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曰:
一朝战事起,分合尽无常。
枯骨堆千野,流民遍八荒。
孤奸虽易灭,众苦却难央。
不识残烟里,何时复盛唐?
梅兰竹死后,其“心腹”也不免夺利争权起来,最后不但分裂成十数个“伪国”,还相互为战,不到三个月,便被燕唐军轻松消灭。
于是这场由燕唐所引起的战乱,终于也以燕唐完全收复失地而结束。
但战乱虽终,本为“中原上国”的燕唐也已变得残破不堪,想要复兴这满目疮痍的中原大地,李贤与符巧心的忙碌才刚刚开始。
……
战乱结束的一年后,各处的民生依然未能完全从战火的焚烧中恢复过来,但万梅庄已依稀有了昔年的影子。
此时正是万梅初开的深秋之季,许多赏梅人共聚万梅庄的热闹景象,步盈芳已多年未见。
虽此时因燕唐百废正兴,此番“热闹”当然还不能与更早以前万梅庄相比,但比起梅家“高处不胜寒”时的门可罗雀,自然也可称“热闹之极”了。
更何况梅家犯下如此大罪,江湖豪客与各处百姓都原谅了万梅庄,唯一的原因就是,此时的万梅庄的庄主已不再姓“梅”,而是姓“步”。
“大单,这里就拜托你们了。”步庄主看着越来越多的宾客,向着自己的总管家如此吩咐道。
“大姐放心,这里就交给我们吧!”单三还未回答,副总管家单七就拍着胸脯说道。
原来单家兄弟虽也为复国立下战功,听闻“大姐”步盈芳要重振万梅庄之后,竟不愿受封,回到万梅庄来为“大姐”分忧,也算是义气所在了。
更妙的是,万梅庄的总管家们除了单氏兄弟,还有另一对兄弟。那便是刘淳杰在出荆州前所遇上的田氏兄弟。
单家兄弟虽重义,毕竟并非做管家的料,刘淳杰知道田家兄弟十分擅于此道,便寻到二人,请二人来指点单家兄弟,四人一道协助步盈芳重振万梅庄。
但刘淳杰自己,终是没有再回到万梅庄来。
于是当年在沔水汉江中“聚而又散”的六人,此时又有五人聚在了这万梅庄中,唯独少了本可当“老爷”的刘淳杰。
毕竟刘淳杰还有更重要的回雁门要振兴,又如何能来当什么万梅庄的“老爷”?
虽然这要旁人看来,只不过是他二人各自找的借口罢了。
……
符辉和许璃站在坟茔前,看着眼前那块刻着“故大姑刘绾素之墓,弟妹步漫芳泣立”的石碑,不禁苦笑起来。
他二人虽已见过此碑多次,每次见到,仍是觉得十分汗颜。
因为这块石碑,就立在那块“故弟妹步漫芳之墓、大姑刘绾素憾立”的石碑旁。
两个人互立墓碑,要不知情的人看了,简直会觉得是“闹鬼了”。
只是符许二人当然并非不知情的人,自也不是因此汗颜的。令他二人哭笑不得的是,他二人不知道步盈芳到底还要佯装步漫芳做下多少事情。
若只是“已故之人立碑”倒也罢了,毕竟这种由旁人代为完成的“遗愿”并不鲜见。但“已故之人生子”就是闻所未闻的事情了,哪怕这其实同样是旁人代为完成的“遗愿”。
原来这万梅庄虽少了一个人,却又多了两个人。
少了一个“老爷”,却多了一个少爷、一个小姐。
步盈芳终于抱着她那对孩儿,缓缓向着符辉与许璃走来。
步盈芳在看到符许二人之前,其实并不知二人前来。她会带着来两个还在襁褓中的婴孩来到此处,只不过她每七日都会带这对“甥儿女”来祭拜其“娘亲”,而今日便正是这上坟的日子罢了。
所以步盈芳一下便看到了哭笑不得的两张脸。
“师兄、师姐,真是稀客。”步盈芳却不像是压根没有看到二人尴尬神情似的,自顾自打了招呼,又自顾自向着自己怀中的婴孩微笑说道:“金堂、如意,快和两位师伯打声招呼。”
步盈芳既然是“佯装步漫芳”生下这两个孩儿的,二人的名字自然也是步漫芳先前便想好的、为纪念自己与刘淳杰在如意楼千金堂相会的“刘金堂”与“刘如意”。只是这两个婴孩如今还不到半岁,又如何能同两位师伯打招呼?
符许二人又尴尬的向着两个婴孩笑了笑,忽然也想到另一件事。只见许璃终于叹了口气,看向步盈芳,点头说道:“确实好久不见了。”她顿了顿,又看向婴孩,问道:“他二人现在固然不明白师妹的意思,但师妹难道还能欺骗他二人一辈子不成?”
“姐姐本就生下他们二人后才身故,我又怎么会是欺骗他们?”步盈芳仍是微笑道。但她忽然又目光如锋,瞪着符许二人说道:“除非师兄、师姐要告诉他们并不正确的事情。”
要知金陵“万梅庄”一役,步漫芳故是没能幸免,江湖许多名门大派的领袖人物也一并死在了庄子之中。这些门派皆元气大伤。其后辈子弟这一年中虽偶有新人辈出,但其既然是“新人”,当然对本就是“凌寒仙子”的步漫芳完全不了解。步漫芳究竟何时身亡,如今江湖中除相熟之人外几乎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感兴趣想要知道。因此只要那些“熟人”肯替步盈芳“圆谎”,步盈芳便确实可以骗过她的两个孩儿了。
许璃看着步盈芳一脸严肃的表情,又叹了口气,说道:“我们可以不说,可师弟肯定是不会默不作声的。”她顿了顿,忽然也回瞪步盈芳,冷冷说道:“还是说,师妹根本就不打算让师弟知道此事?也不让他们二人去见师弟?”
许璃很少会用这等语气对亲近之人说话,但她此番还是用了这显然十分不满的语气。因为就算步盈芳与刘淳杰之事她们外人无法置喙,但步盈芳总不该把无辜的孩子也卷进去。
步盈芳已“使得”两个婴孩从小便“没有娘亲”,如果二人再“没有爹爹”,那实在是太可怜了。
步盈芳摇了摇头,说道:“我当然会要他们去认父亲的,不过那是很久之后的事情了。”她顿了顿,忽然又露出一个神秘的笑容说道:“到了那个时候,那人想不配合也不行了。”
原来步盈芳是想先等到两个孩子长大、并已认定自己的母亲是“步漫芳”之后,再要孩子去衡山认父。那时刘淳杰若硬要告诉二人,其实二人的母亲是“步盈芳”,就只会让事情变得更为复杂、更为糟糕。所以到了那时,刘淳杰便也只有如步盈芳所说那般,“想不配合也不行了”。
这确实是个“好办法”,“好”到简直不像是一个母亲能想出来的办法。于是许璃还没再回应,符辉忽然却抢着冷笑道:“师妹不肯要师弟早些知道此事,不是怕骗不了孩子,而是怕骗不了自己吧?”
符辉这话就如一柄利刃一般,一下便刺进了步盈芳的心中。
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虽说步盈芳在知道自己有了身孕之时便不停的欺骗自己“这是姐姐的孩子”,所以等到孩子出生之后,她依然能“自欺欺人”。但要知孩子毕竟由她所生,她内心中绝不可能没有“母亲天性”,倘若忽然有了什么外力,使得她勉强藏在心中的这份天性给爆发了出来,那就必然不可复制了。
而刘淳杰虽然也默认了二人分开的结果,但他若是知道了步盈芳给他生下了孩子,还是一对“龙凤胎”,当然也会想尽一切办法再来求娶步盈芳,那时步盈芳还耐不耐得住这母亲的天性、以及孤身一人的寂寞,那就很难说了。
“我并不是在骗自己。”步盈芳愣了半晌,终于又摇了摇头,正色说道:“你们或许会认为我‘自欺欺人’,可事实上,他确实没把我放在心上。”
“他不把你放在心上?”符辉与许璃异口同声的失笑道。
刘淳杰或许更在乎步漫芳些,但要说他会不将步盈芳放在心上。这简直是符许二人这一年来所听到的最可笑的笑话了。
步盈芳却仍正色说道:“他如果真的把我放在心上,姐姐忌日之时,他为何只在此处坐了一日,却连我庄门都不进来?”她顿了顿,看了看自己的两个孩儿,又苦笑道:“他只要肯多关心我一点,就算我想瞒着他此事,也是绝对不可能做到的吧?”
符辉与许璃均叹了口气,他们知道步盈芳说的不假,倘若刘淳杰能多注意下步盈芳,确实绝对没可能不知道自己“已为人父”之事。
但这当然不是说刘淳杰对步盈芳真就不关心了——刘淳杰既会寻田贵和田富来万梅庄相助,如何不是在想方设法的帮助步盈芳——只是步盈芳既只肯以妻妹身份对刘淳杰以礼相待,刘淳杰又如何能再“僭越”?以他那“姐夫”的身份,当然也只能在万梅庄的事务上相助,却不便关心步盈芳本人的私事了。
所以无论如何,这本不是能怪到刘淳杰头上的事情。
许璃又叹了口气,还想开口说些什么,符辉却使眼色阻止了她。然后符辉又笑着说道:“无论如何,我二人与师妹好久不见,师妹总该好生尽尽地主之谊才是。”
步盈芳终于也笑了起来,点头说道:“这是自然的。”她顿了顿,又看了看怀中的两位孩儿,再抬头说道:“只是得请师兄、师妹先回庄候上片刻,待我带着这两位甥儿甥女祭拜了他们娘亲,便回庄与二位相叙。”
……
“‘梅迎天下客、雪送万园春’,没想到江湖传言的万梅庄原来是这般模样。”万梅庄前院,许璃看着在四个总管家指挥下忙得不亦乐乎的万梅庄下人,不禁握着夫君之手感叹道。
她与符辉虽皆与万梅庄有不少“因缘”,但她二人见到万梅庄的模样时,梅兰竹早已为“帝王野心”谋划起来,庄中自然不会再有什么赏梅人出入。因此二人见了昔日从未见过的“赏梅盛景”,自也感慨不已。
“所以无怪那柳秋风会来拜托师妹了。”符辉叹气说道,“我也不是不能理解他的做法,只是他在那个时候给了师妹这样一个借口,实在是糟糕透了。”
原来梅弄玉那日“自裁以谢”,却教柳秋风活了下来。正是想要柳秋风替他看着自己女儿的结局,再帮他寻一个能重振万梅庄的后继者——梅弄玉自己无法阻止女儿,害得梅家声败名裂,自是无颜面再做这两件事,只好将事情委托给柳秋风。
待梅兰竹身死之后,步盈芳既然还活着,那她当然是便是这“重振万梅庄”的不二人选,本来步盈芳就“不愿”与姐夫共回衡山,待柳秋风找到她,她当然也顺水推舟,接下了万梅庄的地契,也接下了重振万梅庄的重担。
而卸下担子的柳秋风,就再也没人见过他。就算符许二人知道此事后想要反对,也没法子反对了。
这当然也怪不得柳秋风,毕竟他苟活下来的唯一目的就是实现他老爷最后的心愿。至于刘淳杰与步盈芳之事,他压根就不知道,就算知道了,也不可能还能有心思为二人打算。
何况步盈芳既本就想要与姐夫“天各一方”,她便没这个借口,终也能找到别的借口。
……
酒宴之上,步盈芳难得将两位孩儿交给下人照顾,自己却喝的喜笑颜开,只见她一面向符辉敬酒,一面笑道:“符国舅,您位高权重,莅临本庄,实是令本庄蓬荜生辉。”
符辉与许璃吃了一惊,却又即刻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步盈芳本就不是一个爱开玩笑的人,且依她们江湖人规矩,就更不便拿符辉这个既不听封、也不受禄的“朝廷身份”来玩笑了。
但步盈芳还是开了这么一个“不成规矩”的玩笑。显然是她这一年多来寂寞已极,又不能向庄中下人发泄,只能兀自勉强忍耐,如今师兄、师姐前来,使得她终于可以稍放轻松些说话,只不过是一下放松过了头,加之又喝了酒,便似“人来疯”般胡言乱语了起来。
符辉当然也不以为忤,只是不免有些心痛这个师妹,于是他勉强笑道:“我这连妹妹的立后仪式都没能回去看看她的‘国舅’,实在是名不副实,我俩和师妹一般,还是适合做个江湖人,师妹就别拿我开玩笑了。”
步盈芳点了点头,忽然又面露哀伤之色说道:“但符姐姐可就彻底与我们‘江湖人’无关了,就连师兄都没能看她,像我们这种平民百姓,就不知何年才能再见她一面。”她说完这句,立即便将手中酒一饮而尽,就像是在敬符巧心一般。
“哈哈,你若真想见她,倒是不难。”步盈芳止住了笑,符辉却大笑了起来。
“此话怎讲?”步盈芳满脸疑问,她知符巧心功高,既被封“复国皇后”,又仍保留了相当于百官之首的“大帅”之职,帝后二人共同闻政议政,也算是中原国的一段佳话。符巧心既仍主外政,当然不像前朝后妃一般会为“深宫紧锁”,只是其政事既忙,想见她一面也未必比见前朝那些深宫后妃容易。
符辉却不回答,反问道:“她上次信中还要我问你,你答应过她的那事什么时候才能做到?”
“答应她的那事?我答应过她什么事?”步盈芳更莫明其妙了。她并不是没答应过符巧心事情,但她不知道哪件会和现在这话题有关。
“你不是答应过她,只要你们成亲,便要她和你们同住一处的吗?”符辉又大笑道,“到时她若回家省亲,可是要来寻你们的。”
“这……”步盈芳愣住了,她终于想起符辉说的是什么事。
那是在她还不知道自己姐姐与姐夫之事时,同符巧心聊起刘淳杰时,答应了符巧心:若自己能与刘淳杰成亲,便要符巧心也同住一处。
可要知那时二人既不知刘淳杰已随步漫芳上门求亲之事,更何况符巧心当时还是一个“心中只有师兄”的小师妹。此时步盈芳已成为刘淳杰妻妹,符巧心又已“母仪天下”,步盈芳当然以为此事早已时过境迁,却没想到符巧心还是记得一清二楚。
只是符巧心如今托兄长向步盈芳提起此事,其目的当然与那时完全不同。那时她确实只想“每日看到师兄就够了”,此时只不过是想以此为由来追问刘步二人“何时成亲”罢了。
“那我可能只能要皇后娘娘失望了。”步盈芳终于明白师兄的意思还是想插手自己与姐夫之事,于是又叹气说道:“我答应她的事有个前提,‘倘若我真的能和他成亲的话’。可我既然并未和他成亲,又如何能做到?”
符辉却摇了摇头,说道:“她和你说这事的目的,其实并不是想问你这个。”他顿了顿,又正色解释道:“她是想告诉你,就连当时那样痴傻的她,都已将往事悉数放下,你又何苦为了一个已故之人,害得两个尚在之人都活得如此难受?”
步盈芳愣了愣,还没答话,许璃又抢着说道:“师妹,我问你,如果你师兄因为刘姐姐、或者与刘姐姐一同身死的另外一个女人之事同我分开,你会如何想?”
“这不一样吧!”步盈芳酒劲上涌,忽然大叫了起来,“刘姐姐之事虽令人惋惜,但师兄本就对她并无情意,当然与姐姐的情形不同,另一个女人则完全是自作自受,更怎能和姐姐相提并论?”
“看似不同,其实相同。”许璃虽为步盈芳所吼,仍是冷静说道,“师妹,你知道我门派为何名为‘回雁门’吗?”
步盈芳又愣了愣,半晌才点了点头。她既也将自己宝剑取名“回雁”,当然也已深谙这二字的意思。
许璃又点了点头,说道:“你既知此意,当然也应该知道,‘去雁’只能叹惋、‘回雁’才当珍惜。”她顿了顿,又笑着说道,“刘姐姐那教常说那句‘生者必灭、会者定离’,其实只说出了一半,真要补充完全,应该是‘会者定离、离能新会,生者必灭、灭有新生’才对,所以师妹比起‘灭者’、‘离者’的过往,更当珍惜这‘新会’、‘新生’的今朝才对。”
许璃说完,便向忽的窗外看去。显是在以万梅庄的来客代指“新会”,以枝头初放的梅花代指“新生”。
这些来客固然未必是昔年之客,这些梅花当然也不是昔年之梅,他们更没有想要“佯装”昔年的客与梅。
但他们为万梅庄带来的热闹、繁华,又与当年有何不同?
所以步盈芳虽不是步漫芳,又为何非要假装自己是步漫芳。为何不能以步盈芳自己的身份,同刘淳杰相亲相爱、白头偕老?
这便是许璃想告诉步盈芳的道理。
步盈芳本想点头,却又立即摇了摇头,黯然说道:“就算师姐说的对,但现在也为时已晚了吧?”
许璃也摇头说道:“正因为永远不会晚,才会叫做‘今朝’。”
许璃的意思很容易理解,无论浪费了多少个“过往”,但任何时候,都是可以重新开始珍惜的“今朝”。
所以“珍惜今朝”也永远不会晚。
步盈芳咬了咬牙,说道:“可他有门中之事,我又担下了这庄子的责任,为何不晚?”她虽咬牙强忍,可任谁都看的出她这是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模样。
她本十分“乐意”从柳秋风手头接下其实是“责任”的万梅庄地契,此时却已十分后悔。
“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符辉忽然出声说道。他当然是想说,只要步盈芳自己有心,就算远在万梅庄与回雁峰,也一定能心心相通。
步盈芳闭上眼,自己与心上人的所有过往之事便立即像是“再现”似的从眼前一道一道闪过。
符辉说的没错,只要有这些回忆相伴,就算心上人不在身边又何妨?
步盈芳终于决心不再逃避了。
但许璃却忽然打断了步盈芳的决心,笑着说道:“师妹,你别听你师兄胡说。”她顿了顿,又露出一个神秘的笑容说道:“师妹莫要忘了,回雁门的衣钵弟子的位置,本来是轮不到师弟的。”
步盈芳这才彻底愣住了,虽还想再说些什么,终于还是默默的点了点头,什么也没有再说出来。
(全书完) 雁过芳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