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朝皇帝子女很多,皇子不开府,在神京都中,皇子的住宅附连于皇庭宫城。在都中,皇子和未嫁的公主,都居住于宫城之西的夹城。夹城狭长,东边城墙与宫城连接,西边城墙则连西苑,夹城北一堂有一列屋宇和花园,是燕王邸。囯朝的皇子,自先皇嗣位之后,行动多受了一份限制,以前,诸王分房出居外面,有自己封地和住宅,现在集中在都城住,有宫城的城门一道手续,出入要登记,便不大方便了,而且也不能晚归。在南京居住,诸王宅虽集在一区,但能利用地形的方便自由出入。而神京都中的夹城由宫闱局直接管理,对于皇子的出入,每次都列册具报内廷,平常日子而出去玩,那是不容许的。燕王运用母亲的关系,用宫内派人传召,先入宫,再出苑,在记录册上,便是入侍,有时也借助于公主。燕王的生母便是当今皇后,和秦可卿所假扮的公主一母同胎,当年还是太子妃的当今皇后诞下双生子,太上皇一举得到皇孙和皇孙女,于是昭告天下,普天同庆。每个月的三个旬末,燕王就会入宫给皇后请安,陪同皇后吃过晚膳后再匆匆回自己的住宅。
这一日,燕王匆匆出府,偶遇立于城墙上的贤德妃元春。元春常常来此处的阊阖阁,阊阖阁建在夹城的城墙上,上面有观象台。燕王问了立于城墙下的侍女,问那在观象台长廊上的女人是谁,这才得知是他父皇的女人,封号贤德妃。于是燕王第一次远远见到了贤德妃。城墙高处,风大,贤德妃独自一人立着,风吹动了她的衣袂,风也吹散了她的长发,但是,在风中零乱的贤德妃,却有飘飘欲仙的风华。燕王定了定神,想起在母后处看到的一幅画像,听母后说,是母后十八岁时,一名画工画的,这会儿想来,竟有些像现在的贤德妃。燕王又想了想,觉得其实也不大象,他觉得贤德妃似乎更加好看。
已到中年,曾经数度流产,又生儿育女过的当今皇后,至今仍保持着细致风仪,她会打扮,妆并不浓,但看来很适意。皇后似乎极留心自己的体态,一般妇人进入中年就发胖了,但皇后没有,她稍为丰腴,可谓恰到好处,而且,从现在的情况看,显然可以料到,在年轻时,她曾是美人。当年秋天,炎热初退的七月底,贤德妃把自己可能有孕的消息先告诉了当今陛下。陛下大喜,立刻命内侍召太医来诊脉,贤德妃小心叮嘱有孕的事不可向任何人道及,因此宫廷中并未循例公布。后宫的众妃嫔曾流产多次,皇帝对生育有着多种迷信和忌讳,不公布有孕,这样才获得保全。在贤德妃有孕时,皇后开始用力为自己的儿子燕王谋求太子之位。她命自己的兄弟替在外面结交大臣,甚至拉拢内阁首辅,设法让皇帝提早设立太子。燕王虽然是嫡子,但并非嫡长子,因为当今皇后曾经只是侧太子妃。当时的太子妃虽然早逝,却为皇帝留下了一个嫡长子,即是如今的誉王。在太子妃早逝,侧太子妃获宠并在太子登基后而贵为皇后,如今誉王已不大为皇帝所喜,再者,誉王本身又较朴实和少机智,在朝中也没有集团势力拥护,只是誉王很守规矩,虽然没有才智为人称道,但他行为上表现端正,没有过失,因此,遵循都是嫡子立长不立幼的规矩,要想立燕王也并不是容易的事,当今皇帝这才迟迟没有立储。皇后与自己的兄弟经常密商,认为誉王智商低下,性情容易激动,也不是有深谋远识的人。她想设法先从支持誉王的老臣下手,比如江南的甄家和都中的宁国府,进而再扳倒誉王。这些阴谋,非但礼部尚书贾珠不知道,连内阁大学士李守中也不知情,唯独后宫中有孕在身的贤德妃得到了一点消息。
皇后成功拉拢内阁首辅一派,他们人贵权重,自许为清流,为儒臣,讲究家世门第,以学问鸣清高,对办事务的官员多有压抑,而且,首辅运用相权,时常以制度为依据而阻遏皇权。当今圣上不能忍耐,他有一套统治方法的,他用儒臣其实是作招牌,他明白那些儒臣迂阔,真正办起事来,不见长处。他的统治原则是杂王霸之道,以能做事为主,对体制和出身,他不重视,这是当今从太祖皇帝处学来的。当今皇帝似乎早已对内阁首辅不满,在皇后还没有得逞之际,把首辅一派都排出内阁,大学士李守中成了内阁首辅。内阁空缺,李守中于是引荐他的贤婿贾珠为大学士,进入内阁议事。贾珠成为有史以来最为年轻的内阁成员。皇后的心事却越来越沉重,她已设法使皇帝诛除江南甄家,然而,内外的流言对她太不利了,她无法提出以自己的儿子为太子,甚至因为贾珠进入内阁而无法对宁国府下手。但是,设立太子的事不容拖延。在无计可施中,她只好试图拉拢贤德妃,进而拉拢贾珠,拉拢新任内阁首辅李守中。
李守中并无任何私心,只从大局着想。皇帝曾问过他,诸皇子中谁人贤孝,他举燕王,皇帝没有再说什么。皇后有些着急,要求李守中思考,是否找机会直接向皇帝提出。李守中答应,但又以为皇帝如不问而自行提议,反而不好。他估计,在两三个月之内,皇帝必然会决定太子人选。皇后以自己的观察告知李守中,皇帝对立太子的事,不可能拖到明年或今年年底的。于是,她再要求李守中设法联络一些元老重臣建议立燕王为储君。这使李守中很为难,元老重臣们,可以在皇帝面前说话而起作用的,大多同情因幼年丧母而孤苦无依的皇子誉王,他们在太子问题上,不会提任何建议。至于李守中本人,他表示自己此时的确也不能主动提出。
立储之事在当今圣上的缜密思考中,他对燕王稍有偏爱,可能是因母而及子,也可能因为是为了保护誉王的人身安危。他有着自己的犹豫,皇后是他长期爱宠的人,他信任这个女人。可是,他自己就亲身经历过的宫廷斗争,又使他对一些事多有顾虑,他觉得燕王看来不像自己那样精明强毅,如果自己死后皇后干政,那么皇权可能被压抑,当今圣上认为,皇后有潜藏的野心,想当另一个女皇武则天。此外,人们的私议,对他也有影响,如果立了一个不适当的人为太子,会引起朝局的不安。因此,平素有决断力的皇帝,对太子继承人选,踌躇不能决。心事重重的皇帝,时常在宫中独自散步,思索着,他曾问过曾经的太子侍读如今的内阁首辅李守中,然而最终他还是想自己作这个最后的决定。皇后知道这些,因而,内心的虑忧加深着。
皇后时时想正面向皇帝请求,立燕王为太子。她有那样的机会,但是,她在宫廷中又从未直接干预政务,她深知当今圣上对权力的敏感性,长久以来,她只以娱乐君皇,自取悦至得宠,她都是顺遂君皇的。近来,她暗中部署,利用自己的兄弟,稍为伸展自己的触觉,同时也建立一个秘密的权力体系,那是在朝中结合一批人替自己发言,她暗中泄出宫中消息和皇帝的意向,同时,她利用欢好行乐的时候,不着意地发展自己对皇帝的影响力。由得宠到得权,她做得极隐秘,自然也很辛苦的。
朝廷中现时已无人能说话,李守中已进言,除非皇帝再问,也已无再说话的余地。国朝的太子之位,从开国以来就是不稳定的,一般说,有功有权的皇子得为太子,此外,有立长和立贤之说,长是有定份的,贤就没有标准可说了。立长自然是立誉王,立燕王则说是立贤,可其实,燕王又哪能称得上一个贤字,只因生母是皇后统领六宫,得当今圣上宠信,因母及子而已。
事情也凑巧,身体一向安康的皇后,忽然一日得病,吐、泄,突如其来的,而且很凶恶,传召太医入诊后才稍作遏制。皇后的病来得快,但也好得很快,两夜三日,她就痊愈了,太医只说外感风邪,不曾指明具体病因。病虽然很快就好了,但两夜三日的吐泄,对皇后的身体影响很大,她在休息了三日之后,才让外人相见,贤德废见她仍很软弱,而且消瘦了。宫中侍候皇后的宫女说,皇后独睡时,必然梦魇。
贤德妃贾元春虽然得宠,但并非独宠,这让贾元春常常故意对皇帝若即若离。这一日,当皇帝轻快奋扬地迎她时,贾元春却表现了罕有的冷漠。皇帝毫不介意,笑嘻嘻地伴随着她走过一条长廊而入室,传道自己别后相思。贾元春沉着脸,虽自抑怒怨,但她又让皇帝看得出自己是在不高兴中。她和皇帝之间若即若离已有一段时日,平时,她依照教育而尽力顺应和引皇帝高兴,只有在偶然中,她会逾越一下,而今天,她是有意让皇帝看出自己的不欢。然而,皇帝毫不在意,直到室内,献上温热的清酒时,当今圣上依然贪婪地看着她。这使得贾元春自身不能忍耐,她扬扬眉,作怨怒状而看皇帝,当今圣上又报以一笑,她恨了,脱口问皇上,难道你看不出我在不高兴,要发脾气?皇帝作出欣赏状,完全不曾关注她的感情,说看得出,你今日的神态,宜喜亦宜嗔,别有风韵,皇帝忙着想应该用一句什么诗句来形容。岂有此理!贾元春在忽然中忘记了尊卑,用了较尖锐的声音说,一个人要发脾气,难道还会好看?皇帝双目依然凝视着她,也依然保有笑容,点头承认说,确实很少有人在发脾气时会好看,而你却别有风情,即使在要发脾气的时候,依然是很好看的。贾元春真的为之气急了,她不能再顾到事君之礼,扬眉,噘了一下嘴,似乎有真实性的不满。可是,皇帝仍然保持欣赏的好风度,不以元春蔑视尊卑为忤。
贤德妃贾元春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了,她精通人情世故的。未嫁前,父亲对她家教甚严,出嫁后,宫廷礼仪时时使她保持警惕和自我约束。唯有在自己的丈夫当今皇帝面前,她才可以真情流露和肆无忌惮一些。此时,皇帝大笑,过去捏住她的手,她一闪而躲开,忿忿地说,你是皇帝,人人都要顺着你的是不是?当今圣上忽然正经,摇了摇头说,有时做皇帝的人要忍耐,顺别人,譬如在朝堂上,有一些死读书,读死书的忠臣,他们本身对事无知,会在殿上喋喋不休,声势汹汹,那时,朕必须忍耐和顺应,否则,那些忠臣会宁愿一头撞死,去做历史上的忠鬼,而朕就成为不听忠谏的暴君或者昏君。
她的怒气已消散,皇帝取了清酒,让怀中的人饮了一口,接着自己也饮一口。她徐徐地自皇帝怀中脱出,坐好,以手抿按发鬓。这是在御汤泉的东边,温泉自含珠殿一条水道喷入御汤泉,那个喷水口,是玉石雕成的龙,龙口内含珠,汤泉自两边流出。她不大高兴在室内闲谈和亲昵,皇帝提议,便立刻同意。于是,他们缓缓地出了暖室,皇帝可能为了表示自己的身体壮健,他不走内甬道,而取苑路。十月,虽然不是都中最冷的日子,但初冬的寒风也很劲,只是,他们都不在意——室内的温暖,也是使他们能抵受风寒的原因。有四名内侍在皇帝之前二三十步处,后面,也该有四名内侍相随的,可是,皇帝略不在意,他携着贾元春的手而行。随后,贾元春陪当今圣上在后殿的中央阁子吃午饭,有八名乐伎在阁外的左右奏乐,那是宫中的内乐伎,造诣不高。在吃饭的中间,皇帝赐贾元春在御温汤池中出浴。饭后,皇帝伴了她到右边的屋宇,嘱咐侍女服侍她入浴温汤。
在水中泡着有半个时辰,只有一名侍浴的女侍在,引她走过一条极短的过道,进入另一室,又有一名侍女用一幅大浴巾裹她的身体,但只吸干她身上的水分便取下,指引她进入一个门帷。她不经心地进入帷内,那是一个房间,皇帝赤足,着一件宽松的黄龙浴袍。当今圣上强壮的双臂搂揽了一个娇慵的身体,徐徐移动到边上的榻边,坐下,吻她。皇帝极为温柔,轻轻地吻,轻轻的抚摸着她那汗湿的身体,他表现了非常怜惜的爱。贾元春心中暗喜,距离独宠的目标又近了一步。 红楼贾大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