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洛阳,小皇帝大宴群臣,只见满席皆是玉盘珍馐,一朝尽在相互称颂,殿里道贺声、敬杯声、谈笑声杂在一起,当真热闹无俦,有诗为证:
玉座银杯金席团,洛阳宫里宴成峦。
英明神武自君主,颂德歌功是百官。
休问伤亡几将士,但夸拿得众河山。
满朝庆喜杯交错,怎晓他家泪未干?
只见那礼部尚书黄升举杯祝颂道:“陛下洪福齐天,我燕唐大军不几日便攻下西京,如今又兵不血刃拿下中都,看来复夺幽州、平定雨真,都指日可待。”
小皇帝哈哈一笑,向着右丞相马安国说道:“我燕唐大军如此顺利,都赖马大帅布置有方,如今又说降‘雨真八骁’之首的唐括将军,真是虎父无犬子。朕就全仰赖丞相父子了。”说罢又是一笑,对着百官说道:“唐括将军会为此而降,显是那雨真皇帝完颜雄不得民心,此虽并非朕之洪福,但平定雨真,也确是指日可待!”
只见百官齐声称颂,那右丞相马安国却是强颜欢笑。他当然以自己这个儿子为荣,心下却莫名不是滋味。因为唐括明提出的献降要求,竟然是“再行‘幽云十八政’。”
并不是说他十分反感这“幽云十八政”,他想要的只是建功立业,并不反对善待雨真百姓,但唯一的一点是,这“幽云十八政”是牛贤季提出来的。
十数年前一战,燕唐能迅速取下幽州,本就是以他的布置,这才数战便得以成功。但先帝设得幽州之后,起先反对战事的牛贤季提出的这“幽云十八政”十分讨得先帝欢心,便好像其功劳已在他之上了一般,又如何教他不着恼。
而后他兵败幽州,甚至连并州都差点丢了,也是多亏牛贤季的离间计,才与雨真议和。在满朝文武看来,便更成了“马安国之过、牛贤季之功”了。
而当今圣上在建功立业上虽也与他不谋而合,但其既是牛贤季弟子,自是比先帝更加看重牛贤季的国政。这位“马大帅”既以“幽云十八政”说降唐括将军,当然更能讨得圣上欢心,可要知道,这位“马大帅”是他的儿子,却仗着着牛贤季之政立了大功,连他都“沾了光”,又教他如何能笑着说上一句“多谢陛下夸奖”?牛贤季活着的时候他比不过,连死了都要压在他头上,直教他哭笑不得。
“牛老哥,你怎么就死了!”那马安国想起牛贤季之死,忽然侧过头,用一种十分细小,却十分哀伤的声音暗自说道,“我欠你那么多债,你怎能没让我还完就死了?”
如果别人听见他的“悼词”,必然只道他是在“猫哭耗子、亮祭周瑜”,但满朝却有一人十分清楚的知道马安国同牛贤季这种非比寻常的关系,那便是兵部尚书周卓。李通达虽没让马跃天告诉周卓是谁杀的牛贤季,却也让周卓知道了这位马老丞相其实同牛老丞相是“一路之人”。否则周卓若还去与马安国“相谋”,那他们的大计可就真的败露的好笑了。
周卓此时自不是要与马安国相谋,而是要履行他“兵部尚书的职务”。只见周卓上前说道:“陛下,这唐括将军既肯献中都‘一府五州’而降,其间绝不会有诈。唐括将军单以十来万人,便能阻得羊大将军四十来万人,还差点困杀羊大将军,实是不可多得的将才。如今东军无主,臣斗胆请陛下封唐括将军为东军大将。”
那小皇帝抚掌笑道:“周尚书所言有理,便请唐括将军暂且回朝受封,待封赏完毕,即刻指挥东军,平定北境。”其实他国降将无论功劳再大,受降后即刻封为一军大将也是前所未有之事,但这唐括明既有真才实学,又提出甚合这小皇帝之意的“献降要求”,小皇帝自也破例为之。
那周卓又奏道:“马大帅得陛下首肯,答应唐括将军于西京、中都行‘幽云十八政’,但司州飞熊营统领张客、益州天府营统赵高却罔顾陛下旨意,任军士奸淫抢掠,为二营佐领马川、蒋四首告,望陛下按律严办张客、赵高。”
那皇帝脸色一黑,不耐烦的说道:“准奏!但此宴是朕为远在北境的三军办的贺功之宴,周尚书功赏可提,责惩之事却明日再议。”
那周卓装出一副甚为惶恐的模样,说道:“臣知错!”心下却暗自赞叹:“李将军当真料事如神,这小皇帝果然不加详问便准奏,待我明日将真犯事者请奏,再将张、赵二人一并责处,当真是天衣无缝。”
……
“泥济根教”是一个十分莫明其妙的教,莫明其妙到人们都不知道应不应该把它称之为“教”。
这个教虽然信奉一个名为“泥济根美嘎弥”的女性神祇、却没有任何教义,所有教众都认为这位神女就是他们的“妻子”,他们将自己的一切献给这位“妻子”。
但就是这么听着像笑话的“泥济根教”,从胡桑国传到了中原之国,又在中原大肆宣扬开来。如今在燕唐国的教众,也不知是有几千、几万、还是几十万?
此时来到万梅庄的泥济根教教众自是没有这么多,甚至连几百人都没有。这并不是说这些人只是泥济根教教众的一部分,而是泥济根教本身根本就不是“一个”教。
泥济根教的教众虽然都信奉名为“泥济根美嘎弥”的神女,但他们的“神女”却未必是同一个人。泥济根教之所以会传入中原,正是因为两百余年前有一群泥济根教的教众在胡桑国找不到他的“神女”,这才渡过东洋大海,远赴中原寻找“神女”,也将泥济根教一并带到了中原之国来,而那时中原之国的国名还不叫“燕唐”。
泥济根教的教众并不拘于士农工商,人们甚至不知道他的邻人是否就是泥济根教教众,其教众唯一的相同之处就是未曾娶妻却自称已有“妻子”,而他们的“妻子”,自然就是他们的“美嘎弥”。所以现在人们见着一个过了娶亲年岁的未曾婚配的男子,都会习惯性的问一声:“你有妻子吗?”如果这个人回答“有”、“当然有”或者“怎么会没有”,那其必是泥济根教教众无疑。
但如果只是这样,泥济根教教众也不过是寻常的燕唐百姓,不信奉此教的人也没有必要如避蛇蝎的将其称之为魔教,更用不着步漫芳去挑其教坛了。
泥济根教确实有为恶之事。其一就是被选中的“神女”没有拒绝的余地。要知泥济根教教众虽需将自己的一切奉献给“神女”,但那是被选中的少女答应成为“神女”之后的事情了,被选中的少女如果不答应,泥济根教的教众会用尽一切手段逼少女点头。被选为“神女”的少女虽是享尽荣华富贵,但唯独有一点是燕唐国大部分少女都无法接受的事情,那就是“神女”既是自己所有信徒的“妻子”,当然需与所有信徒行“夫妻之事”。而单凭这一点,就足以让泥济根教从一个莫明其妙的“教”,变成一个掳劫少女的“淫贼帮伙”。
泥济根教虽没有教义,却有一条来自释教的教偈:“生者必灭、会者定离。”这当然不是说泥济根教同“慈悲为怀”的释教有什么关系。只是泥济根教的“神女”既大半是掳来的,那么过不了多时便或逃或死都是十分常见的事情,泥济根教的教众们便可依此教偈为解释,再去寻找下一个“神女”或说是“神女转世”。
也正因如此,泥济根教教众虽多,其“神女”会自称“美嘎弥”并带着其信徒出现在外的也极为罕见。首先这个女子必然是自愿成为“神女”的,而且一定具有相当的本事。
因为泥济根教的另一大恶行便是,某位泥济根教的“神女”,可以挑战并除掉另一位“神女”,败者的信徒要么改信胜者,要么就受“宫腐之刑”。这虽然在外人、特别是云太平看来绝对是“贼相残杀”的好事,但这些信徒虽是罪有应得,可那被除掉的“神女”、特别是并非自愿的“神女”,那又是何其无辜?
所以泥济根的“神女”若没有一点本事,就算她是自愿的,除非她与她的信徒隐居起来,否则必然也当不了多久。
所以泥济根教虽在中原所传甚广,又并不是“一个”教,但在中原燕唐国的土地上,几乎也只剩下这么一个“美嘎弥”,而这位“美嘎弥”如今其信徒虽只有百来人,但从其他“神女”座下抢来的“隶徒”却何止万计——隶徒并不是“神女”的丈夫,只是“神女”的家仆、杂役和奴隶,他们依然要把自己的一切都献给“神女”,却什么也得不到。
这些事步漫芳虽然或多或少的听过,但也所知不详。她只知道泥济根教是江湖中人皆不齿的魔教,胞妹必然不会袖手旁观,这才挑掉了泥济根教的教坛。所以她并不知道这个“美嘎弥”和符俊有什么关系。
其实她应该能猜出来的,因为她那个对泥济根教几乎一无所知的刘大哥都已猜了出来。
……
那自称“美嘎弥”的女人终于还是走进了万梅庄,她真要想进一个地方,又有谁能拦得住她?不过她毕竟还是尊从了礼节,没有将她那百余信徒都带进庄来。
但步漫芳却依然如临大敌似的看着这位庄中下人称“打扮的十分奇怪”的女人走了进来,因为这女人就算一个人都没带,其方才的那一手、确切的说是“那一声”,就足以证明其一个人就比一百个人还可怕。
其实这个女人的“打扮”并没有什么奇怪的,因为她压根就没有“打扮”。虽然说像她这样一个女人并不梳妆打扮确也是够奇怪了,但更奇怪的是,这样根本掩盖不住她的美色。
虽说一个能被泥济根教选为“神女”的女人当然不会难看。但一个蓬头垢面的女人,竟还能教人觉得其姿色并不怎么输于步漫芳,那也是相当奇怪了。
但这也不是最奇怪的。
这女人更奇怪的还是在她的装束上,她头上缠着一条劣巾拼成的烂布,身上穿着一身十分破旧的白色粗麻布服,上面东接西凑的缝着几块补丁。这身装束不管是与她的容貌、她的举止、还是她的身份,都极不相配。
这身装束,无论教谁来看都是被称为“五服之首”的“斩缞”,这女人就像为刚刚过世的丈夫服丧似的,就这样缓缓的走进了万梅庄的后院。
但这还不是最奇怪的。
最奇怪的是,就是一个这样打扮的女人,竟走到步漫芳面前,对着凝神戒备的步漫芳说了一句:“妹妹,恭喜你定亲。”
于是步漫芳终于也猜出这个女人是谁了,只是被一个这样打扮的女人恭喜,她也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
那女人却也猜出了步漫芳在想些什么,看了看自己的这身装束,笑道:“实在是不好意思,做姐姐的本不该穿成这般模样来恭喜你,但我这一身一穿就穿了六年,你要我换件衣裳,我也没什么可换的。”她说罢又从怀里摸出了一只玉镯,忽然便丢向步漫芳,说道:“姐姐就将这物事送你,算是赔罪,也算是给你俩定亲礼吧。”
步漫芳见说,自是顺手一接,却只觉一股重逾千斤的力量从手上传来,急切运功相抗,但待那镯子又缓缓落在她手上时,那股巨力却又一下便消于无形。她心下大骇,看了看手上的镯子,又看了看眼前的女人,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只见那女人又笑了笑,说道:“放心戴上吧,这镯子并非本教物事,是江陵牛家、确切的说是江陵刘家的传家玉镯,牛老丞相的妻子下嫁于他时,牛老丞相的母亲也拿来当‘传家礼’过,此时送给妹妹,正是‘完镯归刘’。”
“所以你是……”步漫芳终于还是忍不住要将这女人的名字说出来了。
但那个女人却打断了她,回头看了看万梅庄庄门口,说道:“他们都叫我‘美嘎弥’,我几乎都要忘记自己还有其它名字了。”只见她摇了摇头,又说道:“但妹妹不是本教中人,自然不能这么叫我,你就叫我‘刘绾素’吧。”
“所以你也姓刘?”这句话并不是步漫芳说的。刘淳杰看着自己的芳妹与这女人说了半天话,终于忍不住插口问道。
“你能姓刘、我为什么不能姓刘?”那女人还是面带微笑的说道。
“所以绾素当然就是……”
“不错,就是指这块从那时起就没摘下来过的东西。”只见那自称“刘绾素”的女人指了指自己额头上的孝布大笑起来,又看向符辉说道:“可今天过后,这东西戴着才算真正的有意义!”
符辉一直在默默的望着刘绾素,此时见其看向自己,又回过头看了看拼命握着自己右手的梅兰竹,终于说了句:“我不能死。”
刘绾素却依然大笑道:“可你六年前已经死了。”
“死的是符俊,不是符辉。”符辉也依然冷静的说道。
“你更名‘符辉’,行事时却还故意再报上其它假名,无怪乎我座下信者如此之多,却查不到那符俊的半点踪迹。”那刘绾素回头看了看刘步二人,又微笑着说道:“天幸我听得弟弟今日求亲,便赶来送还这本就不该留在我手头的刘家物事,竟正好教我撞上了你,这不是天意又是什么?”
步漫芳这才相信,这位“刘姐姐”当真是为了送她这个玉镯而来的,却并非是来找她报复教坛一事。她虽知其是泥济根教的“神女”,又打算亲手杀了符俊,却也不禁心生感激。
梅兰竹一直在听那刘绾素与众人对话,她本就是这些人中知道最少的,听到现在才终于想通了大半。这自称“刘绾素”的女人当然便是符俊的未过门的妻子牛绾青,符俊跳崖诈死,而她跟着跳下去也没能死成。虽不知其如何成为了泥济根教的“神女”,但目的显是为了寻到并报复诈死的符俊,而刘淳杰既然是其弟弟,方才想杀符俊便也说的通了。
于是梅兰竹不知哪来的勇气,忽然站出来指着刘绾素说道:“你要寻死是你的事,若不是你非嫁给我符大哥不可,他会出此下策吗?”
“呵呵、‘符大哥’吗?叫的可真亲近。可不知道方才是谁还在说‘你终于肯现身了,终于让我见着你了’的?”那刘绾素冷笑着说道,“你和他第一次见面,我也不会胡乱怪罪于你,但你若敢阻挠我,我也只能送你们一道去下面做夫妻了。”
梅兰竹心下更是惊惧,她知自己说那句“你终于肯现身了,终于让我见着你了”时,刘绾素其人不知还在几里开外,这“顺风耳”的本事,足见其内力有多深厚。而这“我也只能送你们一起去下面做夫妻了”一句,显然也绝非是在吓唬人。
她那“胜过天下所有男人”的壮志未酬,当然不可能愿意就这样死了。但她今日好不容易才得见符辉,要她撇开符辉明哲保身,她却也极难做到。她方才勇气既生,此时当然更不会退缩,竟挡在符辉面前,说道:“你既然要迁怒于我们,那我也无可奈何,江南万梅庄的女儿,绝不是贪生怕生之辈。”
但符辉却一把拉住梅兰竹,说道:“竹妹,你不用回护于我,此事本就是我的不对。”只见他一边摇头,一面向着刘绾素说道:“青妹,我先前只道你已知我心,便也没再告诉过你我的想法。直到我‘死’之后,才知道我那个‘成了父亲的伯父’一直同你说我和你是两情相悦,这才让你有所误会。我并不是想惹你伤心,更没有想骗你自尽。如今却害得你身入魔教,你要杀我,那也是理所当然,只是我如今有人在侧,却不能轻言去死。”
那刘绾素却依然冷笑说道:“你错了,我当时确是想舍身殉你,但现在要杀你,却和你骗了我无关。你早知道那悬崖下有个山洞,我却不知道。我当时摔断了腿,这才猜到你是在诈死逃婚,只想干脆就那样死了,也好一了百了。可你却连死都不让我去死,那山洞既只你知我知,那个遮遮掩掩的黑衣人,不是你又是谁?我若非还以为你是回心转意,又如何肯要你救治?谁知待我腿伤一好,你又立即消失得无影无踪。于是我当时便下定决心,非要教你死在的我面前,我再来‘殉你’一次。至于我这副身体,反正你也不希罕,我交给谁不是无所谓?成了本教‘美嘎弥’,我要什么有什么,杀你更是轻而易举。”
符辉哑然,不知道还该说些什么。那刘绾素也没有再说话,默默的抬起了手,忽的一掌便向二人劈了过去。正道是:
情到深时皆是恨,话无说处但凭拳。
死生几许终成债,不做鸳鸯请做仙。
梅兰竹正要相迎,符辉却一把将她推到旁边,说道:“你别插手,你越插手,我俩死得越快。”
梅兰竹被推了个踉跄,又听心上人竟将自己说得像个累赘,心下只觉苦恼,但待她脚下站稳,回身一看,却立即又吓得无话可说。原来刘绾素这一掌竟不是向着符辉与她方才的位置,而是向着她那“万梅剑桩”击出的,那六十四柄钝剑竟全数弹起,除有几柄偏向两旁之外,其余数十柄剑像是活物似的接连飞向符辉。这些剑虽是钝剑,在刘绾素怒海狂涛的掌风之下,一柄柄绝不逊于利刃,那符辉若要一个一个硬接,势必早就被捅成蜂窝了,好在他有“飞狐”绝技在身,一跃直冲上天际,只见那些钝剑从他脚底飞过,却也避的凶险之极。再看那些钝剑时,万梅庄三尺厚的院墙,尽皆直没入柄,有的还已穿墙而过。
梅兰竹何曾听说过这等掌力,她这才知自己方才若真出手相迎,此时早已尸横于地。她终于也知心上人说得不错,其独自一人,凭着那精妙无俦的轻功,也许还能与这刘绾素有几分周旋,但若还要分心照顾于她,必然不需多时便得双双惨死。
步漫芳也看着呆了,紧握着情郎之手说道:“刘大哥,令姐最多不过二十来岁,为何其内力之强,比起我姑父、不对、比起嵩山少林寺“以功悟法”的妙悟方丈,还能强上数倍?”
刘淳杰微一沉吟,说道:“‘取众之阳、会于神阴。’我门下记载这泥济根教‘神女’的内功时,就只有这么一句。”他虽对泥济根教几乎完全不了解,但偏偏只有武功这方面,反而比其他人多知道那么一点。
“你是说,泥济根教‘神女’与其‘教众’的、的那档子事,并不只是那档子事?”步漫芳果然冰雪聪明,只听刘淳杰说了这八个字,立即便明白是怎么回事,只是她说到“那档子事”,也不禁羞得满面通红。
回雁门记载的并没有错,泥济根教“神女”每日需同数名信徒行‘夫妻之事”,但这并不是寻常的房事,其信徒约莫一成的功力,便会因此注入“神女”气海穴中。虽说那一成功力,最终又只有一成之数会化归“神女”本身,而其传功的信徒,更需勤练个半月功夫才能得以恢复如初。但即便如此,刘绾素做这泥济根教的“神女”也有五年有余,她的信众又大都是胡桑东来的武者后裔,其每日自五、六名信徒融取内力,再加之她自己的修习,其如今功力,约莫是刘淳杰、符辉的十数倍。刘符二人虽不以内力见长,却也是江湖中第一流水准,而能胜过二人十数倍的刘绾素,当今江湖绝无任何一人可直撄其锋。
要知泥济根教的“神女”大都是被掳少女,既非自愿,又多半没有武功根基,便是有意修练这“美嘎弥功”,也时常不得其法,甚至还有因此走火入魔、全身瘫痪的,故这“美嘎弥功”虽厉害,中原武林却极少有人知道。
但刘绾素就不一样了,她虽非回雁门弟子,因是牛老丞相孙女,却也由符云雁传得不少内外功法门。她又一心想杀符俊,练起功来自是事半功倍,而她能“一统”中原的泥济根教,自也在于此功。
好在回雁门的轻功绝学不传外人,刘绾素便并未学过。而泥济根教“神女”内力既能强极如斯,其教外功自也均是“一力降十会”的硬碰硬招式,遇上符辉这种本就身法极快,又有佛门“相即非相”之理的轻功,刘绾素一拳一掌威力虽大,急切也伤不得符辉。
只是刘绾素伤不到符辉,符辉更连刘绾素的身子都近不得,何况刘绾素虽要杀符辉,符辉对刘绾素却心下惭愧,就算真有机会,也绝不可能反过来下手杀了刘绾素。
于是功夫本就不及刘绾素的符辉,此时又立于了不胜之地。他要逃走虽是不难,但他知自己若是逃了,刘绾素必会胁梅兰竹为质,又如何敢逃?故他看似是在尽力躲避刘绾素的杀招,其实不过是在等死而已。
梅兰竹也渐渐看出,二人若这样一直斗下去,只知躲闪的符辉终是难以幸免。她忽然想起一事,对着刘淳杰说道:“刘少侠、令姐既还健在,那符俊就并非是你仇人而是义兄,你又如何能袖手旁观?”
刘淳杰还未答话,步漫芳却握紧他的手,对着梅兰竹摇头说道:“表姐担心你的男人,这是人之常情,但你这是叫我男人也去送死吗?你的‘符大哥’心怀歉疚,不肯出手,我的刘大哥就能对他姐姐出手了?更何况此事虽不全错在你符大哥上,但刘姐姐要杀他也绝非理亏,他二人既有如此渊源,那就不是外人说得清对错,他二人凭功夫来分生死,为何要我刘大哥涉险相救?”
梅兰竹却没有答理步漫芳,依然面对着刘淳杰,冷冷说道:“我并非是要刘少侠对令姐下杀手,但依她方才所言,她杀了符俊,自己立即也会跟着‘殉情’,刘少侠若不出手阻止,那便是你自己杀了你自己的亲姐姐。”
刘淳杰心下一惊,他深知姐姐的性子,自也知梅少庄主所说确是不假。他再无踟蹰、终于在步漫芳耳边轻声说了一句:“相信我,我不会有事的。”
步漫芳本还待反驳梅兰竹,但见自己的刘大哥也这么说,这才极不情愿的放开情郎,但她一面放开,一面仍不忘叮嘱一句:“你要说话算数。”
刘淳杰点了点头,说道:“放心吧,我就算骗光天下人,也绝不会对你说半句谎话。”
在几人说话之时,那符辉已被逼入绝境,他轻功虽高明,但只避不攻,当然教刘绾素占尽了便宜。刘绾素双掌连劈,掌风由大处逐渐缩紧,使符辉再无法随心所欲的躲闪,看来再用不到十掌便可取下符辉性命。
但就在这时,刘绾素忽觉双肩一痛,便再使不出力来。她内功再高,却不懂万梅庄那无处不可攻守的精妙招式,使不开拳掌,就与废人无异。
刘绾素双臂无力的垂在那里,却像早就猜到这个结果似的,幽幽一笑,说道:“果然义兄还是比姐姐重要。”
她身后的刘淳杰仍将孤鸿剑指着她的后背,口中却说道:“你错了,我正是不想姐姐之后‘再死一次’,才救下这个连我自己都想杀掉的混蛋。”
“但你可知道,正是因为这个混蛋救了我,我才想杀掉他的。你现在救了我,就不怕我之后也会想杀了你?”
“如果姐姐能好好活着,我随时奉陪。”
刘绾素默然半晌,忽然看向了步漫芳,微笑说道:“妹妹确实爱上了一个好男人。”
步漫芳没有回话,脸上却露出了十分自豪的表情,无论谁有刘淳杰这么一个男人,都会引以为荣。
刘绾素又转头看向梅兰竹,叹气说道:“而你就不一样了。”
梅兰竹也叹了口气,终于点了点头,说道:“没关系,我也不是个好女人,和他刚好凑成一对。”
“说的也是。”
于是刘绾素忽然就走了,正如她忽然便出现了一般。
她的信徒们见“美嘎弥”双臂鲜血直流,虽各自吃了一惊,却依然半句话没说便跟着她走了。
对于泥济根教的教众而言,“美嘎弥”的命令,比皇上的圣旨还重要的多。
于是整个万梅庄后院便又只剩下符梅刘步四个人了,但那堵残破不堪的院墙、还有那已不能称之为“剑桩”的“万梅剑桩”,显是在提醒众人,方才发生的一切都不是在做梦。庄中下人这才哆哆嗦嗦的跑进后院,向梅兰竹禀告庄前众信徒已随刘绾素离去的消息。
“说的也是,我的轻功果然‘莫明其妙’。”符辉看着那面先是被钝剑给出窟窿,又被刘绾素的掌力给震的东塌西陷的院墙,忽然如此说道。
他虽向着院墙,又没说出名字,但这里的任何人——除了正在向梅兰竹报告的下人——都知道他这句话是对着谁说的。
刘淳杰插手救了他,他既不感谢,也不抱怨,却忽然说起轻功来,因为他知道,刘淳杰根本不是为了他出手的。
“但若姐姐要杀的是我,我恐怕早已死了。”刘淳杰冷冷应道。
原来符辉学着少林功夫那般将佛法融会到“惊鸿”里,佛法既讲“去执”,其只论“动”自是比不过刘淳杰纯粹的“惊鸿”,他见刘淳杰方才能刺伤其姐的双肩,虽是彻头彻尾的偷袭,却也是身法实为迅捷无俦之故。
而回雁门的轻功、剑法虽也讲求“动中带静、乍静还动”,但若论“虚实”的境界,毕竟还只在“化虚为实、虚实相生”的一层,又远不如佛法中的“即虚即实、无虚无实”了。故符辉方才腾挪躲闪刘绾素的杀招,亦远胜于刘淳杰,若不是符辉能撑得那么久不败,又逼得刘绾素需使出全数心思来对付他,刘淳杰便是偷袭也极难得手。刘淳杰虽心下不愿,却也不得不承认此事。
只是这小巧腾挪的功夫,当然也不再适合“惊鸿”这个名字。“飞雁”符俊更名“飞狐”符辉,虽是为了隐姓埋名,却也正因“飞狐”一号,形容他如今的武功才更为恰当。
只见刘淳杰和符辉说了这两句话,忽然一同大笑起来。二人方才还坚信自己练的轻功才是正确的,如今合二人之力才逼退了“亡姐”、“先妻”那手骇人听闻的功夫,才觉得二人皆不过如此,又有什么好争?
笑罢刘淳杰便牵起自己芳妹的手,大步向外走去。但走到后院门口,却回过头来,又大笑说道:“你可别死了!”
……
“你当真只是因为刘姐姐的缘故,才希望那符俊别死的?”荆溪古道,步漫芳忽然问道。
但她口头虽在发问,目光却并未看向自己的情郎。她自方才离开万梅庄起,便一直看着手上的那位“刘姐姐”给她的“定亲礼”,她戴着这只玉镯,就好像是牛老丞相亲口承认了她这“孙媳妇”一般,自是教她十分欢喜。
刘淳杰却看着自己的芳妹,半晌才叹了一口气,说道:“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说罢又转头看天,嘴角上扬,露出一种十分奇特的笑容说道:“他‘死’之后,我实是变得无趣了许多,既然姐姐并未被他害死,那他还是活着比较好。”
步漫芳点了点头,她的目光终于从那镯子上移开,看着远处问道:“那刘姐姐呢?让她这样走了真的好吗?”
刘淳杰反问道:“你是说那‘泥济根教’?那是姐姐自己选的路子,我又如何能置喙?”他叹了口气,又说道:“再说,那个如今已改叫符辉的混蛋既已对梅少庄主情有所钟,依姐姐的性子,她这辈子也就只能这样了,如今她只要能好好活着、不去寻死,已是最好的结果。”
“可、可那泥济根教……”步漫芳欲言又止。她知道自己的情郎对江湖之事所知甚少,有时连寻常人都知道的事情也不懂,所以她不知道该不该和情郎解释清楚其姐姐到底在一个什么样的“教”里当了一个什么样的“神女”。
但她的情郎有时又知道大多数人都不知道的东西,比如“泥济根教”的武功,她的刘大哥既明白其姐一身功力是如何而来,至少那最糟糕的事情,其自然也是知道的了。
所以她终于还是心下一横,将自己所知皆尽告诉了她的刘大哥。
刘淳杰听得自己芳妹竟挑过泥济根教的教坛,心下不禁一惊,他倒不是想起这和芳妹先前所说“未过问江湖事”有矛盾之处,他此时根本无心考虑这个。
他只是着急的责问道:“你怎敢做这样的事?你的武功虽妙,可在姐姐那身功力面前,再精妙的招数也是没有用的啊!”
步漫芳听得情郎责备,其实是在关心自己,反倒心下大甜,但此时她也不好真表现得“开心”起来。只能“佯装苦笑”说道:“我挑掉的那地方说是‘教坛’,其实不过是那教中之人藏匿‘神女’的地方。我姑父当年也做过相同之事,我幼时听其说起,只道那教中‘神女’几乎都是被掳去的姑娘。偶有几个自愿的,也必是贪图荣华富贵,不会练出什么厉害的功夫,完全没想到会有刘姐姐这么一号人物。”她顿了一顿,又正色说道:“刘姐姐只为杀符俊练得如此功夫,自是不会为旁事出手,恐怕便是我姑父,也不知道中原武林里有这么可怕的人物。”
刘淳杰吁了口气,也说道:“那倒是,依姐姐的性子,只要不碍着她杀符俊,其它事她根本不会放在心上。如今她神功已成,又已知道了符俊下落,休说你只是毁了她一个‘教坛’,就是把她整个教给毁了,她也多半不会当回事。”
步漫芳点头说道:“那我们何不现在便去取那些人狗命?”
刘淳杰摇了摇头,说道:“你方才说的我也知道了,可那些人只会有一个‘神女’吧?有姐姐当他们的‘神女’,他们并不会再去‘掳人’了吧?”说罢又苦笑道:“这其实都是我的私心罢了,那些人既也不会去再去害人,那么与其让姐姐一个人孤苦伶仃的恨着那符俊,不如有这些‘信者’将她捧成‘神女’,对她来说也是好的。”
“那另一件事呢?”
“另一件事你就更该放心了。姐姐绝对不是那种滥杀无辜的性子,她应该的确是为了人手才去做那事的,却绝不会像芳妹所担心的那样,会对什么‘其他神女’痛下杀手。依我推测,姐姐多半是将那些少女放回家罢了,这对于那些并非自愿的女孩来说,反倒是好事。”
刘淳杰猜得没错,泥济根教的一名“神女”击败另一名“神女”,只是向信徒们证明自己才是真正的“神女”,所谓的“除掉”,却未必是要取败者的性命,只是“除掉”其“神女”的名头罢了。刘绾素因昔年旧事,对符俊极其恼恨,为报复符俊,连自己的清白也不屑一顾。但她都这样“因爱生恨”了,却也能不迁怒于符辉的心上人梅兰竹,又如何会是滥杀无辜之人?
因此刘绾素自是如她的弟弟刘淳杰所料,非但将那些少女皆尽放了,对于并非自愿的少女,还将掳人的信徒全数处死,用这些人的所有家财来补偿她们——本来依泥济根教的规矩,信徒虽要为“神女”献出生命,但“神女”也不能对信徒随意生杀,但那些人既已成了刘绾素的“隶徒”,自是另当别论。
步漫芳虽不知道刘淳杰猜的是否正确,但她自己也是如此希望的,又见情郎说的如此笃定,终于也点了点头。
步漫芳自己都不禁觉得自己有些奇怪。她先前那般“自顾自”的性子虽说事出有因,但说她“关心自己胞妹甚于天下百姓”这点也确实没有错误。她先前挑掉泥济根教的教坛,并不是真的因为“泥济根教可恶”,只是因为“泥济根教既然可恶,胞妹不会置之不理”,这才抢在胞妹前面动手罢了。但此时已与胞妹无关,她却仍想着把刘绾素的信徒赶尽杀绝,连她自己都不知道是因为何故。
其实她当然是想让刘绾素不要再当人人如避蛇蝎的“泥济根教”的“神女”了,无论如何,刘绾素对她是十分不错的。
但她也不得不承认她刘大哥说的有道理,如今的刘绾素离了这些“信徒”只会过的更加凄苦,所以她只能把怨气都撒在害得刘绾素变成这般模样的“泥济根教”上。
于是步漫芳又痛骂道:“这胡桑人到底是怎么想的?好端端的创出这么个害人的魔教干嘛?胡桑人果然都是阴险、毒辣、狡猾……”但说到这里,她忽然想起一事,赶忙停下来,改口说道:“刘大哥,你同我说过,那日你在伏牛山上遇到个鬼鬼崇崇的黑衣人,但你还没及拔剑,他便钻到树林里一下就不见了,这会不会就是传闻中胡桑国的‘忍术’?”
刘淳杰道:“这点我当然也想到过,‘忍术’一道传自胡桑,确实是司‘细探’、‘营救’、‘暗杀’的‘忍者’所用,其中隐匿的功夫自是极强,而胡桑既是燕唐的对头,害死燕唐国的贤相自也十分在理。”说罢又顿了顿,摇头说道:“但这只能说‘胡桑忍者有理由杀害牛老丞相’,却不能说‘牛老丞相很可能是胡桑忍者杀害的’。如果只是这种理由便加以详查,我们岂不得将雨真刺客、都厥刺客、排夷刺客,以及‘全天下贪官派来的刺客’都查一遍才行了?”
步漫芳点头道:“所以我们才更应该去找刘姐姐问清楚才是。”
刘淳杰又摇了摇头,说道:“据你方才所说,那‘泥济根教’虽是传自胡桑,但那已是数百年前的事情了,姐姐的信徒本就有许多是燕唐人,就算还有胡桑人在彼,那也是昔年来人的后裔,如何还同现在的胡桑朝廷会有干系?”
步漫芳着急说道:“就算没有干系,也一定比我们更懂‘忍术’才对!”她言下之意,仿佛是已经笃定了是胡桑忍者杀害了牛老丞相一般。
刘淳杰知道自己芳妹冰雪聪明,又如何会做这种强词夺理的推论?于是他终于叹了口气,说道:“我与姐姐已是十年未见,你想同姐姐多说会儿话,我又岂会不想?我那招‘雁影分飞’刺坏了了姐姐双肩,你担心姐姐的伤势,我又岂会不担心?但依姐姐的性子,她要交于你的物事已了,必然不会想再见我们,我们能否寻到她已是个问题,就算寻到了,她会不会给我们好脸色,更是难说。“
步漫芳忽然装出一副十分可怜的模样,眼巴巴的看着刘淳杰,她知情郎说的多半也是实情,可她却依然十分不甘,她从小就只有一个令她操心的妹妹,和一个根本不像姐姐的表姐。如今好不容易见到一个肯把她当妹妹的刘姐姐,这刘姐姐虽身为魔教神女,却显然不是什么坏人,自是想同其多说上几句。
更何况她也知道自己情郎虽口头冷静分析的头头是道,其实其心里也一定想再见其姐想得不得了。
刘淳杰虽明知自家芳妹是在装模作样,却又如何受的了心上人这种眼神,何况他也知道芳妹至少有一半是为了自己,只好叹了口气,说道:“好吧,那我们便去打听打听她们一行的去处吧,但我可不敢保证一定能打听的到。”
步漫芳“嘤咛”一笑,抱起刘淳杰的胳膊,将头靠过去说道:“刘大哥,我就知道你最好了。” 雁过芳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