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闪电划过黑暗的天幕,以密集低矮建筑为主的九龙地区宛如阴暗丛林,匍匐在雷电下一动不动。
林海站在阳台上,口中含着雪茄,静静看着眼前不时闪亮的世界。
昨天下午香江挂起8号风球,今晨终于风雨大作。
“风太大,吹了对身体不好。”小云仙一步一挪走到阳台,拿着一件丝绸睡衣给林海披上。
“你怎么不多休息会?”林海看了眼娥眉拧紧的她,关切道。
“睡不着了,我刚把床单换了,”小云仙靠着他,下巴在他胳膊上磨蹭,小声道,“我想保留下来,可以吗?”
大多数情况下,见血总不是令人愉快的事。
只有一种情况下例外。
参与双方可能都会很满意,就如小云仙那样,羞涩中带着骄傲,又有着期盼。
“随便你吧......留个纪念也好。”林海心情有些复杂。
“你要不要现在走,再过会她们可都要起床了,格蕾丝姐姐每天都要冲进我房间,闹上一会才肯罢休。”
在一道闪电的余晖中,小云仙微微翘起的嘴唇给了林海很深的印象,他并没有着急离开。
“对了,你父母那边的线索我会派人继续调查的。”
“嗯,谢谢林先生,”小云仙垂下脑袋,“其实这么多年过去,我也没报什么希望,只是个执念,无论生死,告诉我一声就好......”
小云仙是在广州被遗弃的,襁褓中还有其母亲留下的一封书信,有人从某处捡到小云仙后,就卖到其养母手上,其养母一直保留着那封书信,在大牙金死后特意送给小云仙。
通过许爱周的关系,马三包已经派出精干的小弟,前往广州调查。
不过林海心中并没有报以太大希望。
张问天详细盘问过她的养母,对方大概记得时间是在27年的12月中旬。
时值一场大变。
结合历史,再仔细推敲那封意味深长的书信,张问天隐隐得出结论,小云仙的父母很有可能已经不在人世。
只是林海并没有把这个结论告诉小云仙,就让她保留一分希望吧。
然而身世浮萍的她,早就有所感应。
这就是江湖儿女对命运的觉悟吧。
无论如何,哪怕是出于对她父母的敬意,林海也会好好照顾她的一生。
天色乍明时分,林海还是离开了半岛。
小云仙已经在他离去前安然睡去。
任锦球和烂鱼仔看上去依然精神抖擞,林海却看到了他们脸上还没有完全擦干的水迹。
“等会到办事处后,你们就去对面好好休息吧。”
“会长,我们没事,今天不是有行动嘛,我们还是留在你身边吧。”任锦球殷切道。
他已经从警察队伍中离职,全心全意为林海工作,用他话说,实在受不了那边的氛围,也无法再生存下去。
林海很乐意看到他如此选择,他是个好警察,从来不同流合污,如果没有遇见林海,几年后就会莫名其妙死在一场执法行动中,其中内幕很深。他的大儿子,未来会成为警察,也有找寻父亲死亡真相的缘故。
也有喜欢并天生适应污泥的人,比如曾启荣,他就很满意自己的工作,并长袖善舞,乐不思蜀。
自从小任彻底脱离警察部队后,林海就放他离开了,还是让他继续走好他未来注定的道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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汽车停靠在某个报摊,为了生活早已出摊一个小时的报贩,深深看了一眼面前那辆从未见过的豪车,就低下头继续整理报纸。
有人命好开豪车,住豪宅,自然也有人需要五点起床,游走街巷,哪怕刮风下雨也不能停下。
这就是命。
各人有各人的命,他从不抱怨。
一睁开眼就需要搵钱糊口,哪里有时间抱怨。
“老板,来份《工商日报》,加一份《香江风》。”一个看上去就不是善茬的男人,打着雨伞大大咧咧道。
这是个江湖人。
每天阅人无数,报贩子很容易就判断出来。
“好勒,先生您拿好,这份是最新马经,免费的。”
对方把报纸塞进怀中,满意地离去。
“不用找了,这风大雨大的,买碗热糖水喝喝,祛寒!”
看着扔在报纸上的一元硬币,报贩也很满意,特意关注了一下那辆豪车。
劳斯莱斯什么时候有这款车型了?
估计是刚出厂的吧。
那辆劳斯莱斯并没有开多远,就在报摊过去十几米远的小巷口附近停下了。
报贩奇怪地看了两眼。
这里并没有什么大老板啊?
最多有几个下九流的大老板吧。
也就是戏院老板和戏剧名伶,这年头都叫老板,比如闻名中外的梅老板。
巷子里都是些老宅子,据说九龙开埠时就有了,后来港府一直想拆除,最终也没能成功。
英国佬就是虚伪!
报贩心中狠狠骂道,阿拉在沪上的房子,也是老祖宗传下来的,可不还是说征收就征收了。
该死的常公子,打老虎打到小老百姓头上来,给阿拉一堆金圆券有个屁用。
阿拉祖上也是富贵人,要不是老常没用,小常更没用,怎么可能跑到香江来卖报纸。
英国佬应该学学阿拉华夏人,老整些民权、地权之类的没卵用。
这条巷子没拆倒是个好事,至少阿拉的报纸总有人买,戏老板也要糊门面,装文化人嘛。
那个水灵灵的小旦角就看得人心尖儿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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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长,我看见李队长了,他在马路对面,刚打了信号。”任锦球盯着前窗外,雨刮器不停拨开视野。
烂鱼仔紧盯着右窗外,此时也报告道:“我们的人也到位了,那边三辆黄包车都是的。”
“好,你们盯着,有事叫我。”林海头也没抬,翻看着手中报纸。
任锦球和烂鱼仔面面相觑。
也不知道会长怎么了。
照理说刚刚春风一宿,应该神清气爽,趾高气扬。
没想到大清早的心事重重,还特意让他们来这里,说要亲自看这场大戏。
有人轻轻敲击着驾驶室车窗。
任锦球摇下玻璃,神情怪异的李慕漳扫视进来。
任锦球立刻凑上去,小声嘀咕了几句,李慕漳点点头,裹紧长橡胶雨衣,很快消失在风雨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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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才那人是乞丐吗?这么大风雨,还出来搵食,世事艰难,大家都不容易啊。”报贩子收回目光,继续快速翻看着报纸,很快把刚才见到那幕抛在脑后。
作为一名有抱负的报贩,熟悉每天报刊内容是基本功,这样才能有效地推广给相关目标客户。
额,今天的《香江风》有劲爆消息啊。
报贩子的目光很快被一篇报道吸引,仔细阅读起来。
《香江风》是一份沪上来客新开的小报,主要报道些家长里短、奇闻轶事之类的半真半假消息,深得沪上滩娱乐八卦之风,在香江拥有不小的拥趸,客户大都是新移民阶层。
今天的《香江风》报道了一则社会奇闻:《字头大佬见色起意,抗战名将被迫出海》。
文章以激愤的口吻,报道了某抗战名将爱妻受到某字头大佬骚扰,不得不结业关店,全家移民海外的消息,虽然没有点名双方名字,可还是提到了常德虎贲四个字。
“戳不煞格个赤佬笃娘个逼!”报贩子用力拍打报纸,满脸郁愤。
“那能事体,侬发撒子火?”一个老顾客正好过来,奇怪地问道,另外几个行人也围了上来。
“大家看今天的《香江风》,”报贩当机立断,举起报纸,“有个黑帮头子学西门庆,想要抢抗战名将余将军的二夫人,害得余将军只能出逃海外。”
“什么?有这种事!”几个人惊呼,立刻掏钱买下报纸,一边翻开一边议论纷纷。
“真是世风日下,人心沦丧!”
“山河沦丧,必生妖孽啊!”
生气是必须的,可生活还得继续,人群散去在雨幕中,又有新人踏水而来。
报贩子继续重复着他的表演,不过今天的确是出于真心。
无论政事如何变幻,老百姓也不会忘了真正为他们流血牺牲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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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海合上报纸,闭上眼睛。
敢于刊发这篇吴性栽代笔的报道,《香江风》还算有些风骨。
虽然有3000港币额外费用,也没有对数字帮点名道姓,可还是有相当风险的。
和吴性栽是老友的《香江风》老板,毕竟是民国的沪上文人啊。
加入太平洋华泰机构的吴性栽,找到了肆意发挥才华的舞台,没有预算限额,没有指手画脚,他们筹备的第一部电影《花姑娘》也得到了法国版权方的授权,正在紧锣密鼓筹备中,听说剧本快要完稿,快要招募演员了。
因此,当张问天找到吴性栽时,大致说明了下情况,义愤填膺的他毫不犹豫地答应执笔,第一篇已经发表,第二篇也会在中午前送去《香江风》编辑部。
如果等会不出意外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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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望不会出意外。
也不知道会长怎么会突然过来,李慕漳心中发紧,包裹在厚重橡胶雨衣中的身上已大汗淋漓。
他的目光穿过密集的雨帘,再次确认了自己这方安排下的人手。
巷子口有三辆黄包车,躲在几棵大树下,车夫蜷缩在半敞开的座位上,闭眼微酣,似乎被这恶劣的天气完全击败,无心生意。
巷子外面大马路上,停着两辆福特车,似乎好几个晚上都是这样,路过的行人并没有关注,只有李慕漳才注意到,最前面的车子里,偶然亮起隐隐的红光,那是包着红布的手电亮起。
李慕漳仰头看天,雨云并没有因为下了几个小时的大雨而稍微明亮些,反而更加阴沉......
滂沱大雨一下子将他的眼睛打湿,他连忙低下头来,摇晃脑袋,甩去脸上的水珠,插在雨衣中的手却不愿意出手相助。
李慕漳的双手没空。
那只左手上,捏着一个圆滚滚的美式军用手雷。
而那只右手上,带着薄薄的棉手套,静静握住一把长枪,那是会长好不容易才买来的汤姆逊冲锋枪,美国民间改制版的。
听说美国人叫它芝加哥打字机。
李慕漳被雨水冲洗得无比冰冷的脸上挤出一个笑容。
那就让我用它打出一篇美丽的文章吧。
献给即将到达我家乡的余将军,献给冒雨前来为我助阵的会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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苗如龙推开缠绕在他身上的那具火热而柔软的身体,起身来到卫生间,打开水龙头,冰凉的水从头上迅速流过他的全身。
他感觉有些冷,情不自禁打了个寒颤。
色是刮骨刀。
古人的话就是有道理啊。
几年前,他可是趴在雪地里埋伏整整两天都不会吱一声的军人啊。
然而他并没有遗憾,如果不是当年当机立断跑得快,他早就同他的战友们一样,化作黑土地上的肥料了,哪里能来到千里之外的香江,享受着以前无论如何都享受不到的快乐。
这样的刮骨刀,还是多来几把才好。
穿上丝绸短衫,他看了下镜子里的自己,身体依然矫健,然后脸色却极其难看。
哼!
他冷哼一声,算你跑得快!
太平洋集团董事长算个球,老子扛枪杀人上女人时,你还是个光鸡呢。
抗战名将算个球,还不是背叛了老头子。
老子这样打GF的才是真英雄。
要不是这阶段太敏感,葛山主害怕引起公愤,叮嘱他老实些,他早就霸王硬上弓了。
想到那个千娇百媚的小妇人,一股热流涌向小腹,他看了眼蜷缩在床上的那个女人,好不容易才按捺住心火,摇摇头推门出去。
唱戏的还是不如居家的啊。
古人的话就是有道理啊。
北角这么多新来的沪上家庭,得抓紧让小弟们多走访打探下了。
“大哥!”前院正厅里,几个得力小弟正好练完拳脚,等候在那了。
“不错,枪支虽好,可随身功夫也不要落下,大部分时间,我们还得靠拳头说话啊。”苗如龙呵呵笑道,接过小弟递来的手枪,塞进皮带里,手一挥,“走,回北角!”
两辆老式别克从这花园改建的车库里驶出,沿着狭窄的箱子,往外面大马路上开。
“这巷子还是太窄了啊。”苗如龙坐在后面车上,摇头沉思。
他想买辆新车,因为开不进来而作罢,要不是想要夺了这个戏子受赠的这套宅子,他才不会长期居住在这里。
不过时间不会太久了,这个小旦角,他已经快要玩腻了,等她还在往粤省艰难行进的弟弟到港后,他就会下手,总得让人家一家团圆了再走。
“到时候把她卖去九龙城寨,让那帮子疯狗们爽去吧。”苗如龙阴沉的脸上浮现一丝笑意。
车子突然一个急刹,停了下来。
苗如龙的脑袋差点撞到前座,他大骂道:“怎么回事?”
“大哥,前面的车好像撞到黄包车了,有车夫拦着不让走。”驾驶员惶恐道。
“快让他们死开些,不然统统送去见龙王。”苗如龙恶狠狠说道。
虽然这里并不是他字头的地盘,可作为数字帮香主,他就是这么有底气。
“不行啊,看热闹的人来了,我们走不了啊。”
苗如龙伸长脖子,努力透过前窗玻璃往前看,车子旁边走过去一个穿着雨衣的男人,似乎扭头看了下车子,他没有在意。
“你们下去,快点把人赶走!”苗如龙命令道,闭上眼睛,心中莫名其妙的烦躁。
两辆车上的小弟都下来了,涌到人群跟前,开始大声呵斥,推搡。
突然。
大雨声中有不一样的动静传来。
苗如龙猛地睁开眼。
这声音对于上过战场的他来说,实在是太熟悉了。
无数次,在这声音的包围下他逃过了死神,无数次,这声音又响起在他的噩梦中。
“快倒车!”他大叫,驾车的小弟一时还来不及反应过来。
“哒哒哒!”
车后方响起了连续的轻鸣。
伴随着玻璃的碎裂声,三颗、还是五颗子弹钻进他的身体。
他已经无暇细数,眼皮愈来愈沉重。
终于还是要死在枪下啊。
该死的太平洋!
老子应该早点出手的!
总算比兄弟们多享受了几年,老子不亏!
可老子不想死啊!
老子还想日女人啊!
最后一刻,苗如龙的脑海中浮现了那个少妇的脸,对他怒目而视。
后悔啊。
温柔乡是英雄冢!
古人的话就是有道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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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慕漳打完了一个弹盒,又换了个满的,然后从车尾接近车子,小心地躲在车体后,仔细倾听了十几秒钟,才起身打开车门。
几秒钟后,他往车子里面撒上一把传单,关上车门,朝巷子口走去。
三辆黄包车堵在第一辆车前面。
几把砍刀扔得到处都是。
地上都是尸体。
鲜血缓缓渗出,很快被雨水冲走。
“队长,一个不留,我们没人受伤,他们来不及拿枪。”有人凑上来快速汇报。
“好,撒了传单,马上离开。”李慕漳走到巷子口,对不远处的劳斯莱斯点点头,坐上福特。
从第一声枪声响起,到两辆福特离开,只用了3分钟。
林海收回目光,满意地点点头,吩咐紧张地摸着腰间手枪的任锦球:“调头,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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报贩子浑身颤抖,浑然不知自己已经走到外面大雨下。
刚才那短短的一幕,实在匪夷所思。
如果不是仍停留在那边的汽车和黄包车,他还会认为是自己的幻觉。
杀人了!
就在自己的眼皮底下,发生了如此惨烈的枪杀。
这可是香江,不是沪上啊。
该怎么办?要不要打电话报警?
“老板,失心疯啦?”
有人大声叫醒了他,他回头一看,身体如筛糠般抖得更厉害。
“你看你,好好的里面不坐,傻了吧唧地跑大雨里来,等会让老婆送些姜汤过来吧。”那人一把拉他回去,笑看着他,“你想要报警吗?”
“不,不不!”报贩连连摇头。
“为什么不?”那人笑得更厉害了,“刚才好像发生杀人案了,你不报警,警察不更要找你?”
报贩苦着脸:“老板,我什么都没看到,真的,我发誓!”
“我让你报警你就报!”那人恶狠狠说完,扔下一张千元港币。
“好,我明白,不该说的我绝不多说,我这就打电话!”报贩连忙拨打电话,完了抬起头,奇怪地问道,“你们为什么还不走?”
“我为什么要走?”那人戏谑地看着他,“我是目击者,身为良好市民,当然要挺身而出作证啦。”
很快,报贩就明白了为何他有如此底气。
几分钟后,辖区警察赶到,甚至还来了一个高级督察,是个鬼佬。
他们见到那人,连声问好,还在他的指引下,跑到那辆豪车边,点头哈腰,而车里那个神秘的大佬,连车都没下。
“我交代过他们了,如果以后有任何人敢找你麻烦,他们会帮你出头!如果再有事,你去广东道找太平洋公司,会有人为你主持公道!”
当着警察们的面,那人扔下一句话。
豪车扬长而去。
“太平洋欸!”
报贩抹了把额头,不知道是汗水还是雨水,嘿嘿傻笑起来。 从渔夫到国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