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已是深秋的季节,可苍周最南部与大燕相交的地界处,却依旧是如此的灼热难耐,尤其是在午时,艳黄色的光芒笼罩着大地,恨不得要将这片土地上的所有水分都烘烤一空。
人若站在那太阳底下久了,那晒蜕的皮,可以一抓一大把。
同样的,死去的尸体,在这样的天气之下,也不过短短两三天,就开始散发出无边的尸臭。
“将军,该如何处理这些尸体?”年轻的护卫单膝跪在床沿前,大声问道。
穿着一身素裳,平躺在床上的男子轻轻地咳嗽了两声,而后用那干净中透着几分清冷的声音道,“全部拉出去,烧了。”
“可是,可是那里面还有我们苍周的兄弟……”年轻的护卫抬起头,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里蓄满了泪水,只待一眨眼,那豆大的泪珠儿便能沿着脸颊滚滚而落,“那里面,都是并肩作战的兄弟……”
“这是军令!”盔甲男子闭着眼睛,漠然的道,“若是不烧,便极有可能爆发瘟疫,瘟疫一出,万民遭殃。”
他说话极简,三言两语便交代出了重点,以及必须做的理由。
年轻的护卫低下头,强行睁大眼睛,不让泪水落下,“属下领命!”
说完,动作迅疾的自地上站了起来,便要大步的出了房间。
就在这时,床榻上的男子突然出声,“慢着,等我一起……”
大火在前方熊熊燃起,十数偏将丢掉手中的桐油,走到一名穿着月牙色薄袍的男子身后,恭声道,“将军,但凡有尸体的角落都浇了桐油,点了火。”
男子轻轻的点了点头,“嗯,记得把战死兄弟的名字写出来。”
“是,将军。”其中一名偏将领命,转身离去。
其余人静默不出声,均是遥遥的望着那熊熊燃起的大火,心中感慨万千。
明明前几日还在一起说话的兄弟,此刻却已阴阳两隔,此生永不相见。
有感性一些的偏将,已经悄悄地抹起了泪,“那王雷前几日还同我说,他接到了家信,女儿说了亲,就等着他给个回去的日子,好给女儿定下成亲的日子,让他亲眼看着女儿出嫁,可现在……”
可现在,他已经回不去了。
就连尸骨,都无法带回去,后人想祭奠,也不过是盖个衣冠冢罢了。
这么一想,心底愈发难受了起来,众位偏将纷纷都叹起了气,其中一位脾气火爆的,忍不住责备那感性的偏将道,“这一次战役有多么凶险难道你不知道?连将军都受了重伤,险些折损里面,我们这些人能活着已经是命大了,你就别给大家添堵了。”
“我这怎么是添堵了,还不让怀念兄弟么……”感性的偏将哽咽了两声,低声辩驳。
“你自己怀念去,不要在众人跟前怀念,让众人跟着难受!难道就你一个人有兄弟吗。”脾气火爆的偏将怒道。
“你……”感性的偏将还想再次反驳,却被一道清冷的声音给打断了话语,“好了,不要吵了。”
几个偏将一起上前劝架,不如将军一句话来的有效果。
即使他并没有穿着盔甲,即使他已经受伤,即使他声音不大。
“逝者已矣,你们与其在这里争吵该不该怀念那个人,倒不如想着,给那个人报仇。”男子怔怔的看着前方的大火,语调平平没有起伏,却含着让人不能忽视的力量。
“报仇,一定要报仇!”感性的偏将握着拳道,“我一定要给王雷报仇,打死大燕狗贼,让他们永不敢侵犯我苍周一步。”
“对,打死这些侵略者,让他们知道,这片土地是我们苍周的,外来者休想得到。”另一名偏将激昂的道。
众偏将情绪顿时被调动起来,伤感的气氛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昂扬的斗志。
男子看着眼前这一幕,轻轻地叹了口气,片刻后,轻声道,“你们要这样一直坚持下去,但凡大燕敢来一步,就要打的他们后退。这一次苍周虽然也伤亡极重,但大燕更惨,他们短时间内已经无力再进攻苍周了,这段时间,你们要好好守着这片土地。”
“这……”有敏锐的偏将听出不同,疑惑的问道,“将军不与我们一起吗?”
男子微微一笑,抬头看向前方虚无处,眼底有温柔闪过,“我要回一趟苍都,有些事情要办,这些时日你们好好守在广凉郡,我会留下对应大燕突袭的一些方法,你们灵活应用。”
“将军……”感性的偏将看着男子,低声道,“将军受了重伤,这广凉郡太过燥热,不适合养伤,回苍都倒也是极好的……”
只是到底舍不得,没了将军的广凉郡,就像少了屋梁的房子,随时都有倒塌的危险。
男子微微一笑,嘱咐那感性的偏将道,“待过些时日,会有一个叫李斟的年轻人过来参军,你将他收做贴身护卫,可派他上战场,但务必要保他平安。”
“姓李……”感性的偏将顿了顿,郑重的点了点头,“将军放心,许章一定会保他平安的。”
大火依旧在燃烧,男子昂着头颅,望向前方,依稀仿佛透过那扭曲的火苗,看到一张纯美的笑脸。
如此干净,又如此妩媚。
李月珠本该回门那天,长宁侯府送来了消息,说是李月珠受了寒气,没法回来了,日后好了再回。
父亲捏着薄薄的信纸,许久之后,将信送到了雎鸠院。
李月珠成亲前失身的事情在长宁侯府和相府的力压之下,没有被传的沸沸扬扬,仅在小部分人口中流传。
而李月珠疯癫的事情,又被长宁侯府的人给瞒了下来。
长宁侯亲自来与父亲交涉,说不休掉李月珠,把她当儿媳妇对待,但是就不放她出来了,并且给顾永亮抬妾。
因为内心愧疚,父亲默认了长宁侯的做法,并将这一切都死死地瞒住了崔氏。
所以这些日子,崔氏一点都不知道李月珠如今的现状,应该说,除了长宁侯夫妇以及顾永亮之外,谁都不知道李月珠现在已经疯了。
这些都是我身边那个暗卫告诉我的。
这些日子,我一直躺在床上休息,额头伤口逐渐愈合,小竹终于把厚纱布给我换成了薄纱布。
原因是,暗卫告诉她,崔氏也换了……
这几天雎鸠院一直静悄悄的,崔氏似乎怕极了父亲把她送走,一直躲在院子里哪也不去,连孙女儿子都极少接见,整个人就像不存在一般。
但无论怎么躲,该来的事情永远都会来。
这天,原本寂静的雎鸠院突然沸腾了起来,那些安静了好多时日的奴仆们一个个激动的互相奔走,告诉自己相好的朋友,夫人好起来了。
事出反常必有妖,崔氏原本怕极了伤口好了被父亲送走,怎么现在忽然开始主动告诉别人自己好了,还闹出如此大的动静呢。
不过疑惑归疑惑,我并不会阻拦父亲送走崔氏,万一这是崔氏给我故布的疑阵,让我自己主动帮她留下呢,那我可不是要哭死。
用午膳的时候,听说雎鸠院的人为了庆祝自己的主子痊愈,还特意给大厨房送了钱,要请吃宴,连老爷都请了呢。
我心底一顿,一股莫名的感觉漫上心动。
崔氏,她莫不是傻了吧?
在落月用过了午膳,又歇息了一会之后,听说雎鸠院那边的宴已经结束了,崔氏拿着个小包裹,已经跟着父亲出了二门。
这么快?我脸色一变,赶忙套了鞋子,带着小竹赶忙的跑到了大门前。
崔氏正在依依不舍的望着父亲,同父亲讲话。
她身上穿着一身简单的棉布衣服,手里提着一个灰不溜秋的,顶多也就能放两套衣服的小布包,身旁是一个简单的小马车,怎么看怎么凄惨,怎么看怎么萧瑟。
乍一看上去,竟有一种无辜女被恶毒家人硬生生被驱赶走的样子。
如此的诡异,如此的让我不安。
她一个过惯了奢靡生活的贵妇人,就算是被送到庄子上静养,也不该只拿了那么简单的包袱。我就不信她舍得放弃她那些珠宝首饰,那些华服胭脂,那些前朝古物什么的。
就因为知道不可能放弃,所以她现在的举动才显得如此诡异。
崔氏到底在玩什么幺蛾子?
我皱起眉头,站在大门,准备静观其变。
就在这时,李慕雅突然自我身后跑了过来,直接跪在了父亲跟前,大声哭道,“祖父,祖父,不要把祖母送走好不好,祖母那么大年纪了,一个人在外面吃苦受罪,您怎么能放心啊。”
她此话一出,原本还跟父亲轻柔的说着话的崔氏,也忽然哭出了声,“老爷,不要把妾身送走好不好,妾真的舍不得这个家,没有了妾,谁来帮老爷管理后院的事情,谁来帮老爷管理孩子们啊,还有慕雅和我们外孙的亲事,这些都是要操办的啊……”
父亲站在那里,眼中有一丝不耐闪过,“明明商量好的,怎么到门口就变卦了你,我这相府少了你,也不是不运转了,至于么?”
“老爷……”崔氏一听,哭的更厉害了,“老爷求求你,别把妾送走,妾要是走了,谁来照顾这个家啊。”
父亲有些恼了,“你知道你自己做了多少蠢事儿吗,月……孩子们都是被你害了的,为了剩下的几个孩子好,你还是早些去庄子里歇一歇吧,顺便冷静思考一下,有些话该不该说。”
“老爷……”崔氏哭的愈发尖利了起来,并且我注意到,她一边哭,一边不停地往身后看,似是在等什么人的到来。
我正疑惑的皱起眉头,忽听得一声中气十足的叫喊,“我看你们谁敢把秀丽送走!”
崔氏,崔秀丽。 嫡女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