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样的杀人才算“合理”？这是从许璃进入五毒堂、杀掉第一个人的时候开始便经常会思索的问题。如今她已杀了一百来人，却还是想不明白。
许璃先前在五毒堂时杀的那九十九人都是为害地方的贪官恶霸，虽说梅兰竹要她除掉他们可能另有目的，但那些人也确实该死，所以许璃杀掉他们时总算说服了自己，自己是在为民除害。
而她从“背叛”梅兰竹开始杀掉的人以及就更不必多说了。假梅兰竹虽不是梅兰竹、却也是害了她回雁门的帮凶，都厥术真和其麾下更是来犯中原之人，她杀的当然也心安理得。
但此时这些人就截然不同了，其中有许多人非但不是“罪有应得”的恶人，甚至也算是为善一方的侠士。
可正如她师兄所说的，无论这些人是梅兰竹的心腹也好，还是为梅兰竹所瞒骗也罢，她不杀这些人，这些人就要杀掉她。就算她自己死也倒罢了，可是她又如何能害了必会为护她不惜一切的师兄？
所以许璃明知这些人说不上有什么罪，却还是出手了，她既想让自己与师兄活下去，就只能要这些人死。
许璃身形一展，忽然便出现在那些人的侧面。接着手一扬，十数根至毒的“蝎红”便成“雁阵飞针”向着那些人打去。
她的身法本就飘忽不停，出手更是既正亦邪，便是江湖中的一流好手，也极难提防。
于是惨叫之声不绝于耳，纵马跑在前方的十来人便纷纷中针，接连倒撞下马来。
剩下的人吃了一惊，赶忙勒马下鞍，散开将二人围住，却也不敢再迫近，以防再有暗器再打来。只是有人立即又骂道：“贼贱人，你方才还兀自强辩说建安少林的众位大师不是你害的，此时下手如此奸诈狠毒，又有何话说？”
许璃当然无话可说，她先前正因不忍对假梅兰竹那四名前辈护卫痛下杀手，便中了奸计，差点害得自己要与师兄阴阳永诀。她此时虽也并不想杀这些人，又如何还能“一错再错”？所以这些人骂她“奸诈狠毒”，她自也无可辩白。
但符辉却由不得这些人对他的师妹百般辱骂，趁着众人正提防着师妹，忽然“飞狐”一展，欺到那几个骂人之人面前，然后孤鸿剑一晃，又立即掠回到他师妹身边。再看那几人，竟已纷纷仰天倒下，显已喉头中剑而亡。
符辉却不管这些已死之人，立即又握住师妹颤抖的手，向着那帮人冷冷说道：“建安少林的大师本就置身事外，我们如何会有杀他们的理由？你们却咄咄逼人，此时倒想混为一谈？你们近百人来取我二人性命，还怪我师妹出手‘奸诈狠毒’，当真可笑！”
许璃颇为感激的看着师兄，那一群人也面面相觑，正不知说什么好。忽然只听一人大叫道：“邪魔歪道，人人得而诛之！焉能和我等替天行道之人相提并论？”
于是那群人又纷纷点头称是，向着符辉二人瞪了回来。
符辉叹了口气，他知这群人“江湖侠士”中也混入不少梅兰竹的人，无论他二人说的再怎么有理，只要这些人出言相激，众人便必定会偏向这些人而不相信他们。
今日之事，必已无法善了。
好在他二人不像方才那般只顾奔逃，此时“杀鸡儆猴”，那些自称“替天行道”之人倒也不敢再像方才毫无忌惮的逼将过来。
但符辉也知道，此等偷袭终究可一而不可再，他二人虽杀得十数人，剩下之人只会变得更难对付。
于是双方便相互对峙起来，符许二人当然已不敢贸然出手，而那厢剩下的七十余人则是谁都不愿抢先送死。
要知符辉二人既已“人人得而诛之”，这冀州的武林得到消息，想必也正在赶来相助。因此这七十人既已将符辉二人围在垓心，教二人再无法施展轻功而逃，倒也变得不再着急起来，只等着再来多些人再说。
于是过不多时，四下便忽然响起呐喊之声。
这些人听得“援军”前来，本在大笑，却忽然又愣住了。
因为呐喊之声越来越大，显然来的并不是什么的武林人士，而是一大彪兵马。
过不多时，这些人楞得更厉害了，因为来得正是他们想要保护的郑传忠——除了那几个“梅兰竹的心腹”之外，其他人当然只道符辉二人想害死郑将军，这才埋伏在郑传忠的府外。
但这还不是要这些人愣得最厉害的。
这些人最没想到的是，郑传忠来支援并不是他们，而是符辉。
“给我上！”郑传忠令旗一战，数千名兵马便向七十余人杀来。
于是本来“以多欺少”之人，立即便被别人“以多欺少”起来。
“郑将军，你要干什么？”只见一个人大叫道。
“你们束手就擒，我便告诉你们。”郑传忠冷冷道，“但你们若仍负隅顽抗，就别怪本将无情了！”
……
陆浑县外，胡扬生与云婷的兵马仍然相峙而立，但与昨日不同的是，云婷兵马的士气更旺了，胡扬生的兵马却显已消沉不已。昨日二人比拼战阵，云婷虽未乘势掩杀，胡扬生兵马损失不多，但二人的高下，众军自也看得清清楚楚。
只见云婷纵马上前，依然行礼道：“胡将军，小女这厢有礼了。”
胡扬生昨日只道云婷装模作样，没有答理。但他今日已知云婷厉害，自是不能再无礼，只好躬身还礼。
云婷待胡扬生答礼完，忽然笑着说道：“胡将军是否是稗官小说读过多了。”她不等胡扬生答话，又解释道：“我等统军之将，凭的是阵、战、韬、略，哪有人当真恃匹夫之勇、单挑为胜？”
原来胡扬生昨日收到云婷“想斗什么，皆会奉陪”的战书，便回射一书，约云婷比斗武功。但这“将军单挑”本是许多小说家杜撰之事，自也要云婷不禁莞尔。
“小可江湖中人，初学阵法不足一月，不是云尚书对手，除武功外，实在不知还有什么能和云尚书相抗的了。”胡扬生叹气道，“云尚书若觉小可提议异想天开，不必答应就是。”
云婷又是一笑，但笑罢立即正色道：“那也不必，是小女要胡将军提‘比法’的，胡将军所提无论多异想天开，小女均会奉陪。”
只见云婷说完这句，便拍马舞刀，直取胡扬生。
胡扬生挺枪来迎，战不数合，立即便只剩招架搁拦的功夫。
胡扬生吃了一惊，他虽知自己的马战也同兵法般没习得太久，自是不甚娴熟，却没想到云婷也同样精通此道。
二人又斗了十数合，胡扬生更是疲于招架。只见其大喊一声，竟将手中枪掷出，向着云婷座下之马刺了过去。
但云婷早便料到这一招，长刀一挑，立即便将长枪挑开了来。再看胡扬生，竟冲天而起，拔出腰间剑来，一招“花前月下”便向云婷刺将下来。
原来胡扬生见这“单挑”仍不是云婷对手，竟使出江湖武功，想以江湖人的方式拿下云婷。但要知他挤兑云婷“单挑”本就是投机取巧了，此时再忽施江湖武功，更已近乎无赖之举。
于是云婷的兵马立即破口大骂起来，更有人喊请云婷下令，擂鼓掩杀。
云婷却不答理自营兵马，微微一笑，抬起头，长刀便向胡扬生的“花前月下”刺去。只听“当”的一声，胡扬生之剑竟不偏不斜的刺在云婷刀尖上。
于是马上坐着云婷，云婷竖着长刀，长刀顶着长剑，长剑又架着胡扬生。要两边兵马看来，这竟连江湖比斗都不像了，倒像是哪里来的杂耍团。
胡扬生终于也露出笑容，长剑一弹，身子倒着又飞了起来，他一落在地上，立即又是一剑“打草惊蛇”，向着云婷的马腿劈了过去。
“这马何其无辜，胡将军还是饶了它吧。”云婷叹了口气，长刀往地下一刺，又隔住了胡扬生这一剑。
但胡扬生这“打草惊蛇”本就是虚招，此时见云婷救马，长剑上撩，自是接上一招“蛇打七寸”，便往云婷右手削去。云婷长刀刺在地上，当然一下拔不出来，右手确似已成了“七寸”所在。
岂知又是“当”的一声，胡扬生这一剑仍未能伤到云婷，却砍到了一柄单刀之上。
原来云婷早有防备，长刀刺在地下之时，左手便将腰间单刀拔了出来。
胡扬生还未反应过来，云婷右手推开长刀，忽然也往腰间一拔，立即又拔出一柄长剑来，一剑“鹤鸣求道”，便向胡扬生面门刺去。胡扬生长剑正架着云婷单刀，又如何招架，只得脚下一蹬，向后避让。
云婷见胡扬生退，也使开轻功，从马上跃了过去，只见她右手剑仍是“道陵剑法”，左手刀却是白马寺的“无相刀法”。这一佛一道的武功，便一并向胡扬生招呼过来。
她这“杂而不精”的“一心二用”虽为梅弄玉好好羞辱了一番，但对付胡扬生还是绰绰有余的。胡扬生无法招架，只好又施展轻功逃回阵中，连马都不敢要了。
只见胡扬生麾下的将军又长叹一声，云婷兵马则一起欢呼。云婷又不追赶，只是大叫道：“胡将军明日还想比什么，小女仍会奉陪！”
……
河间郡府，符辉领着许璃向郑传忠拜谢道：“多谢郑叔，若不是郑叔来得及时，我夫妇二人就不免丧生于此了。”他和许璃其实尚未成亲，但要向并非江湖中人的郑传忠解释二人关系也是麻烦，二人便在来冀州之前，就已说好在郑传忠面前互道夫妻了——他二人反正迟早会成亲，此举倒也不算假扮欺骗。
“贤侄不必多礼，贤侄一行先收留陛下，又为陛下夺回二州，我身为长辈，却为贼蒙骗，助纣为虐，该是我谢过贤侄才是。”郑传忠说罢，又黯然道：“我与令尊相识多年，虽知令尊太过关心恩师之事，却没想到他竟会极端至斯，贤侄大义灭亲，也算护住符家之名了。”
符辉叹了口气，说道：“后父欲为牛爷爷报仇，做下之事太为极端，小侄虽恨他下手太毒，此时却好似有些理解了。”他说完这句便看向了许璃，显是在说：如果许璃出事，他可能会变得比符云鹰还要极端了。
许璃心下虽甜，却只微微一笑，也张口说道：“却没想到竟是牛老丞相的仇人知会郑叔，才使郑叔赶来相救我们，我倒不知是该恨他还是谢他了。”
郑传忠也叹了口气，说道：“李将军一生太多身不由己之事，其实也是个可怜之人，便是恩师在时，也常为‘不得不谋害于他’而感慨不已。我知道他真实身份之后，便已不再恨他害了恩师了。”他顿了顿，又接着道：“因此收到他的信，我自然也毫不怀疑，立即便出兵擒拿梅家之人，倒没想到正好帮了贤侄夫妇一回。”
原来完颜德回朝这两个月来便再未插手中原之事，梅兰竹只顾提防马跃天和符辉，却忘了这位曾帮她葬母的雨真皇帝也是个十分知情之人。梅兰竹本来所料也不错，完颜德忙于恢复完颜雄的乱政，又见马跃天、梅弄玉甚至为静云师太所救的李贤无论谁做皇帝、都不像是会再主动攻打他雨真之人，本确也是“三不相助”。
但完颜德既是妙空的弟子，就算其时妙空已出走，妙法也自立门户，怎么也还有同门之谊。梅兰竹害死建安少林，虽是“既嫁祸了符辉许璃，又要马跃天中了激将之法”的一举两得之计，却不料又惹到了完颜德。完颜德虽不会把江湖仇怨带入庙堂而兴兵，但他以少林弟子的身份写信给郑传忠揭穿梅家阴谋，却也算“一报还一报”了。
符辉听完郑传忠的话，不禁也心下黯然，他倒不是在恨或感谢完颜德。只是他从郑传忠这句“一生太多身不由己之事”，忽然便想起了自己那个近来总以完颜德为榜样的妹妹。
他实是不忍让符巧心变成下一个“完颜德”，却好像已无能为力。 雁过芳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