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时分,天降大雪。
那雪,大若鹅毛,扬似飞絮飘飘洒洒凌空而落,稍不多时,便已尽染群山。
“议人者,异不同心,窥人者,愧不自知。嗯,说的好!”洛寒扬首一口酒,大声喝道。此时,他正正坐在大雪林中,一手持壶,一手扶书,间而猛灌一口烈酒大呼而出。
西风呼啸,百草千千折,那往日翠翠竹林皆已落尽,空剩条条直干,笔似如枪,赫立穹苍。
那大雪随风荡荡,尽尽而来,直落得天地横纱,满生素苔,即便在那坦坦平地之上都已积得一膝深浅,洛寒的身上也早就落了厚厚的一层,远远看来,如是银丘蜡象一般,而他却是毫不在意,直直连饮,续而大声诵道:“雪如天赐,一掩遮百川,恶似心生,一念满世翻……生生不息人无善,恶恶相袭诡自传……”
天似墨染,尽无星月。
只有那大雪漫漫凌空而舞,四谷寂寂,遍无杂声,只听他声声远去,直荡方圆。
他此时所读之书,正是那本老狐狸留给他的《诡谋》,其作者正是大苍王朝开国第一谋臣白无忌。
洛寒随那范老先生初初识字,便是以那《大苍编年史》为范本的,后来更是干脆全部都背诵了下来,对这白无忌的生平倒是极为熟悉,按其书中所言,白无忌十七岁出山,一路辅佐先皇开疆破土,诡计叠出,大谋不断,三烧鹿陵,四围铜雀城,九转九出渡天河,进而俘兵百万收望川,直直为大苍王朝立下不世功勋,被厉祖先贤尊尊敬为“诡圣”,与之“兵圣”关天斩,“物圣”公四五,合称为“开苍三杰。”
大苍太祖一曾在贺国酒宴之上,酒醉长歌道:“天下失,微乎耳,三杰往,炙酒矣。”那意思就是说,就算整个儿天下都丢了那也是小事一桩,没什么了不起的,只要我大苍三杰一去,我只消把酒烧热备好,安安稳稳的等着给他们回来庆功就是了。
而自从大苍先祖初初在颍州河畔,以一民夫之身揭竿而起,直至一并天下,统领十八洲。这期间所有的大小计策,进退谋略几乎全都是出自白无忌,真可谓,世有十谋,独占九不收。
可这白无忌虽然功盛显赫,却堪堪在天下平定,论功封赏之时,挂袍封金,顺江而逝,从此毫无踪迹。
而由此,那世间却也遍生了许多的传说。
有的说,那白无忌怕是羽化成仙了,正正顺江而去,已入仙山。
有的说,人家本来就是神仙,只是被先皇德气所染,进而辅佐。
自然,流传的更广的,却是那白无忌素来以诡著称,自知鸟尽弓藏的道理,这才事成而去,片点不留恨。却不见那其他两圣就没有这么幸运么?
可不管怎么说,白无忌这一代“诡圣”就此消去。留与世间的只有微微几本诗集而已。可洛寒却怎生想到,那老狐狸却正正与白无忌大曾相识,甚而还把如此堪中的一本书留给了他,如今,又传到了自己的手中。
这本书洋洋洒洒数万言,尽是满满遍叙人间险恶,历说种种诡诈谋作之事。不过若是细细读来,却是大有一番彻明之悟。
可是,彻悟归彻悟,欣喜归欣喜,就算这书再好,却也用不着在大雪地里读吧?他再怎么说也是一介堂堂青山长老,那几滴灯油自然还是拿得出的,远远不用效仿古人做什么映雪而习的傻事吧?
而其实,这却是洛寒活以现用而已。
近日来,他渐渐发觉,那谷中的童子已是换做了几个生面孔,而且从那呼吸步调来看,各个武艺不凡,时而在暗暗之处偷窥与他,且别说调息练剑了,就连寝室所居,日行所触也全都尽在耳目之下。
洛寒索性,便按那书中所述:“窥者暗,我且明,行勿常,言多变,其徒必疑疑自相乱。”的办法,全然打翻了那往日的行止去,若若无常。嗜酒,易怒,经常乱摔东西,时而夜半而起,时而大呼乱喝,反反复复几若疯狂,就在前几天,还令人抓来一对儿野鸡来,刚刚看得两其相斗,大喜而乐,可一转眼就下令都割了两脚仍到外边去。弄的满谷上下,谁也摸不清这洛长老到底想要干什么。这不,大半夜的又突然爬起来,跑到竹林里去看书。
洛寒是半夜爬起来的,仅仅只穿了一件单衣,那暗窥之人还以为他只是起夜方便罢了,可谁想洛寒却是一把抓起了个什么东西,随而一路疯跑了出来。
那人怕有所失,赶忙跟了出来。却不料,洛寒就一直坐在这里看书。
他那所带之物倒也无他,只是一衣,一酒,一书而已。
洛寒催动灵气在体内缓缓流转,又加之那烈酒入胃,隐隐若炎,倒也不觉得怎生寒冷。可是那跟来之人,却是大不相同了。四外满满空林,寂寂雪原,遍无可藏之处,洛寒暗暗听察得之,那人就正正躲在假山后——恰是当日他偷听那左长老密谋之所,而洛寒的面朝所向却也正正朝着这一方,令他半点不敢乱动。
天至半夜,已是越来越冷,那一壶酒,也正正喝了一半去,热得他满脸通红,可耳边却时而传来一片嚓嚓之声,却是那小子一直靠着内力御寒,现在实在坚持不住了,冻得他浑身直颤两牙直打架。
呵,小子,跟踪我是吧?有你的苦头吃!
洛寒心中暗笑,可那面上却做全然不知。两手续续翻书,满口胡编乱造道:“狗藏石后,颤颤发抖,若有所动,暴打其头,嘻,这句倒是好玩,暴打其头!”洛寒说着,竟是伸手抓了个雪球,随意的仍了出去。
随而好似是玩性大发,突然站起身来,纷纷揉做雪球,四处打去。
砰!砸在竹干上,震得积雪颤颤,纷纷而落。
砰!砸在假山上,乍做惊涛一片,四射而散。
洛寒自然知道那家伙藏在哪里,却是先自乱打一番,随而却是对着那山上凸石笑道:“好,就是你了,看我如何暴打狗头!”说着竟是连番轰炸而去。
那假山洛寒自是打得不穿,可他那颗颗雪球却好似都长了眼睛一般,纷纷从山后越过,直直砸落下去,发出声声闷响。
洛寒把这雪球个个都捏做的极为凝实,这连番也都是用上了力气,虽然还远不及流石飞雨,可打在身上却也极为疼痛,只是可怜这小子,躲不敢躲,叫又不敢叫,只能那么硬挺挺的挨着,洛寒都能真真切切的听到,他受痛不住的闷哼声。
“哈哈哈……”洛寒痛痛快快的砸了一番,却是仰面而倒躺在了雪地上,尤自笑道:“这倒是好玩,一会儿我再生一堆火来,好好的烧了你去,让你尝一尝那冰火两重天的味道,哼,看你这烂狗又往哪里逃!”
他这话一出,却听得假山后发出咕噜一声,想来是那家伙心里做怕在暗吞口水,随而就听得极轻极轻的踩压雪面的声音,而且渐去渐远。
待那声音已是远去十余丈,洛寒又放声大叫道:“哈,这里可真暖和啊,今晚,我就在这睡了,多白的棉被啊……”
又过了半响,四外彻底的安静了下来,只听得雪花落地的沙沙之声。洛寒又仔细的听了半响,见是没有丝毫异样,这才翻身而起,伸手空然一抓,已是多了个三尺见方的铁笼子来。这是他当日命人做好准备装野鸡的,可那野鸡又被他杀了,自然就用不到了。这笼子就是他趁人不备就收在了储物袋里的。
洛寒两臂急舞,在雪地中扫出了一块空地。把那笼子放在当中,随后又在其间倒上了一些红红的汤汁来。这才抓着笼门上的绳子走出十几步去。
吱吱,
吱吱吱……
时间不大,远处就隐隐的传来一片吱吱乱叫之声,紧接着,自几丈外的雪地上就微微鼓起了数十个小雪包,一路急急而来。
待到那无雪空地,却都一个个的显出身形来,却是一个个小兔子般大小的红毛老鼠,那老鼠遍体长毛足足有一指多长,尽尽鲜红若血,两颗长牙突突在外,尖若短匕,看起来倒是格外吓人。
洛寒只离得十几步,可这些老鼠却是浑然不怕,直直的钻进了笼中大肆的疯抢起来。
“……七,八,九……二十,二十一,二十二……”洛寒两眼紧紧的盯着,同时轻声细数。待得那一众老鼠都尽数钻了进去,这才猛的一拉绳子。
啪嚓!
笼门一落,把这一众老鼠都尽数抓了个正着。洛寒满心欢喜,笑笑的走上前去,神念一动,连笼带鼠都稳稳的落入了乾坤袋中。
那一众老鼠骤然被困,立时吱吱乱叫,四下乱窜,随而又舞动长牙奋力的咬着那笼上钢条,可洛寒早已见过这群老鼠疯抢过两次那血污蛊了,尤其是那最后一次,见得一块青石都被咬的满是牙印,自是已知这帮家伙的厉害。这笼子却是命人用得上好乌钢打造而成,根根都有拇指粗细,满挂倒刺,即便是山狼老虎也咬断不得,这群老鼠就算再厉害,却能奈何?
果然,有几个老鼠大咬之后,满嘴带血,疼的吱吱直转,却是不敢再碰,而其他的一见也都老实了起来,团团的聚在中央,连笼子的边也不敢沾了。
“嗯,不错,不错,三十五个,有了这群老鼠作为依仗,我却是又多了一番本事了!”洛寒收回神识,满心欣喜。
自百毒洞见了木子凌之后,这已是又过了十多天了。
这些天来,洛寒看似疯狂,行事杂乱无章,其实,这一切都在他的计划之中,有条不紊的进行着。
你既然这么辛苦,天天派人给我送蛊毒,我要都倒掉,且不说极为容易被发现,却也是大为浪费了去,还不如我都存储起来,养这些大老鼠呢,说不定到时我还能用的上。至于你派人来探查我嘛,这倒是大在意料之中,如果一切行若往常,反而有些不对劲儿了呢。
而对于那修炼一事,洛寒又自趁着假睡之时试验了一番,仍是寸进不得,便自更加笃定,看来,我若想再进一步,只能是靠灵药来补,这点倒是勿用质疑了。
而从那木子凌处炸得的灵草清单,看来也并无差错,但却怎么想来,都是隐隐的有些不对劲儿,但是到底哪里不对,他一时又说不上来,那木子凌却也是个奸诈之辈,只消这般就能骗的他老老实实的全盘供出,鼎力相助与我,这是不是来的太容易了?
可此时离那三月之期,已过三分,洛寒也没得太多的时间再做细想,只好放胆一试。他起初,只拿了一种草药来尝试——醒魂草。
当时我爹就是缺得这种草药来治病的,所以,即便这草药不是仙草,我吃了也不会有什么事。而且,那《草经注》上也有注释,我每次在那林中修习时,那醒魂草中也的的确确有得灵气徐徐而出。所以,这种草药的可信度更大一些。
即便如此,开始时,洛寒也只是小心翼翼的吃了半片叶子,整整过了十个时辰之后,见了没有丝毫异动,这才稍稍加大了些量去。
经过了几天的摸索之后,洛寒终于确认无疑,这就是仙草,而且对他凝气调息真的大有所助,于是便慢慢多次进食,只是每天若是超过五棵,便会凝结住,无法吸收得去,这时,他倒几次想起那木子凌好心献出的血来,可是几经思虑之后,洛寒还是没有动用。嗯,这家伙……我还是防着他点好!
一连十几天,洛寒都是慢慢修习,慢慢积累,那灵气也逐而强劲,丹田之中那一丝土黄色的丝线也逐渐的粗壮起来。而且他乱乱饮酒之后,却是偶然发现,在那酒的作用之下,调息起来却好似更为的畅快,好像,好像那经脉如河,灵气如船,而这酒嘛,就是风,嗯,还是顺风,一路行来极为的轻快自如。
“嗯,看来我只要再经努力一番,那突破之期就已不远了!”洛寒如此想着,不觉性起又大灌了几口酒去,可刚喝了一半,却见那酒壶已空,颓然败兴,扬手一仍,远远的抛了开去。随而连起几脚把那方才清扫出来的空地尽用落雪乱乱填满。
可就在这一番舞动之时,却正正搅得酒劲正起,引得体内气血翻涌,倒是畅快无比。洛寒又自伸臂抬腿乱乱舞做了一番,仍觉不尽兴,随而虚空一抓,探剑在手。
恰在此时,四谷寂寂,雪落横苍,天上无人,地上独我。
“大雪?呵呵……”此时,洛寒已然稍有醉意,仰头望天,步履颤颤,而他却痴痴笑道:“大雪欺天?我且杀之!去!”
嗡!
一声清鸣起,满剑荡红芒,洛寒凌空直跃,一剑疾出!
正是那一式逆流而上!
唰!
一道剑芒划空而过,堪若流虹!
洛寒一剑尽出,远落丈外。
随而他缓缓的抬起头来,两目如电,死死朝着周遭四处望了一眼,冷冷的道:“你以众众欺我是么?那好,我便一一杀之!挡我者,死!”
死字还未落地,他便又横剑而出,这一番却是舞做潇潇夜雨。
潇潇夜雨下,尽无寸土藏!
雪,也一样!
剑光激荡之处,大雪纷忙,威威寒芒,赫向八方,问雪有几多?我剑斩几何!问雪几多众?我剑厉无缺!
只见那数丈之内纷纷扰扰一片惊光乍现,方圆之中风声赫赫大雪如泼,恰似龙卷狂风一般在这雪原之中狂狂乱舞开来。
沧!
咔嚓!
又是一剑横扫而过,却是那式大浪滔天,厉厉狂风漫卷,一道激芒奔现而出,直直一去七八丈,仅听咔声做响,却正正击在了那假山上,那整整的半个山头都被一扫而没!
轰隆!
山石落地,积雪尽去,现出一片红石本色!
而那剑来之地,却是一人为心,五丈为长,正正偌大一个方圆之内,尽无片雪!
恰在此时,天出月,雪当晴!
“唔……”
洛寒经这一舞,却是乍然酒醒,转头看了看四外之处,却也徒自满惊。
“嗯?”
他正自惊异间,突然却发觉得那体内灵气并未消去,反而正自激激而动,那灵气却是从而有过的旺盛,更是格外的雀跃,几欲得控不住,奔涌而出。
不好!
这番的情形,在以前倒是有得几次,可那时洛寒却还未识仙道,自是不得所悟。这灵气奔现之时,若是堪堪控将不住,便会倒炸经脉,逆反灵元,至使全身爆裂而亡,却是万万大意不得!
洛寒心下一紧,赶紧收起剑来,就正正坐在那一处无雪大圆之中。两目微闭,屏气凝神,紧紧的念同灵随。
山谷,逆流。
两旁皆是满满突崖,厉厉尖石!
而那身后却是汹涌大浪,一接连天!
洛寒仿若行舟惊谷,步步为险,不进,则立死!
容不得半点马虎,不可有丝毫分心,洛寒苦苦的操控着力道凶猛,所向无匹的灵气之舟,就在这崖谷之中,奋勇前行!
冲撞!激浪!险滩!凸石!
这一路行来,虽是惊险无比,却也安然,
可乍然间,两边悬崖骤然做窄,而那前方却已无去路!只有一道威威瀑布,横流百丈,一落千里!
哗!
那紧追其身后的滔天大浪死死相逼,惊声起处只余盈尺,再若不动,必死无疑!
冲!
洛寒心念一狠!神与灵合,急急挥舟迎瀑而上!
砰!
舟落平湖,激流若无。
随而,一道彤彤旭日,乍起东方,一跃而上,正正挂在天中央,那万道金芒徐徐而洒,威威然大照八方!
那天地为之一隐,那万物为之一消!满满乾坤之下,厉厉穹苍之中,只有这一轮红日,独善其光!
却这一刻,洛寒也猛醒悟:原来,这就是——初沐红阳! 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