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肚白之后,天光开始大亮,一轮红日在东方缓缓攀爬的时候,盘踞在长安城各处的乌鸦,开始呜呜哇哇吵嚷起来。任谁被这样的声响吵醒,都会感到惶惶不可终日,仿佛过不了几天,这世界将会彻底被这种外形丑陋的家伙所占据,而它们从日出开始的呜呜哇哇,实际上是一种嘲讽,抑或示威。
大省躺在一张临窗的床榻之上,耳中早已被这恼人的聒噪所充满,然而这叫声愈发张狂,他的心中就更加悲凉。不管是辋川派依托溶洞构筑的屋舍,还是昆仑山玉虚门被冰雪围拢的土屋,甚至是当年闯王义军随处搭建的帐篷,都曾未有过如此的清晨,哪些时候他不是聆听着雀鸟的低语缓缓醒来,就是在温暖的阳光中伸着懒腰,总之,每一个清晨都是从祥和、宁静开始的,而此时此刻的长安城,却不知如何形容了。
就这么在乱哄哄中,强迫自己安下心神的时候,大省隐约听到两人的谈话声。
“这回可怎么办啊,昨晚上我口口声声说自己会有分寸的,没想到却出了这样的事情,哎,这让我怎么向八角姑姑交代啊。”
“皱什么眉头啊,又不是你出了岔子,都怪咱们对那些狗官太高看了,真是一群猪狗不如的东西,把人命根本不当一回事!哼!”
“虽说如此,可是毕竟是我把他送到官府的,就是八角姑姑不怪罪,我这心里也有些,有些,哎,真是,呜呜······”
“你也别多想,要不是那瘦猴冒充夜菩萨勒索人钱财,也不会有后来这些事情,都怪他太贪心,是吧。好了,好了,别哭了,你比我大十几岁呢,还在我面前哭鼻子,也不嫌羞臊······”
这句句话飘入耳中,大省隐约觉得发生了什么,隔窗问道:“是憨虎吗?有什么为难的事情,说给掌门哥哥听听,兴许我还能帮你们呢。”
“哎,是我们,掌门哥哥你醒了。”憨虎答应一声,转头低声劝解道:“快别哭了,掌门哥哥都听到了,咱们先去找他说说,听听他的吧。”
“好,好,我不哭了······”那人答应几声,过不多和憨虎一同推门而入,见到大省,同时作了一个揖。
大省已经穿好衣服,此刻正坐在床沿上,上下打量着两人。憨虎稚气未改,个头却长高了不少,一对圆鼓鼓的脸蛋扁平了七八分,挺拔的身姿已经有了几分俊秀的模样。另一人,大约二十出头的年纪,相貌憨厚,瘦瘦高高,虽然脸上带着笑容,却难以掩饰刚刚哭过的痕迹。大省见两人作完揖后,呆呆地站在原地,始终没有开口的意思,于是笑盈盈地望着憨虎道:“发生了天大事情吗?怎么连一向伶牙俐齿的憨虎兄弟都没话了?呵呵”
“没,没,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昨晚咱们绑的那个矮汉子,他,他被官府杀头了!”憨虎吞吞吐吐说完这句,耷拉着脑袋,不敢看大省的眼睛。
“我们也想让他死啊,还专门在他身边留了字,说他是偷钱的小贼,没想到,没想到今天早上他的,他的脑袋就被悬挂在东街闹市了,我们真的没有害他的意思啊,请您相信我······”高挑年轻人说着,又要抹眼泪,憨虎赶忙扯了扯他一角,这才勉强制止住。
大省听罢,深深叹息一声,温和道:“算了吧,事情已经至此,我们谁也不愿意看到,就当那人命不好吧。”说罢,大省眼中闪过一丝凌厉的光亮,正色道:“大明的江山已经坏到骨子了,咱们齐心协力,推倒它,还老百姓安稳的日子!”
不等憨虎两人回应,一个清脆的声音由远而近:“这大早上的就要齐心协力推倒大明啊,就不知好好歇息几日······”话音未落,康柳儿端着一个托盘走了进来,看到三人浅浅一笑,对大省道:“吕大哥,先吃点东西吧。”说着,将馒头,稀粥等吃食摆在了桌上。
憨虎见此情形,暗中对柳儿渣渣眼睛,拉着高挑青年人道:“掌门哥哥,你先吃饭,我们去找师傅了,她老人家也等我们吃饭呢。”
大省眼见两人要溜走,尴尬地笑笑,摆了摆手道:“去吧,去吧,见了你师傅别害怕,一五一十说清楚,她是明事理的人,相信不会怪罪你们的。”
两人离开后,大省也来到桌前,柳儿随手递给他一个馒头,笑着说道:“吕大哥,尝尝这个馒头,这可是我们用树皮和野菜、杂粮混在一起做成的,要是你吃的还可口,我们打算多做些,分送给城里的流民们。”
大省闻听此言,不由得多看了两眼手中的馒头,除了颜色灰黑,拿在手中也比一般的馒头硬了许多,索性咬了一大口,虽然有些难以下咽,但是咀嚼了几下,还是可以咽入腹中。柳儿眼巴巴,看着大省咽下馒头,欣喜道:“吕大哥,怎么样,可以吃吧?”
“嗯!”大省点点头,又咬了一大口,含糊不清道:“不管怎么样,流民们能有一口吃食总是好事情。”
柳儿听到此话,眉头一皱,侧过身去,假装生气道:“这么说很难吃了,哼,枉我们连夜给你蒸馒头,却得不到一句夸赞,真是,难伺候!”
大省见状,赶忙伸手试图将柳儿的身子扳回来,同时又狠狠地咬了一大口馒头,带着十二分诚恳说道:“哎,哎,柳儿,你可不能这么说,吕大哥真心觉得这个馒头好吃,好吃,真好吃!”
“这么说话,还算有良心,咱们就原谅你了,哈哈”柳儿顺势转过身来,带着一脸得意,一面将手边的一碗稀粥推到大省面前,一面仰起脸热切地望着大省。
大省有些难以招架,双手神经紧绷,小心翼翼地接过稀粥,又将目光挪向别处,才转移话题道:“对了,昨日傍晚我们遇到了一件奇事。”
“奇事?在长安城中吗?”柳儿也发觉自己的失态,摸了摸滚烫的面庞,胡乱附和一句。
“是啊,那时我们三人打算进城,见官军盘查很严,本打算硬闯的,没想到把守安定门的官兵却倾巢而出,都冲向了城外。一开始我们还以为他们是出来抓捕我们的,后来才发觉并不是。也就是趁着这个机会,我们三人才进了城的。后来进城后,百姓们都说是夜菩萨显灵,该不会是你们计策吧?”几句话说下来,大省的气息平缓了许多,这才羞赧地笑笑,把目光重新挪向柳儿。
柳儿眼中掠过一丝狡黠,随即转为平和,想了想,说道:“应该不是咱们药王洞兄弟们干的,大伙只是送些吃用和药物,并没有与官兵发生过正面冲突。”
“那就奇怪了”大省喃喃低语一句,若有所思道:“莫非是顺义盟的其他兄弟也在长安城中······”
“不是他们,他们都······”柳儿否定一句,到嘴的话又咽了回去。大省听她话里有话,赶忙追问道:“他们怎么了?!”说着就要放下手中的碗筷,拉扯柳儿的手腕。
柳儿脸上一阵红一阵紫,显得十分为难,许久,狠了狠心道:“子午门的古门主他们你也知道了,辋川派白相骖他们自从那日以后,再没别的消息。独龙门闻掌门、玄天观赵清岚,这二人陆续在江湖上销声匿迹,两个门派也成了道观和占卜的斋坛。终南赵家,哎,为了自保,不但花钱贿赂傅宗龙,而且早已对外宣称与我们顺义盟恩断义绝了······”
柳儿一口气说了个大概,有些担心大省难以承受,停顿了片刻扫了他几眼,发现大省神情淡然,继续补充道:“最可悲的是关西门杨门主,为了保住关西杨家,哎,自己绑缚了自己,主动投官了,此刻八成还被关押在大牢之中呢。”
“啊,杨老英雄竟然如此糊涂,这不是羊入虎口吗?!”大省联想到矮汉子被连夜砍头的事情,心中更加不安,低下头默然不语。柳儿见他如此,想劝慰几句,又觉得说什么也不合适,也低着头,吃起了早饭。
功夫不大,小雷和金鱼一前一后迈步而入,抬眼看到康柳儿,小雷悬空的一只脚赶忙收了回去。大省看到他们,立即招呼道:“快过来,一起吃早饭啊。”
小雷站在原地,拉着金鱼的衣袖说道:“不,吕大哥,我们吃过了,我们是来问你今天又什么安排没有,要是没什么事情,我们下去休了。”
大省放下手中吃食,朗声说道:“既然用过早饭了,那你们在此稍稍等候下,我收拾收拾,咱们一起到长安大牢走走吧。”
柳儿听到这句,也放下手中馒头,略带央求道:“吕大哥,你们若是去长安大牢,也带上我吧,怎么说我都对城中的情形了解一些。”说罢,柳儿眼巴巴看着大省,生怕他一口驳回。谁知大省只是大略思忖了片刻,说道:“好吧,咱们只是去打探消息,大家切记小心谨慎,以免招惹不必要的麻烦。”
“是,吕大哥!”三人答应一声。大省收拾停当,不到一盏茶的时间,一行人便混入长安城中逐渐沸腾的人流之中。
“吕大哥,看那里!”柳儿指着一处高楼,悄声说道。大省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正看到一颗血淋漓的人头,被绑着枯草般的头发,悬挂在闹市街头。
“哎······”大省叹息一声,与柳儿三人交换了下眼神,四人继续低头行走。
也不知走了多久,众人刚刚从一条背街的窄巷中拐出,大省突然警觉地摆摆手,压低声音道:“止步,快藏起来!”小雷等人不明所以,只好同时将身子缩回窄巷内。大省稍稍探出脑袋望了几眼,指着一个方位,轻声道:“你们看那两人是谁?”
柳儿第一望去,便脱口而出道:“啊,怎么是姚钦和杨沐风!”
“是啊,他们两人怎么还有说有笑?真是奇怪。”小雷也疑惑道。
虽然并不认识二人是谁,金鱼也咽咽口水,跟着附和一句:“快看,他们还在吃肉呢,真是,真是有钱人啊!”
大省收回视线,仔细想了想,打定主意道:“咱们不去大牢了,先看看这两人在搞什么鬼。”说罢招呼大伙东闪西躲,悄悄靠近杨沐风和姚钦用餐的小酒肆。
然而正当他们终于要摸到酒肆近旁时,沐风二人忽然离席而走,也不知沐风说了句什么,姚钦忽然摸摸鼓胀的肚皮,开怀大笑起来。 大省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