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什么人来了?”云素裳一脸的笑意没有收住,漫不经心地问道。
小林子一脸的为难,在众人不耐烦的目光中支吾了很久,才吞吞吐吐地说:“是……是霞影殿的那位主子。”
不知是什么原因,秦翰飞这边迟迟没有立后的诏书下来,所以陆芊芊虽然是从前的湘王正妃,如今宫中诸人却想不出如何称呼她,只好用“霞影殿那一位主子”来代指。
众人听说是她来了,人人脸上都有些不好看,鹊儿更是心直口快地嚷了起来:“她不是在禁足吗?什么时候解了禁的?咱们这边可不欢迎她!”
云素裳也是心中一滞,很快便若无其事地笑道:“她能禁足到现在,已经是很稀奇的了。我还以为秦翰飞会过两天就把她放出来呢!”
尽管婉云轩人人脸色都很难看,那陆芊芊还是丝毫没有不受欢迎的自觉,径直昂首阔步地走了进来,一进门就笑得花枝乱颤:“我还说怎么到处都冷清得很,原来都躲在自己宫里热闹呢!也不知是谁教的,主子奴才坐在一起闹得不成样子!这要是传了出去,外面还以为咱宫里都是没规矩的野人呢!”
云素裳淡淡地笑了笑,既不起身,也不说话,只管漫不经心地敲着茶盅的盖子,一下一下清脆的声音响在和暖的园子里,在陆芊芊听来简直是对她无言的蔑视!
“喂,你是聋子还是哑巴?我跟你说话呢!”陆芊芊气冲冲地伸出纤纤玉手指向云素裳的方向,小脸扭曲得厉害,全没了刚进门时雍容高贵的风度。
云素裳几不可见地摇了摇头,唇角勾出一丝嘲讽的微笑。
看来这个小丫头是越长越回去了,禁足了这一阵子,竟连从前的那点小聪明都没有了。她真以为她如今已经是后宫的主宰了吗?
很显然,云素裳事不干己的轻淡笑容,让陆芊芊心下更加恼怒起来:“你不要以为装得高深莫测我就会怕了你!你以为我现在不敢动你吗?我今天来只是要告诉你,皇上已经答应立我为后了!我从前曾经对母后发过誓,若我执掌后宫,决不允许有狐媚之女存在,何况是你这样一个名不正言不顺、有辱皇上令名的妖女!你若识相,最好趁现在自己乖乖向皇上请求搬到兴庆宫养老去,否则……如果你以为皇上一定会救你,可就太天真了!”
立后?
虽然知道这一天一定会来,但云素裳乍闻之下,还是禁不住心中一阵冰凉。
但她并不愿陆芊芊看到她的狼狈,是以面上依旧不动声色,保持着恰到好处的笑容,极其友善地起身向陆芊芊福了福身:“原来过了这么久,皇上终于想起要立后了吗?既然这样,那便‘提前’恭喜皇后娘娘了。”
“你……”
陆芊芊一肚子的得意,在看到云素裳的笑容时,便已不知消散在了何方。
她应该得意的不是吗?这个狐媚惑主的女人,终究还是不可能得到任何名分,而他却马上就要成为这天下最尊贵的女人……这个不可一世的狐媚子刚刚不也是不得不起身行礼了吗?
可是为什么她会觉得心里莫名地梗得慌?
陆芊芊不肯被云素裳看出自己的心虚,只得艰难地维持着僵硬的笑容,得意洋洋地哼道:“你知道就好!我一天都不想看到你,所以你最好在立后的旨意下来之前消失,否则……你恐怕会遇上一点麻烦呢!”
看着她得意洋洋地离去的背影,云素裳脸上的笑容渐渐地淡了,唇角勾出一丝嘲讽的弧度,目光渐渐深沉起来。
“娘娘,您看这……”
舒姑姑担忧地走了过来,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云素裳的脸色,生怕她忽然又伤心起来。
云素裳幽幽地笑了一笑:“这不是很好吗?全天下人都在等着新帝立后,这一天自然是越早越好。”
鹊儿气鼓鼓地嚷道:“可是这算什么啊?就算她真的当了皇后,也不能把这后宫里所有的人都清理干净吧?现在旨意还没下呢,等下了旨接了凤印,她是不是要大过皇上去啊?”
“她确实是这样想的,”诗筠冷笑一声接道,“也不看看她是谁教出来的!我看她的狠绝比前皇后有过之而无不及,既然前皇后可以为了个子虚乌有的罪名而把后宫中稍微有几分姿色的女子打发出去那么多,现在她这么做又有什么稀奇?”
鹊儿想起她曾经提过的素月的事,也是颇为赞同,当下望向云素裳时,更是增添了几分担忧。
云素裳知道丫头们此刻一定是提心吊胆,却也想不出什么法子来安慰她们。她自己已经是习惯了种种波折,只要随遇而安便好,而且即便是那陆芊芊真的拿到了凤印,她也未必便会应付不了,何必现在便开始杞人忧天?
如今唯一困扰她的,是秦翰飞那边,究竟又在打什么主意?她如今,毕竟是不懂他了。
有了心事的众人,玩笑时也便没了什么心情,就连这院子里还算时新的鲜花,也早已没了观赏的兴致。
云素裳看见众人兴趣缺缺,只好吩咐散了,照旧躲回屋子里去。
大病初愈的身子,毕竟是禁不住什么折腾的。不过是趁着午后暖和,在园子里呆了那么一会儿,竟又开始感到浑身冰凉起来。
舒姑姑见状忙吩咐将火盆重新点了起来,忧心忡忡地叹道:“小小年纪,就把身子折腾成这样,若是落下病根可怎么好?”
云素裳借着她的搀扶照例躺下,自己心里也是一片茫然。
如今,竟连她自己也不知道这未来该着落于何处了。难道除了老病消亡在这深宫,她已经没有别的路可以走了吗?
帝王恩浅,她实在不敢太过奢望……
婉云轩刚刚好转不过几日的气氛,因为陆芊芊的到来,重又恢复了沉闷,甚至比从前更多了几分压抑之感。
凤儿趁着无人,悄悄地走到云素裳身边劝道:“娘娘先不要太过忧心了,依着奴婢对那一位主子的了解,她说话却是靠不住的。这立后之事,也许只是她的信口开河呢。”
云素裳沉默地想了一阵子,幽幽叹道:“即使这一次不是真的,以后也总有一天会是真的……这皇后之位,非她莫属,她倒也确实有着嚣张的资本。”
凤儿还要再劝,忽然听到外面又乱了起来,忙迎出去看时,只见秦翰飞独自一人,风风火火地走了进来,行动处带起一阵寒风。
不待云素裳反应过来,秦翰飞已是径直闯进了内室,凤儿见机,慌忙悄悄地退了出去。
“不是说你这几日好些了吗?怎么又躺着?”秦翰飞一见云素裳躺在软榻上,心下先着急起来。
云素裳半睁开眼睛,懒懒地应道:“只要活着,就是好些了。又不是吃了老君的仙丹,哪能一转眼就活蹦乱跳的呢?”
秦翰飞听着这话不太对,也不敢追问,只好尴尬地坐在一旁,没话找话:“这个时候,天气也和暖些了,炭气熏太多了反而不好,你这里怎么还点着两个火盆?”
“冷。”云素裳漫不经心地回了一个字。
秦翰飞再次陷入了尴尬的沉默。
刚刚听说陆芊芊来过,他便慌里慌张地赶了过来,生怕云素裳在陆芊芊眼前受了什么委屈,可真正来到这里的时候,他反而有些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了。
云素裳的每一句话都好像很寻常,可他心里有事,细思之下却总觉得她每一句话都别有深意,不知道是不是陆芊芊在她这里说了些什么?
思来想去,秦翰飞还是觉得有必要解释点什么,所以他迟疑了半晌之后,才试探着问道:“听奴才们说,下午芊芊来过?”
“来过。”云素裳没什么情绪地应道。
秦翰飞立刻紧张起来,双拳在袖中紧紧握着,竭力控制着自己的声音,生怕被云素裳察觉出了异常,但此时此刻,任何认识他的人都可以听出,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寻常的干涩和沙哑:“两个月后便是属国朝贡的日子,芊芊的父兄也可能会来,所以我只能将她解禁……”
云素裳淡淡点了点头,秦翰飞猜不出她是表示赞同,还是仅仅代表听到了,无奈之下,只得耐着性子追问道:“芊芊没有为难你吧?”
云素裳冷笑了一声,不无讽意地说:“为难怎么样,不为难又怎么样?她的父兄会来,所以她可以为所欲为;而我的父兄,却永远都不会来了……”
秦翰飞心中一滞,胸口剧烈地疼痛了起来,半晌方才稳住,苦涩地问道:“云儿,我们一定要带着父辈的恩怨活下去吗?”
“不需要,因为我们自己的恩怨,已经足够多了。”云素裳心头酸涩,悲恸的情绪却只是一闪而过,很快便已经恢复了正常。
秦翰飞发现,他每次觉得自己的心痛已经无以复加的时候,云素裳都会凭借一句不咸不淡的话,再在他痛不欲生的心中添上一刀,让他体会到更深一层的痛苦!
而且,她的每一句话都是那样无可辩驳……
如今,他已经说不清究竟是谁在折磨谁了!
在这样的心痛折磨之中,秦翰飞感到自己原本觉得是理所当然的决定也忍不住动摇起来,一身唯我独尊的傲气也不知抛散在了何方,剩下的唯有一点凄苦的无奈:“云儿,我们的恩怨,迟早都会过去……相聚是缘,我们彼此珍惜,好不好?”
“珍惜……”
云素裳没有再反驳和讽刺,却是将这两个字重复了一遍,唇角勾起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
秦翰飞不知她的意思,只得迟疑着将心里思量了千百遍的话说了出来:“云儿,你永远是我心中最重要的人……我实在不愿意伤害你,可是……我需要一个皇后,芊芊的身份无可挑剔,而且她心地单纯善良,虽然有些小性子,却也是年纪小的缘故……你多教导教导她,等她长大了,我们就不用担心了。”
云素裳闻言,脸上渐渐绽开了一个奇怪的笑容,看得秦翰飞有些胆战心惊。
只听她语气轻快地说:“这真是一个绝妙的主意!秦翰飞,我一直很佩服你,今天,尤甚。”
“云儿,”秦翰飞的目光有些躲闪,“我知道这让你很为难,但是为今之计也只能如此。我向你保证,绝不会让你在宫中受任何委屈,过了这一阵子,等天下稍定,我们再徐图后计,你看好吗?”
云素裳感到自己心中的寒意渐渐蔓延开来,浸透了骨髓,淹没了五脏,也冰冻了她身上的每一点血肉,让她连意识都有些茫然起来。
徐图后计,好一个徐图后计!
虽然知道这几乎是不可避免的结局,可她仍然没想到这个结局会来得这样快,快到连一天的美好都没有留给她!
而且,为什么这样的结局,偏偏是秦翰飞亲口来告诉她?
原来这世上所有美好的想象,都是那么不堪一击……
云素裳用尽全力扯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声音是前所未有的愉快:“真是个好主意啊!”
在那些多管闲事的老臣们接连不断的催促之中,立后的旨意终于还是下了,几乎可以说,全天下所有人的心里,都隐隐地松了一口气。
秦翰飞如今已经几乎不到婉云轩来了,想必人人都不愿意自讨没趣,日日来面对一张永远带着嘲讽之意的冷脸吧?
好在陆芊芊这一阵子也是颇为安静,若不是时常听到霞影殿那边传来又请了什么裁缝什么首饰师傅进宫的消息,云素裳几乎要怀疑前日耀武扬威地来这里警告她的那个人根本不存在了。
可是婉云轩的所有人都知道,这样的安静,绝不可能从持续太长时间。事实上,从宫墙外几乎每天都会出现的那些神色僵硬的“过路人”的数量来看,婉云轩,才是整个宫中风暴的中心!
但是云素裳所期待的风暴,始终没有来。
册后大典在两个月之后举行,时间恰恰定在各属国朝贡之后的数日,不用想也知道,到时的情形一定会是热闹非凡的了。凤儿侧身靠在云素裳身旁,忧心忡忡地说:“娘娘,晁国的使臣只怕月内就要进京,到时霞影殿那位,可就真的是有恃无恐了,奴婢担心到时候……”
关于这一点,云素裳早已经猜到,所以也并不感到十分意外,只是淡淡地问道:“陆芊芊在晁国很受重视吗?”
“重视才怪,”凤儿颇为不屑地说,“谁见过受重视的皇室血脉被送到民间去教养的?她生母身份低微,晁国宫中根本没有她的安身之地!后来被送到了这边来,受了前皇后亲自教养,她可算是一步登天了!不是有种说法叫‘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嘛,现在晁国皇室见她得了势,又把她当宝贝似的供起来了!这种事情,想想便令人心寒!”
云素裳有些意外地叹了一声:“倒也是个可怜的孩子……生在帝王家,这种让人心寒的事,从来都不会少的。”
“您还有心情去感叹别人!那些晁国的家伙如今可不会愿意看到他们的护身符受委屈!到时候他们一定会对付您的,您倒是先想想办法啊!”凤儿是真的有些急了。
云素裳漫不经心地笑了笑,陷入了沉思。
她倒不怕晁国使臣会对她施加什么压力,只是既然朝贡之期与册后大殿赶到了一起,北番的使者应该也会来的吧?
那边的消息,她时时期待着,却又总怕听到……
上一次她不过是一个普通宫女的身份,皇姐尚且有本事找人给她传了话,并且通过她拿到了治疗疫病的方子,她便知北番也并不缺乏能人;不知这一次,皇姐是不是又会有新的大事要求她去做?
尤其是,在这个极为敏感的时期,栾梦平他们还在关押之中,生死不知,如果皇姐还敢有动作,那可就真是胆大包天了!
想到那日栾梦平信心满满地说的那些话,云素裳非但没有放心,反而总有种担心被人算计到的惶恐。
三皇姐也许会有些谋略,但秦翰飞又岂是易与之辈?
这一阵子她心中反反复复,却总打不定主意,如今看来,已是不能再拖下去了!
“凤儿,皇上那边的消息,你可知道些?”
云素裳冷不丁地一问,让凤儿心中一惊,猛然瞪大了眼睛:“娘娘您,可是要求见皇上?”
“他不想见,我求又有何用?”云素裳有些自嘲地笑了起来。
她总归是太任性了些,因为自己心中的几分恼怒,便随意地疏远了她在宫中唯一的依靠,细说起来,真是愚蠢至极的行为!
虽然,让她曲意去逢迎一个已经离心的爱人,个中酸涩,唯有心知……
她恼恨于秦翰飞的懵懂,却又因为身份所限,不敢与他真正交心,这一场错爱,本来便不会有一个完美结果的吧?
人若太贪心,总想追求完美,便往往会连已到手的一切,也终将会失去。既已如此,她是不是该退而求其次,紧紧抓住手中现有的一切,尽力让自己强大起来?
凤儿见她沉吟,忽然调皮地笑了起来:“原来娘娘也是个口是心非的人,明明就是想见皇上了,却偏偏不肯承认!奴婢这里有一个重要的消息,如果娘娘不想听,那也就算了!”
“是什么消息?”云素裳下意识地问道。
凤儿见问,立刻拍着手笑了起来:“哈哈,您还说不关心!现在承认了吧?”
云素裳假作恼怒地回过脸去:“你不肯说算了,我叫人打你一顿板子,看你说不说!”
凤儿在婉云轩这一阵子,早已经摸透了云素裳的脾气,所以也丝毫不惧,反而挺起胸膛迎了上来:“奴婢等着呢,不知道娘娘的板子在哪儿?”
“小蹄子,越发能耐了,竟然连我也打趣起来了!”云素裳笑着将一方帕子掷到了凤儿的身上,咬牙切齿地骂道。
凤儿得意洋洋地一笑:“奴婢一向是很能耐的,不然也不会发现有人每夜二更天的时候,都会在婉云轩的西墙外面像穿梭似的来来回回转个万儿八千遍的!说起来,一个在屋里长吁短叹,一个在墙外心如汤煎,你们两个何苦来呢!”
云素裳闻言心中一颤,一时竟有些拿不准她的话有几分真几分假了。
那秦翰飞……真的常来吗?
“就知道您会不信!不如这样吧,奴婢跟您打赌,您今晚到西墙根外面守着,如果那人不来,您就摘了奴婢这颗脑袋,怎么样?”
云素裳“嗤”地一声笑了起来:“好个不怕死的丫头!既然这么说,我便一定要看看你这颗脑袋能不能保住到明天早晨了!”
“那,如果奴婢赢了,娘娘赏奴婢什么呢?”凤儿丝毫也不为自己的脑袋感到担忧,反而兴冲冲地盘算起自己能捞到的好处来了。
云素裳见状心中也是一动。她既然这样笃定,不会是真的吧?
心里犯着嘀咕,她口中却只好敷衍着道:“你用脑袋换的赏,一定不能轻了!你自己说吧,你想要什么?”
“奴婢想要的东西可大了去了……如果有一日娘娘执掌后宫,封奴婢一个掌事宫女当当,您看可好?”凤儿高高地昂起了头,看似玩笑,眼中却闪过一丝认真的神情。
云素裳心中一跳,旋即便是自嘲地笑了起来:“这你可亏大了!我的身份,今生不可能执掌后宫,所以你这个赌注,只怕今生都拿不到了!”
凤儿却不依不饶地求道:“奴婢不管!只要娘娘现在许下了这个赏,奴婢就有信心拿到,您只说您肯不肯赏吧!”
“依我看啊,”云素裳漫不经心地答应着,“你要的赏也太轻了些,不如这样吧,若有一日我执掌后宫,封你个贵妃当当,你看如何?”
“好啊!既然这样,奴婢在此先谢过娘娘了,您可别到时候不认账!”凤儿半真半假地向云素裳行了个大礼,惹来后者一阵抑止不住的大笑。
虽然跟凤儿打赌时,云素裳心中是完全不相信秦翰飞会出现的,但真正来到西墙外的时候,她的心中还是隐隐生出了几分忐忑的期待。
她甚至不敢想,如果他出现了,自己该以什么样的心态来对待他?
秦翰飞其人,真让人不知该怨还是该恨。
云素裳相信他是有情的,却无奈他的心中,总是把那个名义上的发妻、那个看似天真烂漫实则心毒手狠的女孩子放在不可替代的位置;若说他是无情的,他却总会在别人已经对他不抱希望的时候,用他的一腔赤诚,让人感动得卸下所有的心防……
这样的男人,其实最可怕。他会牢牢把你缚在他的身边,却永远给不了真正的安全感。深陷在这样的一场孽缘之中,是福是祸,唯有心知!
虽然天气已是阳春三月,但夜晚的风还是很冷的,只有那空气中的阵阵花香,可以证明这天气,已不是数月前那场冻结了天地的彻骨寒冷。
诗筠飞跑着抱了件厚厚的披风出来帮云素裳披上,皱眉嘟囔着:“我看凤儿简直是疯了,大半夜撺掇主子到这里来吹风!你最好祈祷会有收获,不然的话,即使主子不摘你的脑袋,我也要揭了你的皮!”
凤儿毫不在意地笑了笑,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云素裳靠在墙边假寐,看似漫不经心地听着丫头们斗嘴,一双手藏在袖中,不知何时已经紧紧地绞在了一起。
这个时候,每一点风吹草动,都会让她的心也跟着乱跳起来,虽然每一次最终都证实了并没有什么人来,她心中的忐忑之情却没有半点减弱。
二更还未到,所以她是不该着急的。凤儿说他每天都会来,他就……真的会来吗?
这道宫墙的外面,是一片精心打理过的疏林,侍卫巡逻的声音,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响起,然后一切归于沉寂。如果不是耳边有两个小丫头一直吱吱喳喳不肯住嘴,云素裳几乎有种游离于天地之外的渺茫之感了。
月移花影动,疑是玉人来。原来这样的等待,竟是这般焦灼、这般心酸,却偏偏又这般令人着迷!
“都这么晚了,还是一点动静都没有,我看他是不会来了!凤儿,你就等着被摘掉脑袋吧!”诗筠幸灾乐祸地笑着,重重地在凤儿肩上拍了一把。
她两人从一开始就是针锋相对,现在虽然没了最初的敌对,但每天总要吵上十几场的相处方式,却已经是改不了的了。
凤儿丝毫不受诗筠冷嘲热讽的影响,仍是胸有成竹地笑着,甚至还不忘提醒云素裳一遍:“我向主子讨的赌注,可是认真的!您可要记准了,到时候不要赖账才好!”
不等云素裳答话,诗筠已经抢着吵了起来:“你总要先赢了再说啊……现在差不多已经二更了,我真的很为你担心!你的脖子洗干净了吗?”
深更半夜有人在宫墙旁边吵嚷,也算得上是一桩奇事。好在侍卫们似乎并没有注意到这边的动静,一直都没有人来问过什么。
其实……如果有人来查问反倒好一些,至少多说几句话,也可以打发一点时间啊!在这样的等待之中,云素裳的心中渐渐焦灼起来,手中的帕子卷紧到一起又慢慢松开,然后再一次下意识地卷紧……
他真的会来吗?如果知道她在,他会说什么、会做什么?他会不会恼怒她的自作主张,会不会抱怨她不懂事?
许久未见了,他是否依然如旧?他的心意,是否有一点点转变?从前说过的那些话,是否还有几分转圜……
因为每一次的树影摇动都会让她白白激动一场,所以时间长了,云素裳干脆闭上眼睛默默地等着。
在一分一秒的煎熬之中,二更已经快要过去了。凤儿一向晚睡,诗筠已经是哈欠连连,云素裳装作困倦的样子,却并没有半分倦意,心中警觉得像一头守夜的小兽,侧耳细细听着每一点风吹草动。
将近三更,宫中一时彻底的万籁俱寂,就连换班过来的这一队侍卫,脚步似乎也远较上一队为轻。“沙沙“的脚步声在寂静的夜里可以传出很远,却莫名地有种让人安心的味道。
云素裳终于开始觉得有些累了,但她期待的那一道身影,却始终没有出现。
虽然早已经设想过了这种结果,云素裳的心中仍是有几分沉沉的失落。
他终究没有来。
不管凤儿是看错了,还是有意要偏她玩,云素裳心中都没有什么可抱怨的。她如今最大的感慨却是:今晚天气好凉……
不知什么时候,诗筠已经侧身坐在地上睡着了,凤儿斜靠在一棵树下,也已经迷迷瞪瞪地频频点头。云素裳无奈地暗叹一声,伸手拍了拍凤儿的肩膀。
“娘娘,怎么了?”凤儿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看见云素裳站在她的面前,一时有些回不过神来。
云素裳勉强笑了笑,有些怅然地叹道:“快三更了,我们回去吧。”
“人还没有来,为什么要回去?”凤儿搞清楚状况之后,困意顿消,脸上露出了调皮的表情。
“不过是开个玩笑罢了,我又不会真的摘你的脑袋。知道你好胜心强,但也不至于不到天亮不死心吧?”云素裳幽幽笑着叹道。
凤儿闻言夸张地叫了起来:“谁跟您开玩笑?这个赌,我可是十分认真的!我看是您自己怕输,所以不敢再等下去了吧?”
她的声音并不大,但在这寂静的夜里显得分外突兀。云素裳无奈地扯住了她,向着厢房的方向怒了努嘴,示意噤声。
凤儿虽是放低了声音,语气却有几分不屑:“舒姑姑再了不起,也不过是个奴才罢了,真不知道您忌惮她什么,等她睡了才敢出门也就罢了,竟然连说句话都怕吵醒了她!”
云素裳无心跟她解释什么,只是坚持地挣脱她的手径自起身,顺便叫醒已经跟周公聊了不知多久的诗筠:“我们该回去了。”
正在这个时候,凤儿的声音忽然在她身后响了起来:“等一下!”
“怎么了?”云素裳与诗筠同时一惊,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凤儿的脸上缓缓绽开一个得意的笑容,无声地指了指疏林外面的方向。
云素裳顺着她的手指看去,只见一道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身影出现在黑暗之中,缓慢却坚定地向这边走了过来。
虽然凤儿一直坚信他会出现,云素裳却是几乎完全不信的。她今晚之所以会来,几乎可以说完全是抱着一种侥幸的心理……只要有万分之一的可能看到他在这里出现,她也就可以满足了!
却没有想到他真的会来!
云素裳的心脏顿时砰砰乱跳起来,心潮澎湃的时候,她早已经忘记了世间万物,连凤儿什么时候偷偷地将诗筠拉走了都完全没有察觉。
那道身影,近了……
他的举手投足,还是那样从容不迫,脚步之中似乎却带了一丝隐隐的不安。
他是在担忧什么呢?他也会有这样忐忑这样无措的时候吗?
那道身影慢慢地进了林子,在离云素裳不远的地方站定,隔着宫墙看向婉云轩的方向,良久之后忽然重重地叹了口气。
云素裳听到他的声音低低地说:“云儿,我本欲全心全意待你,谁料还是走到了这一步……你可是还在恨我?”
恨吗?
云素裳曾经千遍百遍地问过自己,却从来没有过一个完整的答案。
也许她曾经怨过,怨他的冷漠、怨他的残酷、怨他的若即若离,更怨他的摇摆不定!
可是这并不等于恨吧?
“恨”之一字,太过于沉重了。
她曾经恨过为了一己私利覆灭了大业皇朝的秦川,也恨过将万千生灵视如蝼蚁的上苍,却并没有想过要恨一个她原本一直深爱着的人啊!
走到这一步,最不愿意看到现状的人恰恰是她自己,可是那些事,终究还是一件一件地赶着,将她与他,推到了如今这样隔着一道宫墙不敢相见的地步!
秦翰飞,如果你我相遇,在那场浩劫之前,该有多好?
如果一定要有仇恨,那便不要再有什么扯不断的情思啊!如今这样,相见是痛,不相见也是痛,谁能告诉她究竟应该怎么做?
看着那道分外孤单萧索的身影,她好想……好想走过去从后面拥住他,告诉他,不管经历过多少风雨,她都一直在他的身边……
可是云素裳并没有动。
她并不打算在这深夜的疏林之中与他互诉衷肠。事实上,两个人的心已经走远的时候,说过再多的情话,也都是枉然了。今晚她等了这样久,只是为了来看他一眼,心愿已足!
秦翰飞并没有再说什么,他只是默默地站着,透过花墙的格子,看着婉云轩中淡淡的灯光,不知在想些什么。
云素裳也是静静地看着他的侧影,心中酸涩而又甜蜜,眼中升起蒙蒙的雾气,美好得让她舍不得闭上眼睛。
这一刻云素裳甚至想,如果能与他这样相守到地老天荒,似乎也是一件极其幸福的事情了。
带着凉意的夜风一阵阵吹过,两个人相距不过咫尺,隔着一道几乎不挡视线的花墙,相望不相见。
不知过了多久,在云素裳以为自己会幸福地冻僵在墙根下的时候,秦翰飞忽然长叹一声,转身就走。
恰在这时,一只黑猫在花墙上面懒懒地走着,乍然见到秦翰飞转身,它似乎吃了一惊,本能地跳了起来,伴随着“喵呜……”的一声凄厉的尖叫,它圆滚滚的身子高高地离开了花墙,又重重地摔了下去,它却顾不得查看到底是什么吓坏了它,只管夹着尾巴逃命去了。
云素裳捂着胸口竭力压住“砰砰”乱响的心跳,暗暗祈祷秦翰飞快些离开。
但偏偏事与愿违,秦翰飞在吃了一惊之后,原本伤感的情绪却是消散了大半,对环境中不寻常之处的感知,瞬间便已经恢复了正常。
这样一来,云素裳擂鼓般的心跳声,显然就免不了被发现的结局了!
云素裳竭力将自己蜷成一团,希望像自己这样弱小的人不会引起秦翰飞的注意……
可是秦翰飞在微微愣了一下之后,忽然脸色一变,猛地转过身来,大踏步向着云素裳的方向走了过来。
“不要发现我,不要发现我……”云素裳在树后暗暗祈祷起来,一时心跳几乎都要停了下来。
可是在这一片墙下只有一个人在躲着,只要肯找,又怎么会找不到?
秦翰飞冷笑一声,从几棵树的后面绕到了云素裳的身后,厉声喝道:“谁躲在这里?”
云素裳知道最终还是躲不过,只好拿袖子遮着脸,慢慢地站了起来。
“你是哪……你是云儿?”
秦翰飞的声音里有着浓浓的不可置信。
他本以为是婉云轩的哪个小宫女受了委屈躲在这里哭,甚至还怀疑可能是谁趁着夜色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却万万没想到他看到的,恰恰就是他每天都在疯狂地思念着的那个女人!
秦翰飞来不及思考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因为欢欣像决了堤的大河,转瞬之间就以雷霆万钧之力,向着毫无招架之力的他喷薄而来!
云素裳尴尬地苦笑一下,慢慢地站起身来,干笑着一步一步往后退去。
这花墙虽然遮不住视线,但挡住个把人也应该是没什么问题的。她现在要做的,就是尽量躲远一点,最好能找个合适的路径落荒而逃,无论如何不要被秦翰飞抓到!
“你想躲我?”
被花墙拦住脚步的秦翰飞,心中涌起一股浓浓的恼意。
云素裳退到一个自以为安全的距离之后,才敢干笑着说:“不是……我只是出来散散心,天色不早,我该回去了!”
“是吗?”秦翰飞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云素裳心中警钟乱响。她知道今天的事情,绝对是一场惊心动魄的大战!
只听秦翰飞用平平淡淡却极有威慑力的声音说道:“我远路风尘地跑来你婉云轩,你不说大礼相迎也就算了,竟然还敢扔下我自己跑了?这都是谁教你的规矩?”
云素裳干笑两声,想跑却又不敢,留下就更加惊心动魄,一时急得她不知如何是好!
早知道会被他发现,早知道自己这么害怕见到他,她无论如何都不会冒险出来干这种事啊!
现在好了,这下子骑虎难下了吧?
秦翰飞好笑地看着她:“你不会是打算跑吧?难道你觉得在这宫里,你有本事跑得出我的手掌心?”
云素裳闻言立刻蔫了下来。
这宫中可是皇帝的天下,除非她插翅飞出宫去,否则跑到哪里能逃出他的掌控?
“我不敢了行不行?”云素裳知道自己现在就是一只被拎住了耳朵的兔子,在他的面前别说蹦跶了,就连抬抬前腿的本事都没有,哪里敢跟他斗!
明白了现在的处境之后,云素裳不禁挫败地垂下头,开始自暴自弃起来。
秦翰飞对她这样的表现还算满意,脸色渐渐缓和起来,又向前走进了几步,隔着墙问道:“大半夜的,你来这里做什么?”
“我……就是出来散散心……”
云素裳的心里有些发虚。
宫中的规矩她虽然从来没有遵守过,却也知道夜间随处乱走是绝对不会允许的。散心?见鬼!
秦翰飞当然是不信的,却也并没有打算戳穿她,而是十分平静地问道:“现在心里舒坦了,准备回去了?”
“嗯嗯嗯!”云素裳没有想到能够蒙混过关,高兴得拼命点头。
哪知这时候秦翰飞却当头给了她一盆冷水:“一派胡言!”
“我哪有胡言……”云素裳心虚地低下了头,心里忍不住又犯起了嘀咕。
到底能不能放过她啊?他自己不也是深更半夜出来溜达吗?
想到这里,云素裳忽然觉得自己又有了底气,忙抬起头来笑吟吟地问道:“你还问我出来做什么,我就算出来得再不合情理,至少也是在婉云轩里面晃荡,可是你……你深更半夜千里迢迢风尘仆仆不畏艰险地跑到婉云轩的墙外来做什么?莫非是想我了?还是……你准备学外面那些戏文里面的人,来一回逾墙钻穴的韵事?” 金枝宫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