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究竟有多爱你的情人?会爱到能为对方付出一切吗?
当你发现,你和你的情人“只能活下一个”的时候,你能舍身相护吗?
刘淳杰显然便是这样的人。
本来梅弄玉的暗器功夫虽好,终不可能比机关所发的更为厉害。其打出来的这些毒针,二人先前在对付五毒堂时已招架过无数回,若是在平时,根本伤不了二人分毫。只是他二人此时正往墙头掠去,又已为火药的爆炸所波及,身形本就稳住的十分勉强。倘若在这种情况下还要强行回剑招架,就算能将毒针悉数挡下,不免又要落回那已“炸开了花”的院落中了。
凭那火药的厉害,落回院中,只会得到一种结果:“死无全尸”。
好在这火药在院内炸的虽厉害,却丝毫没有影响到院落之外的地方。
原来这些火药本是梅弄玉想要在助女儿夺得天下后连同这“万梅庄”一道自我毁灭所准备——毕竟金陵这个“万梅庄”同他荆溪那座有数百年之名的正牌万梅庄截然不同,完全是他为相助女儿野心所置。对于一直悔恨自己无法大义灭亲的梅弄玉来说,他也只能毁灭他自己这个不肖子弟、以及这座大损万梅庄之名的府宅了。
此时的情况虽与梅弄玉先前料想有了出入,他的女儿还没能夺得天下,而他却又以此帮上了女儿“最后一忙”。但无论如何,他“自裁以谢”的结果倒也没有改变。更何况梅弄玉在相助女儿前,本确是个心系万民的侠士,当然也不会自裁时还殃及了邻近百姓,所以他设的火药虽多,却设得十分巧妙,并不会殃及府院之外。
所以二人此时虽躲无从躲、架不能架,刘淳杰却忽然将步漫芳拉在怀中,拟用自己的身体为妻子挡住这无数的毒针。
火药既已无碍,刘淳杰只须挡下这些毒针,当可护得妻子周全。
但刘淳杰却失算了。他高大的身躯虽足以护住妻子娇小的身子,但他虽却忘记了另外一件更为要紧的事。
他忘记了,他是这样的人,他妻子更是这样的人。
刘淳杰方将妻子拉近,步漫芳便反手扣住了他的脉门,顺手便将他用力扔了出去。
刘淳杰武功本就不及妻子,此时忽遭“暗算”,立即便是全身酥麻,就连出声说话都尚不可得,如何还有抵抗之能?
于是刘淳杰只能任由妻子将自己甩出,然后在半空中眼睁睁看着那些要命的毒针离妻子越来越近。
过得片刻,无数毒针便齐刷刷打在了步漫芳的背后,而刘淳杰的心头则更是万针齐攒,刺的他痛不欲生。
“刘大哥,谢谢你。还有,对不起。”步漫芳即使身中如此之多的毒针,仍是向着刘淳杰微笑说道。
……
步漫芳这一抓劲力透骨,刘淳杰虽在空中飞了相当之远的距离,仍是没能将气息理顺,重重的摔在了地上。饶是他武功高强、身子硬朗,也不禁摔的是眼冒金星。
但刘淳杰却不顾晕眩和疼痛,一下便站了起来,立即便向着妻子落下的方向奔了过去。
待刘淳杰转过两栋房子,又回到那“万梅庄”的院墙外时,只见步漫芳正在墙边盘腿打座,正运功将毒针悉数逼出。
只是毒针虽能逼出,毒质却已进到了她的身子里,随着最后一根毒针落在地上,步漫芳也“哇”的一口黑血便喷了出来。
刘淳杰赶紧掠到步漫芳身旁,立即握住了妻子的胳膊,想要将她拉起。一面用力还一面大叫道:“快,快去找师姐,师姐一定有法子的。”
“不要浪费时间了!”步漫芳也运劲将夫君拉了回来,她嘴角虽在颤动,仍是勉强微笑说道:“你难道忘记程寨主死的时候,师姐是如何说的了吗?”
刘淳杰如何记不得许璃当时说的那句:“另有一种毒发作虽慢,却几乎没有解毒之法。”所以当时他们毫无办法,只能眼睁睁看着程明慢慢咽下最后一口气。
但当相同的事发生在自己最深爱的人身上的时候,刘淳杰又如何能够轻易放弃?于是他仍是大喊说道:“不、不!师姐既然说的是‘几乎’,那么一定、一定还有师姐也不清楚的法子的!我们快去找、我们快去找!”
“就算真有这么一个法子,也来不及了吧。”步漫芳悠悠说道,忽然又喷出了口黑血。但她又咬咬牙,仍是尽力微笑说道:“这种毒发作的慢,也是好事,至少你还能再陪我说会儿话。对不对、对不对?所以你快坐过来,不要再浪费时间了!”
刘淳杰如何不知自己只是自我安慰,就算当真会有法子,就算妻子身中之毒发作没那么快,也不可能还能等到他找到法子的时候。他见妻子都这般模样了还只想同自己“多说会儿话”,终不能拂了她的意思,只好也靠着院墙坐了下来。
步漫芳见夫君坐下,身子一软,倒在了刘淳杰的怀中,仍是微笑的说道:“呐,刘大哥,你还记得我俩初遇时的模样吗?”
刘淳杰点了点头,想起二人在如意楼的千金堂里初次相会,那时步漫芳佯装知道言骏的消息,诱他斗起赌局,最后却说了一句:“对不起,我其实一点都不知道那言骏的消息”,实是教他哭笑不得的一件事。而他当时还以为妻子与在沔水中遇见过的妻妹是同一个人,之后还为此闹出了另一个大笑话,也还了妻子一个“哭笑不得”。
步漫芳也点了点头,说道:“那时我惹恼了盈芳,每天都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只好拿旁人寻开心,听得旁人说起有一个、有一个什么‘数日便杀尽长江贼子的少年英雄’来了扬州,本就想寻你斗斗,之后在千金堂遇到你,便故意装做知道你想要的消息的模样,其实只不过是在捉弄你。”她顿了顿,又微笑说道:“岂知你运气那么厉害,我‘害人不成终害己’,虽得你相让,保住了面子,却把整个人都输给了你。”
刘淳杰微微一笑,说道:“我当时的运气是不错,输了赌局,却赢了一个好老婆。”他虽心下伤痛已极,但他见妻子故意说些开心的往事,也只有强颜欢笑,以逗妻子更加开心。
步漫芳果然笑得更甜了,她顿了顿,又接着说道:“之后我同你一道上路,却以查探言骏消息之名,骗你上万梅庄求亲。结果非但帮那姓梅的逼得大师兄现身,还遇上了刘姐姐。刘姐姐送我的这个定亲礼,实是我这辈子收到的,教我最开心的礼物了。”只见她颤颤巍巍的从怀中掏出那个刘家的镯子,又有些遗憾的说道:“可惜刘姐姐送我这个之后,我就再也没见过她了。”
刘淳杰点了点头,说道:“凭姐姐的本事,她一定不会有事的,想必她只是不想再取师兄性命、却也不愿再见到他,这才没再出现在我们面前罢了。”
步漫芳也点了点头,又微微苦笑的说道:“刘姐姐送我的定亲礼固然是好,可某个人送芳儿的‘聘礼’,可真是糟糕透了。”她想起一事,忽然又说道:“刘大哥,你能带芳儿再去那里看看吗?”
刘淳杰点了点头,抱起步漫芳便走了起来。
他二人当时本就是因步漫芳“与梅家恩断义绝而心下难过”,这才去了江边整理心情,因此那处当然离这“金陵万梅庄”十分之近。刘淳杰稍稍加快脚步,须臾便已看到了江水泛起的波涛。
只见步漫芳倚在夫君怀中,指了指前面的一块空地,笑道:“你和她,也是在这里认识的吧——如果不算‘弄错人’那次的话。”
刘淳杰又点了点头,他妻子所指之处正是当时他二人遇见步盈芳,却使得三人关系变得乱七八糟的地方。
步漫芳忽然正色说道:“答应我,好生对待她。”
“什么?”刘淳杰愣住了。
“我是说,要你像对待我一样好生对待她。”步漫芳十分严肃的说道。
刘淳杰忽然像是明白了什么似的,急着说道:“所以你刚刚才会、所以你刚刚才会……”他说的虽然着急,却又怎么也没法子将话说个完全。
“不错,刘大哥,如果你死了,我一定也没法子活下去。可如果我死了,你怎么也得给我好生活下去。”步漫芳更加严肃的说道,“就算是替我好生照顾那个人,也得给我好生活下去!”
“我不要!为什么你就可以为我而死、我就不能随你而去?”刘淳杰忽然大叫道,他一弯腰,竟作势想要往怀中的步漫芳吻过去。
这当然不是什么生离死别之吻,他是想要借此喝下步漫芳口中的带毒之血,好与步漫芳同生共死。
“不要再小孩子气了!需要我的只有你,可需要的你却绝不只有我一个人,除了盈芳,还有师父师娘的大仇,还有门派的振兴,你又如何能同我一样?”步漫芳一面大叫,一面拼尽全力将刘淳杰推开。而她这一堆,自己也立即重重摔在了地上。
步漫芳就那样躺在地上,虽仍死死瞪着刘淳杰,却一动不动,显是已没有自己坐起来的力气。但这样虚弱的她,却仍能将刘淳杰给推得退后半步,当然是为了不要刘淳杰做傻事而使尽了身体里的最后力气。
“芳妹!”刘淳杰赶忙将步漫芳扶了起来。
步漫芳这样一摔,自然也变得更加虚弱。但她却仍死死瞪着刘淳杰不放,忽然又声嘶力竭的喊了起来:“答应我、答应我、答应我、答应我!”
“我答应你,只要她自己也愿意,我什么都答应你!”刘淳杰本就从没见过妻子露出过这般模样,此时又如何还能不开口答应,但他终于还是加上了句“只要她自己也愿意”的条件,因为倘若步盈芳不愿意,他总不能强迫于她。
步漫芳芳见夫君答应了自己这个最后的心愿,终于又冷静了下来,微笑着说道:“她会愿意的,毕竟她本就与她姐姐一样爱你。”她顿了顿,仍是微笑着说道:“刘大哥、谢谢你在最后还能答应芳儿这么一个无理的要求。”
刘淳杰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流了下来,分明是他妻子舍身救他性命,分明是他妻子到死还在替他和他妻妹考虑,可妻子竟然还要同他道谢。他实在不明白,到底自己有什么好,竟会教妻子为自己做到这般地步。
正所谓“丈夫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步漫芳记得当时她数人得知回雁门遭灭门的消息之时,夫君虽伤心已极,却也未落下泪来。而夫君此时却为了自己落下泪来,忽然竟觉得自己这辈子已不枉了。
但步漫芳终究是不忍夫君为自己伤心到这般模样,于是她终于叹了口气,说道:“刘大哥,你别怪我,其实我又何尝不想是自己与你白头偕老,其实我又何尝舍得留下你一个人?我最后悔的就是顺着你,说什么大仇得报后再去想什么过门之事,没趁早将这身子交给你,更能没给你留个孩子!”她越说越大声,双眸不禁也落下泪来。但她仍还是咬牙问道:“所以我除了希望她能替我为你做这些事、替我陪你这辈子,还能怎么办?”
刘淳杰已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将妻子紧紧抱在怀中。
步漫芳的大声说完,声音也变得越来越低哑,却仍喘着气说道:“刘大哥,你知道、你知道我本来想给我们的孩子取什么名字吗?”
刘淳杰摇了摇头,都到这个时候了,他又如何还有心思去猜什么名字。
步漫芳微笑说道:“我本来是想说、本来是想,如果是个男孩,就叫做‘刘金堂’、如果是女孩,就叫做‘刘如意’,呵呵,拿孩子的名字来纪念父母的相逢,我是不是一个很自私的母亲?可没法子,芳儿若是没有遇见刘大哥,活得根本就浑浑噩噩,根本就不像是活着一样。”步漫芳笑了笑,又说道:“所以这半年虽然短暂了,可芳儿却一点也不后悔,因为这半年比芳儿先前活得那十多年还要充实,至于开心、就更不用说了。”
步漫芳说完这句,忽然感觉双眼一黑,她知道自己大限将至,望向天,悠悠念道:“出荆地,江行千里遇纤纤。赌牙牌拳剑,输赢皆是姻缘,先把心思饮微醉,再将情愫动无眠。登庄处,斗罢双梅,罗带终连……”
只听步漫芳越念声音越来越小,只念完前阕,便已完全昏迷了过去——虽说只是昏迷,但显然会与程明当时一样,直到彻底咽气,旁人都没有办法再叫醒她。
所以刘淳杰没有试图叫醒妻子,只是温柔的看着妻子,帮妻子接着念了下去:“先年,未更事,不识青妆,错笑蓝田。直至相逢,始知孰谓红颜。且上高唐笑巫楚,又登乌鹊傲神仙。常相伴,执手偕同,共步人间。”
原来那日二人定亲,刘淳杰却错将述写步盈芳的《临江仙》送予了步漫芳。他知道自己犯了那可笑的错误之后,便又填了这首《雪梅香》送给妻子,而正如其选用《临江仙》来述写江中相遇的步盈芳一般,其此词既选《雪梅香》,自然也是代指步漫芳“凌寒仙子”之意。
步漫芳念完的前阕是写二人相遇至定亲,相当于她方才所回忆二人往事的一个概括,而刘淳杰替妻子念完的后阕则是他对二人一生相伴的期望,其本该是十分甜蜜之物,只是现在读来,却不免都成了笑话,尤其是那“且上高唐笑巫楚,又登乌鹊傲神仙”一句,其意本是指“向只能梦中云雨的神女楚王和一年一会的牛郎织女炫耀二人形影不离”。但事到如今,就算只是“梦中云雨”与“一年一会”,显然也比他二人的”生离死别“要好太多了。
于是刘淳杰只能继续紧抱着妻子,哪怕步漫芳已经无法回答他半句,他却仍是一面流泪,一面“微笑”,一面口中絮絮叨叨说个不停,
他说的也不是什么别的事情,他就像是要将自己方才默默听妻子说的那些话,全数都“还”给妻子似的,重复着妻子的言语。
其实他也并不是想不停说着这些事,只是他如果继续重复妻子的言语,就好像能给自己“妻子仍在同自己说话”的错觉。
刘淳杰当然也知道,自己不过是在自欺欺人罢了,可他就是停不下来。若不是他答应了妻子要照顾好另一个人,他还是想立即便给妻子一个告别之吻、同时给自己一个死亡之吻。
步漫芳也正是料定了此事,才非要夫君好好照顾那另一个人不可。于是另有一诗叹步漫芳道:
仙子凌寒独自游,不闻欢喜不闻愁。
一朝忽得刘郎过,爱恨尽知宁尽休。
才奇虽能通万法,力单终莫料完谋。
只求夫婿平安返,何惧将身落九幽?
可刘淳杰、以及昏迷前的步漫芳都没能注意到的是,“另一个人”从那“万梅庄”的院墙之外便已悄悄看着二人,又偷偷跟着二人来到江边,将二人的模样和言语,都悉数看在眼里、听在耳中。 雁过芳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