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早做决断啊!”
“皇上,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啊!”
“皇上,万不可为了一个无足轻重的女子,毁了您的一世英名啊!”
那些老臣们一声接一声的聒噪,让秦翰飞心烦意乱,连平日的冷静自持也不知道丢到了哪里。他忍了又忍,终于还是在看见那道日渐清冷的身影始终无动于衷的时候,忍无可忍地怒吼出声:“都够了!”
众人一惊,似乎刚刚才醒悟过来自己有些僭越了。虽则如此,却并没有一个人示弱,众人只是一排连一排地跪下,大有你不认输我们就不起来的架势。
秦翰飞越看越觉得心惊。
他曾经意气风发地以为他已经轻而易举地掌控了局势,现在看来……
这些人分明是有着默契,只为对抗他而来!
因为知道法不责众,所以他们肆无忌惮地拉了一大批人陪跪;因为知道他一定会抗争,所以他们一口一句圣贤之言几乎已经将他淹没!
都是他养的好臣子……这些人够狠啊!
秦翰飞的一声冷笑,让众人终于开始后怕。毕竟他们面对的可不是什么任人揉捏的软柿子,而是一位在战场之上成长起来的名将、一位众望所归成就霸业的帝王啊!
陆芊芊看见老臣们的气势弱了下去,心中不禁一阵慌乱。
她知道,如今已经到了最关键的时刻,可不能再出半点岔子!
陆芊芊银牙一咬,暗中向身后的侍女使个眼色,然后莲步轻移,袅袅婷婷地走了上来:“皇上虽则仁善,却也要以大局为重!云氏为人奸诈,心存不轨已非一日,皇上若一直纵容下去,只怕国将不国啊!”
秦翰飞猛地回过头来,凌厉的目光冷冷逼视着已经颇具皇后凤仪的陆芊芊:“你说她心存不轨有何证据?她是什么样的人,朕比你清楚!念在结发之情,朕对你再三容忍,希望你给你自己留一点余地!”
陆芊芊生生被他吓得倒退了几步,明汪汪的眼睛闪着惊恐的光,看上去真是我见犹怜。
但秦翰飞如今只感到毛骨悚然。
如果说刚刚还只是他的猜测,现在看到她步步紧逼,竟是不将云素裳彻底铲除不肯罢休的时候,他才终于确认了,这个看上去无害的孩子,究竟是存着多么狠辣的一颗心!
她不会不知道,经过今日这一闹,云儿已经是无处容身,即便能够活下去,也是一个见不得人的身份,可她竟然还是不肯放手,一定要眼看云儿被当众处决才肯罢休吗?
同为女子,她怎么会有这么狠的心!她那小小的身躯里,怎么会存着那样惊人的狠厉!
秦翰飞脸色的骤变,让一些刚刚喊得比较起劲的大臣们感到有些不安,但事已至此似乎已经没有了回头的路,所以有人干脆豁了出去!
云素裳看到有一个老学究模样的官员忽然排众而出,重重地跪在秦翰飞面前:“女子尚德为要,性妖则为祸!云氏时以妖后自比,岂是良善之辈?请圣上明正视听,勿要蹈桀纣覆辙!”
“桀纣覆辙?”秦翰飞怒极反笑。
玩笑的时候他喜欢以昏君自居,并不代表他就愿意做一个昏君。同样,云素裳玩笑的时候喜欢以妖后自比,又岂能证明她便是妖后?
这些人信口开河的功夫,还真是日日见长啊……
正在秦翰飞竭力隐忍着心中怒火的时候,陆芊芊再一次缓缓走了出来:“若无证据,臣妾自然不会信口开河。”
此言一出,众人震悚,秦翰飞更是脸色剧变。
他知道云素裳无意害他,更不屑做一个什么乱世妖后,但有她的那一重身份在,捏造一点点证据,还不是小事一桩?
正这样想时,秦翰飞目光一凝,便见到前些日子陆芊芊“好意”送给云素裳使用的婢女小枝迈着稳重的步伐,不慌不忙地走了过来。
秦翰飞当然知道小枝是一个多么精明多么谨慎的丫头。当日看见陆芊芊将她送到了婉云轩,他还曾经为陆芊芊的善良和体贴而狠狠地感动了一把,而现在,他却只感觉到心头冰凉。
他并没有忘记当年凤儿做过的事,只是他当时选择了相信陆芊芊只是一时激愤才会犯下大错,他甚至不顾云儿的伤心难过,竭力替她把这件事遮掩了过去,本以为她受到警告之后就会安分,想不到她竟然在那样短的时间里又有了新的花样!
那个小枝最是缜密,云儿又是一个那样疏狂的性子,被她抓住把柄,还不是轻而易举之事?
这一局,竟然比他想象的还要复杂,那女孩一出手,竟然便还要让他也无力回天!
现在他能怎么办?说需要证据的人是他,难道他要当着全天下人的面,生生截断这一场大戏,带着云儿落荒而逃吗?
秦翰飞从不知道事情会变得这样棘手。他神色复杂地看着脸露得意之色的陆芊芊,真的很想当面问问她,是否有自信在这样步步紧逼之后,还能得到她想要的恩宠?
他忍不住想起了当年的母后,那时母后似乎也是这样毫不让步,牢牢把持着后宫那么多年,让父皇不得不将全副心思都放在了她一个人的身上……
可是这毕竟是不相同的,父皇与母后,那是患难夫妻,多少年的相濡以沫才产生的割舍不断的情感啊!难道陆芊芊真的自信能与母后相比?
何况即使是母后,最终不是也输给了岁月,输给了宫中一茬一茬成长起来的新鲜面孔吗?
陆芊芊现在就这样步步紧逼,是不是太过于着急了些?她究竟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她对云儿的恨意,真的已经让她失去了理智吗?
秦翰飞真的不知道该怎么样才能让这个偏执的女孩退步,怎样才能给自己珍爱的女子留下一线生机!
在秦翰飞心如电转的当儿,那小枝已经不慌不忙地走到高台上,盈盈施礼之后,便侧身站到了陆芊芊的身旁。
所有人中,除了事不干己完全在看戏的极少数使臣,就只有云素裳最为平静了。她的唇角带着温婉的笑意,看着面色平静的小枝,仍是像在看着一位亲切的老友:“小枝,你来了。”
“没错,我来了。”小枝淡淡应声,语气之中全无半点作为奴婢应有的恭谨和卑微。
云素裳丝毫不以为忤,仿佛这样的态度再正常不过。
陆芊芊却是瞬间得意地挑起了眉梢。她盈盈向前一步,用在场所有人都能听到的清亮声音说道:“无凭无据,本宫自然不会信口开河!小枝,皇上和诸位大人会为你做主,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吧!”
“是。”小枝面色波澜不惊,跨前一步再次向秦翰飞施礼,而后转向朝臣们的方向,淡淡一笑便欲开口。
“等等!”秦翰飞脸色惶急,在焦灼地抢在了小枝的前面。
陆芊芊面色微变,小枝却仍是面不改色,静静地等着他的下文。
这个时候秦翰飞却又犹疑起来。他总不能当着所有人的面,截住话头不许小枝开口吧?天下人都在等着所谓的“真相”,他若不许小枝开口,那岂不是欲盖弥彰?
在小枝几乎已经等得不耐烦的时候,秦翰飞终于还是咬了咬牙,铁青着脸说:“事关重大,你可要想清楚!若是信口开河胡乱攀诬,后果……”
“奴婢知道。”小枝微微垂首致意,仍是没有任何慌乱之举。
秦翰飞知道拦不住,只得再次丢给她一个警告的眼色,浓浓的威胁意味,恐怕明眼人都看得出来!
陆芊芊意识到秦翰飞已经坚定地站到了云素裳那边,越发着急起来。这时候她也顾不得其他,虽然没发觉小枝有退缩的意味,她仍是有些不放心地站了出来,意味深长地嘱咐了一句:“你尽管实话实说就好了,诸位大人们心中雪亮,胡言乱语可是万万不行的!”
“奴婢遵命。”小枝再次向陆芊芊福了福身,重新转向老臣和使者们的方向,清音朗朗,竟也是像刚才的陆芊芊一样,可以让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听到。
云素裳饶有兴致地看着小枝的一举一动,心中暗暗赞叹昔日那个浣衣局的小宫女,竟也有这般脱胎换骨的一天。只听她声音朗朗,不卑不亢地说:“奴婢奉皇后娘娘之命,入婉云轩侍奉已有月许,云娘娘和婉云轩诸人之作为,奴婢日日得见,并不敢有丝毫虚言……”
陆芊芊满意地点了点头,秦翰飞的脸色却越发阴沉起来。
这时使臣席中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忽然传来一道十分沙哑的声音:“皇后娘娘还真是有先见之明,竟然在还不知道云娘娘有不轨之处的时候,就派了一个这么聪明伶俐的丫头去人家院子里守着,便是鸡蛋里面挑骨头,也能挑出一点错处来吧?”
小枝的话头被截断,也只是静静地站在原地,神色未变,并没有要开口辩解的意思。
陆芊芊却是立刻着急了起来,忍不住朝着那个角落厉声喝道:“本宫自然是知道云氏有些不当之处,才着人前去监视!你是在暗指本宫刻意罗织罪名吗?”
那声音沙沙地笑了两声,毫不客气地说:“微臣并未‘暗指’,而是‘明说’。”
“你!”陆芊芊的小脸顿时涨得通红。
她的智谋,多半是与晁国的亲人群策群力的结果,此刻独自一人站在高台上,处处都是明枪暗箭,以她一个小小女孩的智慧,毕竟还是有一点点力不从心的。先前一切都在掌握之中尚看不出什么,此刻变故突生,她的小聪明便有些捉襟见肘的意思了。
秦翰飞脸上的阴沉之色稍淡了些,颇有点感激地看向那个角落,却一时记不清是哪一国的朝臣坐在那里,只是见到北番的使臣仍是事不关己,他的心中忽然涌起一股怪异之感。
云素裳自然也是注意到了那个角落。她听得出那人的声音是刻意掩饰过的,心下不禁有些疑惑。
按理说,若非熟人,便没有道理掩饰声音才对啊!那人究竟是谁?
这时下面那群老臣之中,第一个站出来的那位干瘦的老者虽然没敢起身抬头,但声音中的怒意却毫不掩饰,“嗡嗡”地爆发了出来:“降妖除魔,何必尽用君子手段?若能揪出妖女错处,便是暗中刺探又何妨?”
此言一出,倒是有一部分人轰然响应,但仍有一些不买账的邻国使臣们,发出了毫不掩饰的嘻笑。
云素裳也是不客气地笑出了声:“明年开春祭孔庙的时候,这位大人可要小心了!圣人门生中出了您这样识时务的俊杰,也不知道他老人家会不会哭。”
那老臣大概是被呛得不轻,哼哧了半天才挤出一句:“哼,巧言令色!”
云素裳不再理会他,反而向小枝笑了一下:“你奉了皇后娘娘之命,在我婉云轩看出些什么来了?”
“娘娘希望奴婢看的,奴婢都看到了。”小枝连头都没有回,依旧看着朝臣们的方向,冷冷地说道。
云素裳一时竟被她堵得有些哭笑不得。
这丫头,说话是越来越不留情面了。
不过,这反而让她悄悄地放下了心中最后一丝担忧。
看着陆芊芊掩饰不住得意的小脸,云素裳就觉得有些好笑。
现在高兴是不是有点太早?这风朝哪儿吹,现在怕还不一定吧?
小枝见没有人再开口,也不跟任何人请示,便淡淡一笑接着刚才的话头说道:“皇后娘娘吩咐过,云婉仪那般妖邪之人,定有不妥之处,要奴婢仔细盯着,不能放过了一点……”
低低的嘻笑声再次响了起来,陆芊芊脸色一变,忙低声向小枝呵斥道:“你说这些做什么?叫你说重点啊!”
此刻她离小枝虽然不算远,但毕竟有着几步距离。小枝能听到的声音,离高台比较近的一部分大臣自然也是听到了,当下更是有一些窃窃的议论响了起来。
小枝倒是没有多说什么,顺从地应了一声,继续说道:“娘娘确有先见之明,这一段时间,还真的让奴婢发现了好些不同寻常之处……”
陆芊芊顿时得意地笑了起来:“那你便跟诸位大人们详细地说说,云氏那边究竟有什么不同寻常之处?皇上也在这里听着,你可不能信口开河呐!”
下一个瞬间,所有的起哄、嬉笑和窃窃私语全部都停止了下来,不管是真关心的还是假关心的,所有的目光都停在了这个看似平凡却隐隐有些傲然之气的宫女身上。
小枝神色从容,丝毫没有小人物见到大阵仗时该有的怯懦,仍是不急不慌,侃侃而谈:“不同寻常之处甚多。比如说,云娘娘真实的身份是前朝第九皇女,铭慧公主云氏素裳;比如说,云娘娘与皇上已相爱多年,昔年皇后娘娘早有察觉,为拆散鸳鸯而用计劝说圣德先皇后将云娘娘选为先帝妃嫔;比如说,云娘娘枉担妃嫔虚名,于先帝在位时并未侍寝,侍奉今上是仍是完璧之身;比如说,皇后娘娘先时曾派遣霞影殿宫女凤儿,于云娘娘药膳之中下毒,致使云娘娘昏厥弥日,皇后娘娘同时买通御医宣称云娘娘已经薨逝,并亲自上门敦促皇上及早下葬……”
“住口!”
陆芊芊尖利的声音忽然响彻这一片天空,远远地传到了树林之中,惊起无数飞禽走兽。
小枝方才的那一番话,每一句都是耸人听闻,每一句都足以掀起滔天巨浪!可是她一直从容不迫地说着,好像自己汇报的是主子的一日三餐那样无足重轻的小事一样。
这些事桩桩件件都是内宫隐秘,漫说各朝使者们闻所未闻,便是那些自以为无所不知的朝臣们,也是一个个听得目瞪口呆!
若非陆芊芊打断,小枝似乎仍有继续说下去的迹象,此刻众人分外急切地想知道,从这个平凡的宫女口中,还会说出什么骇人听闻的秘事来?
陆芊芊脸色苍白,伸出颤抖的手指着小枝的脸,沙哑着嗓子低吼:“你在胡说什么!你可知道……”
“奴婢知道,”小指面无表情地接了过去,“奴婢知道辜负娘娘信任是死罪,但奴婢更知道,欺君是抄家灭族之罪,编造罪名陷害良善,更是天地不容!若娘娘一定要一个结果,便请待奴婢将您要奴婢查的秘事桩桩件件全部说完,再行处置可好?”
“好、好!这是我的好奴才!”陆芊芊整个人几乎脱力一样,软软地靠在一个侍女的身上,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咬牙切齿地朝着小枝吼了一声。
小枝浑然不惧,平静的目光望向秦翰飞的方向,淡淡发问:“既然皇后娘娘坚持要求公布所有的真相,皇上可否允许奴婢将话说完?”
局势逆转,秦翰飞早已惊得呆如木鸡。小枝说的那些事,他并非全然不知,但从前却并未细思。至于陆芊芊用计将云素裳选为先帝嫔妃之事,他却是毫不知情,此刻听闻他这两年所有痛苦的源头,竟然是他曾经用心宠着的这个女孩,他竟是禁不住一阵心神恍惚。
竟然……从一开始就错了。
在感情的抉择中,最大的痛苦莫过于坚持了不该坚持的、放弃了不该放弃的。他无法想象自己每一次为了陆芊芊而委屈云素裳的时候,后者心中是怎样的悲哀怎样的荒凉?他以为她只是温顺地一次次善良忍让,却不知在那一次次绝望的忍让之中,她究竟付出了多少宽容,咽下了多少辛酸!
秦翰飞一直知道云素裳为他隐忍良多,却仍是没想到她竟已经忍到了这个程度,忍到可以为了他而将刻意谋杀她的幸福、进而还要谋杀她的生命的人放过,为了他而将天大的委屈藏在心里啊!
驰骋疆场而从未败绩的少年君王,此刻竟在一个平凡的宫女面前,感觉到了自惭形秽,感觉到了一种卑微一种无力,一种弱者心中才会产生的屈服的冲动!
“皇上?”小枝见秦翰飞始终沉吟不语,忍不住出言催促了一声。
秦翰飞如梦方醒,环顾四周,看到了惊呆了的朝臣和使者,看到了似笑非笑的云素裳,也看到了脸色苍白的陆芊芊。他的心中忽然涌起一股压不住的挫败感,略一迟疑之后,她终于还是颓然地挥了挥手:“你说吧。”
此时陆芊芊已是无力阻拦,小枝冷冷一笑,继续说道:“还有一个更重要的秘密,云娘娘求皇上瞒着全天下,但既然皇后娘娘要求全部的真相,奴婢也只能做这个罪人!”
“是什么?你快说啊!”陆芊芊仿佛溺水的人抓住了救命的稻草,一双晦暗的眼睛骤然射出骇人的精光。
她的心里飞快地想着,既然云素裳求着秦翰飞帮她遮掩,那必定是一件极其见不得人的事吧?
虽然她现在已经可以称得上是威严扫地,秦翰飞也在这场闹剧中收到了重创,但只要能对云素裳造成创伤,她今天的这一场算计,就不算是枉费心机!
至于那个最重要秘密会造成什么惊天动地的后果,她已经顾不得去理会了!
只见小枝不动声色地避开她的目光,清淡的声音里也终于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震动:“先时大业皇朝年间,曾有通仙之人预言天女降世,得天女者得天下,而当年的九公主,便是那仙人预言的天女!”
“一派胡言!什么天女不天女,不过是妖人欺世盗名的手段罢了!”晁国的使臣见陆芊芊受挫,终于忍不住站了出来。
他们本以为这一次会像从前一样一呼百应,但诡异的是话音落处,竟没有一个人响应,所有人都是一副见鬼的表情,直愣愣地看着那两个咆哮不已的家伙。
当年的预言,在场所有人竟都是听过的。
毕竟云素裳的年龄也不过二八之数,十数年的时间,并不足以让一个惊天动地的消息湮没,尤其是,当年作出那预言的人,是世人称颂为活神仙的玄机老人啊!
天女降世、得天女者得天下、大业皇朝九公主……所有这些消息连到一起的时候,由不得人不信。在场众人都不是寻常百姓,玄机老人预言天女出现在大业皇室的事,几乎是人人皆知,如今……
众人忍不住联想到这位云娘娘与今上的私情……这“得天女者得天下”的预言,不是已经应验了吗?
秦翰飞并没有当过太子,最终却是他异军突起无波无澜地登上宝座,这件事情曾让很多人百思不得其解,但如果云素裳是那位命定的“天女“,这一切就完全解释得通了!
得天女者得天下,天女选择的人,当然便是这天下之主!
一时之间,这一方天地竟全然被笼罩在了一片寂静之中。
那些刚才叫嚣得越厉害的臣子,此刻的脸色就越是灰败。
对于小枝的话,秦翰飞并没有出面否认,显然便已经是默认了。而联想到这位“祸国妖姬”从前的种种匪夷所思之处,众人方始明白,她何以会那般与众不同。
没有人质疑他们今日听到的解释,因为毫无疑问,这样的解释是无懈可击的!
众臣无不震悚,人人都不敢相信在他们的面前似笑非笑地坐着的、被他们辱骂声讨了数月之久的这个“祸国妖姬”,竟然就是让他们找遍了全天下,一刻也不曾或忘的那位救世的“天女”啊!
可笑他们竟将天女视作祸国妖姬,步步紧逼坚持要除之而后快!
难怪在他们声讨的最厉害的时候,那个本应慌乱恐惧的小女子,竟仍是一副波澜不惊的嘲讽神情,原来在她的心中,他们这群人不过是有眼不识泰山的愚人,是蠢笨无知的蝼蚁啊!
他们总是以圣人门生自居,见不得半点不合礼法之处,想不到这一次竟然不小心踢到了铁板……
那几个闹得最凶的老臣暗暗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无不暗恨自己鲁莽。
如果对方便是那天命所归的女子,那么他们从前所指责的所有的问题,都已经不成其为问题!从此刻开始,他们需要担心的,是如何化解天女的恼怒,如何保住自己这颗并不怎么聪明的脑袋!
在这一片诡异的安静之中,云素裳静静坐在原处,神色未变,仿佛外面的一切宠辱,都与她毫无关联。
看着那些老臣们惊愕的神情,她只觉得有些好笑。
玄机老人的预言从未错过,所以天下人对他已经崇拜得近乎盲目,对他随口说出的每一句话都深信不疑,甚至有人传说他自秦汉至今,活了至少有一千年,已经是个真正的神仙。对于这种说法,云素裳只好一笑置之。
靠算卦来骗吃骗喝的神仙,世间还真是绝无仅有!
什么得天女者得天下,如果这天下的归属真的要由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女子来决定,那可真是天大的笑话!
对于那个所谓的预言,云素裳一直只当笑话来听,所以她并未打算用这一重身份来争取那帮老家伙的支持,也不想因为这一重身份而使得自己原本已经十分别扭的处境再添一重尴尬。
从始至终她一直反对秦翰飞对外公开她这一身份,谁料到了最后,她竟莫名其妙地成了什么祸国妖姬……
如今倒是一切都清楚了,云素裳却忽然感觉到了一种深深的危机。
那些老臣们倒是不会着急要取她性命了,但他们会不会又惦记别的事情,比如她在大业遗民之中的号召力,比如她手中的传国玉玺?
虽然并没有什么确切的证据,但天下人尽皆知,大业皇朝亡国之时,传国玉玺离奇失踪。世人无不暗暗猜测,若大业后主将玉玺藏于宗室之人手中,那最有希望得到这天下的“天女”,无疑是最好的人选!
对于一向在意现实利益的老臣们而言,相对于一个虚无缥缈的“天女”身份而言,还是能够看的见摸得着的传国玉玺更为可靠一点,是不是?
秦翰飞知道这件事的时间也已经不算短,但除了已经疯狂到失去理智的那几天之外,他似乎从来都没有打算逼她,但是今后呢?
今日之事,已经可以看出秦翰飞对她虽不能说是无心,但决不至于到可以为她抛弃天下的地步,如果有一天他觉得事情已经到了拿不到传国玉玺无法解决的地步,他会怎么做?
云素裳知道,虽然“天女”的身份会让人有所顾忌,但前朝公主的身份,却一定会给她带来无尽的麻烦。那玉玺不拿到手,这些人是不会甘心的!
但那传国玉玺虽是沐德皇朝一直虎视眈眈的东西,云素裳却更有一重隐忧:相比传国玉玺“千秋万代”的虚名,那看得见的财富和军备,才是更令人眼热的东西吧?虽然秦川那老贼可能并未来得及将宝藏之事交代他人,但臣子之中若有人知晓,必然会起贪心,到时她才是真的身处风口浪尖了啊!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这些年她体会得还少吗?
虽则有着这样一重麻烦,云素裳却也知道多想无益,此事毕竟不是未雨绸缪就可以解决的,只能等到时候,随机应变了。
漫长的静寂似乎永无尽头,这样的场景下,竟是无人知道该如何开口打破这僵局。秦翰飞几乎已经停止了思考,只能定定地看着几乎完全置身事外的云素裳,实在想不通她为何不立刻借此机会反扑陆芊芊。毕竟那些老臣已经被她的身份吓住,正不知该如何保住自己性命,而此刻若要向她献殷勤,声讨陆芊芊恰恰是一个最完美的突破口啊!
云素裳读懂了秦翰飞目光的含义,却并不在意他的暗示。她无声一笑,看向了晁国使臣的方向。
那两位晁国王子接触到云素裳任何什么感情的目光,竟是齐齐一凛,险些便要落荒而逃。他们似乎从一开始,便是看低了这个不显山不露水的女人!
“云素裳,你还等什么?快一点享受你的胜利啊!”不远处的陆芊芊终于受不了这样无声的煎熬,在云素裳望向晁国使臣的时候,出现了崩溃的迹象。
而她的这一声“云素裳”出口,无疑是佐证了云素裳的身份,打消了众人的最后一丝疑虑!
此刻在场所有的目光,都忘记了尊卑忘记了顾虑,齐刷刷地固定在了这高台之上,就连那一直假装可以置身事外的北番使臣,也终于无法再转移视线。
云素裳看到了铭瑄公主那意味复杂的目光,一时却有几分恍惚。
那个曾经高高在上的第一公主,也算是为着大业江山揉碎心了。这一阵她的态度一直晦暗不明,云素裳也懒于去猜,想来自己也并没有义务一切照她的要求去做,她也不该有权来指责什么吧?
可是……她这般复杂的目光,究竟是何意?
在一阵几乎让人窒息的寂静之后,秦翰飞疲惫至极的声音终于沉闷地响了起来:“今日之事,是我沐德皇朝招待不周,上林会……暂时延期吧。”
“那两日后的册后大典呢?”晁国使臣闻言不及思索,立刻焦灼地追问道。
毕竟他们的全部希望都在陆芊芊的身上,如果陆芊芊失去了后位,那么他们还有什么资本可以在其他属国面前耀武扬威,还能有什么手段争取到更高的地位?
此言一出,秦翰飞只感到无言以对,而那些前一阵在京中没少受晁国欺压的属国使臣,已有不少忍不住发出了嘲讽的低笑声。
此时那些尚跪在当地未能来得及起身的老臣之中,忽然传出几道“正义凛然”的怒喝声:“陆氏心狠善妒,为祸六宫,此等毒妇如何能母仪天下?册后之事,微臣认为万万不可!”
话音一落立刻引来一片响应,更有人似乎想到了更好的办法,立刻有些得意地越众而出:“册后大典可以如期举行,不过这皇后的人选嘛……既然‘得天女者得天下’,自然是要这‘天女’稳坐后位,我沐德皇朝才能江山永固啊!天女母仪天下,此乃天下大喜之事,请皇上早做决断!”
“这……”秦翰飞闻言竟一时怔住了。
虽然从一开始他便将那个浣衣局的宫女云儿当做了自己的禁脔,即使后来经历种种波折,他也从未想过放弃,但因为有陆芊芊在,他却从未想过要许她后位,如今……
陆芊芊显然已经失尽人心,他能否用那天下女子都梦寐以求的位置,来换取他心爱女子的原谅?
秦翰飞希冀的目光望向云素裳的方向,却见后者根本不曾看他一眼,他心中的希冀,终究是一点点沉了下去。
这一刻他忽然开始明白,这个女子心中的高傲,早已超出他的想象。他能够许诺的任何虚名,对她都是一种侮辱!
云素裳对下面的争吵恍若未闻,忽然转过头去看着陆芊芊苍白的脸色,露出了一个只有当事人才会懂得的微笑:“真是一群墙头草,是不是?”
她并未刻意压低声音,所以下方跪着的老臣们自然是听到了的,尤其那个刚刚还十分得意地自以为提了个极好的建议的大臣,脸色立刻便红得发紫了起来。
此刻的陆芊芊,收敛了一身咄咄逼人的气势,才刚刚显现出一个十几岁的孩子该有的柔弱和无助来。她恼恨地瞪大眼睛剜了云素裳一眼,毫不客气地说:“这不正是你想要的吗?现在你可以得意了!”
云素裳自己讨了个没趣,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莞尔一笑,竟没有与她争执下去。
那晁国使臣得了这个空当,终于回过神来,慌忙向着秦翰飞的方向急迫地嚷道:“芊芊虽有过错,毕竟是皇上结发之妻,皇上可莫忘糟糠之妻不下堂啊!那个妖女虽有‘天女’的传说,但毕竟都是道人信口之言,是真是假谁能证实?请皇上不要忘了,她毕竟是前朝公主,与皇上可以算得上是不死不休的亡国灭家之仇啊!前朝后主乃是皇上手刃,有此等杀父之仇在,她岂会真正与皇上同心?”
不得不说,陆芊芊的这位兄长,确实还不算是一个彻彻底底的蠢货。他此言一出,刚刚开始缓和一点的气氛又重新紧绷起来。
“天女”的身份可能确实不假,但谁能保证这“天女”会真心庇佑沐德江山?
大业皇朝后主于阵前自裁,其实算不上是被秦翰飞手刃,但那时沐德军主将确实是秦翰飞不假,“迫死”与“手刃”,能有多大区别?
毕竟,那可是不共戴天的杀父之仇啊!
有些性格谨慎的大臣忍不住开始怀疑,云素裳在做浣衣宫女的时候,想必也时时不会忘记自己身上背负的仇怨。她若要在宫中出头,可以依靠很多人,她为什么偏偏选择了在战场上亲手杀死过无数大业忠臣志士的湘王秦翰飞?
前一阵为了声讨云素裳,大家对调查她的底细也是下了不少功夫,虽然没有查出她的前朝公主身份,却是人人都清楚,曾经对她感兴趣的人,可不止这位当时看来并没有太大希望继承皇位的湘王啊!
她在湘王和太子之间选择了前者,甚至在自己已经摆脱奴婢身份,成为宫嫔的时候,仍然冒天下之大不韪与湘王牵扯不清,这真的只是因为所谓的“真情”吗?
这些老奸巨猾的朝臣们,并不会相信一个背负了国仇家恨的人,会将仇恨放在脑后,忘记风险不顾艰难,为了一段不容于世的私情而奋不顾身!
虽然犯嘀咕的人很多,但这些人毕竟都是老油条了,为了防止再出现刚才那样无话可说的尴尬,一时竟没有人第一个出面对云素裳提出质疑。
虽则如此,他们脸上那掩饰不住的警惕和忧虑,却已经一丝不漏地落入了云素裳眼中。
看来,晁国的皇子还没有傻到无可救药的程度嘛!一句话扭转乾坤,倒也算得上是有些本事的了!
云素裳玩味地看着那些犹疑着的老臣,再看看眼中忽然又亮起了一丝微光的陆芊芊,并没有表现出半点慌乱之色,这倒是让那些老臣们心中的疑虑稍稍减轻了些。
大概他们也已经想到,像秦翰飞那样耀眼的人,吸引住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女并非难事。一位至尊的君王可以为一个女子背负全天下的骂名,那女子为了他而忘记亡国之仇,又算得上什么稀奇?
说到底,他们还是无法下定决心将一个很可能关系着天下归属的女子推出去。毕竟只有社稷安定,他们才能安享荣华啊!
添了这一重顾虑,倒是没有人再敢多嘴说什么,当下一些颇为有眼色的老臣们,便将希望的目光投到了那个几乎被他们当做木偶一样忽略了整整一个上午的秦翰飞身上,仿佛刚刚才意识到,这个地方真正有资格发号施令的,只有这位九五至尊本人!
秦翰飞再次向云素裳这边看了一眼,仍然没有得到任何回应,一时之间他竟有些无措起来。
陆芊芊得了这个空档,忙向前两步紧紧扯住他的衣袖,可怜巴巴地求肯:“翰哥哥……以前都是我不好,我怕别人抢走了你,才会妒忌她的……可是我毕竟也没有伤到她呀!我以后再也不敢了,你饶过我这一次好不好?”
秦翰飞看着她楚楚可怜的小女儿之态,神色之间一时有些挣扎起来。
他当然知道这女孩只是出于一点妒忌之心,但妒忌本身就是宫中女子的大忌啊!
问题是,这女孩毕竟年幼,有时犯些糊涂,也是在所难免,他真的要完全不留余地吗?
陆芊芊敏锐地察觉到了秦翰飞的迟疑,当下更是紧紧地抱住了他的一条手臂,撒娇地摇晃不休:“翰哥哥一向很疼我的,您就再原谅我一次嘛!我保证再也不害她了,好不好?”
看见秦翰飞脸上越来越明显的迟疑之色,云素裳发出一声毫不掩饰的冷笑,向小枝招呼了一声:“你今日算是出够了风头,当足了英雄!但是你今后可要小心了,惹上了惹不起的人,可有你吃不了兜着走的!现在杀你可比杀我容易得多!”
小枝满不在乎地笑了一下,坦然地走过来站到了云素裳的身旁,没有为自己作任何的辩解,却是露出十分理所当然的神情,傲然道:“不是还有你护着我吗?” 金枝宫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