,身子骨熬不了多久,才如此急迫,不然断不至于如此。
可现如今不同,有北匈南下作为保证,又有靖南边军平叛江南的意外之喜,现如今的大楚南境,在武越看来,不过是一个美娇娘,等着他们这个彪形大汉好好蹂躏了。
甚至整个大楚都是如此。
亲王李尚行为现如今的南唐皇帝李江潮谋划了皇位,谋划了如何去占这座中原,最后却死了,武越不担心这些事情,他从来没有当皇帝的心思,在他眼里,北上中原,甚至是灭北匈才是他的志愿,他要做的便是那种历史上名将之首,至于一统天下之后,这南唐皇帝想不想杀他,他不在意,因为那个时候,功勋到了无以复加的武越,还有谁人能说杀就杀,即便是打不下这一座中原,最后只能与北匈划江而治,只占半座中原,想来也无人想杀他,杀了他,这南唐还有谁才能和号称上马便可战的北匈抗衡?
因此武越一点都不担心身后事,只是一心去做现如今该做的事情。
在距离靖南关还有五十里的时候,武越才缓缓开口,“此番攻楚,不必分兵,从靖南关外杀进去便是,大楚南境早空,现如今从此地而入,之后的大楚,一马平川,甚至要不了一旬功夫,便能进入江南。倒时候收拾了最后的那支靖南步卒,整个大楚境内,便应当没有可战之军了,倒时候直入陵安便是,只是希冀大楚够傻,始终不让那支镇北边军南下,非要为中原人守住脊梁,那到时候等大楚腹地尽在咱们手里,也可以和那支北匈狼骑打上一场。”
鄢征点头附和道:“理应如此,楚人本来便是一根筋,如此行事的几率不小。”
反倒是刘去疾,这位当之无愧的南唐军伍第二人,轻声感叹道:“真没想过,独占中原百余年的大楚,现如今真要分崩离析了。”
武越冷笑道:“大楚看似强盛,其实不过徒有其表而已,更何况这十余年,一直有个读书人在谋楚,不然如何得有现如今这机会?”
鄢征咧嘴笑道:“所以说这读书人,真没一个好东西。只不过这高深,身居大楚宰辅,还真想覆灭大楚,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
武越默不作声,只是想着若是有这么一个读书人在南唐谋唐又当如何。
大军前行十里之后,开始有探子回报。
说的无非是前面那座靖南关,已经燃起狼烟,严阵以待了。
武越冷笑不已,任你大楚有这座堪称天堑的靖南关,那又如何?
南唐伐楚,非是今日一日之功而已。
大军再行二十余里。
武越便已经隐隐可见那座雄关了。
靖南关绵延数十里,耗费大楚无数心力,所建造的初衷就是为了以拒敌寇。
可现如今,站在远处,武越可见的,便尽数都是漫天的人头而已。
他沉默片刻,传令下去:骑军在后,步卒先行攻城,不惜一切代价,攻破那座雄关!
他勒马停足,看着远处,神色疯狂。
中原,我武越来了!
——
江南丘陵,连绵不绝,有一支才得到军令赶赴江南的步卒才堪堪到江南,领军主将周步乐又收到时一份军令,军令只有一句话。
“立即返回南境靖南关,南唐大军叩边!”
于是那位贵为靖南步军副将的周步乐想也不想,立马调转马头返回南境,甚至还派人去江南传去消息,让那支仅存的两万余步卒,坚守待援,不可贸然妄动,他们守陵安,而这支步卒便要返回南境,为大楚守国门。
马不停蹄的疾驰,周步乐脸色难看,作为沙场大将,早知道这抽离边军进入中原腹地本就是不妥之举,可君命难违,现如今真引来南唐叩边,只怕这中原硝烟真要再起了。
他甚至有些恼怒,大楚立国以来的战于国境之外,现如今真要成为过去了?
看着已经是在竭力狂奔的士卒袍泽,周步乐咬牙吼道:“再快些!”
无人应声,只是都默然前奔而已。
这支步卒狂奔之时,真是带起尘土漫天,不亚于骑军疾驰。
大楚南境,不过只能靠靖南边军而已。
——
大楚江南,白难在一座城头远眺,这位重新让世人知晓的白发男人坐在城头,看着南边,身旁是随着他一同从陵安而来的赵非野,白难轻声道:“南唐叩边,咱们的大楚,百余年难得一见的敌寇入境,现如今真要成事实了。加上现如今的北匈肯定已经南下,咱们的大楚,好像真是大厦将倾了。”
赵非野一惊,复而有些愤怒,他看着自家侯爷问道:“那侯爷还打不打这场仗?”
白难摆摆手,“自然不打了,江南战事,到这里,落下帷幕了。接下来我可就要去打另外一场仗了。”
赵非野一惊。
猛然抬头。
白难笑道:“你说说这些江南世家会不会听我的?”
赵非野茫然摇头。
白难这一次没有说话,只是在笑。
他仿佛看到了什么很好笑的东西。
只是赵非野看不到,天底下也没几个人看得见。
——
与此同时,大楚北境,有个身形伟岸的男人站在了北丈原最前线,他面前是数十万北匈狼骑,如潮水一般铺天盖地而来,身后则是同样严阵以待的大楚镇北边军。
这一场仗,由他来打第一仗。
大楚南北,同时燃起狼烟! 余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