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素裳躬身应是。
“是翠翘求你来,还是你自己要来的?你的心里究竟还装着什么?”
云素裳习惯性地微笑:“娘娘明察秋毫。翠翘姐姐本来求的是紫燕姐姐,是我见紫燕姐姐有些倦意,这才一时淘气出来长长见识的。”
皇后日渐苍老的脸上,露出一个苍凉的笑容:“本宫曾经以为自己确实是明察秋毫,如今看来……却是太过自负了。这宫里的小姑娘,一个赛一个的聪明,新的花骨朵绽开了,老的就该干枯了,哪怕你是神仙,也拿这个没有办法……”
云素裳静静地听着,没有理由反驳,也没有必要去附和。
“整个宫里,只有两个女孩子跟别人不一样,一个是紫燕,另一个就是你。可是紫燕的心思本宫猜得透,你的心思本宫猜不透。你好像什么都想要,又好像什么都不想要,这样的人,比什么都可怕。”
云素裳将杯盘交给小宫女带了出去,走到皇后身旁笑道:“那是娘娘思虑太重了。奴婢想要的,不过是平平静静地修完今生,来世托生到一户好人家,做女儿也好,做牛羊也罢,朝兴夜寐布衣蔬食,那便是奴婢最大的福分了。”
皇后的脸色在阴沉沉的光线中显得有些模糊不清:“说得倒不错。可是你知不知道,只要有你的地方,就注定不会平静?这天下,终有一日还是会乱的,除非你死!”
云素裳自打那年冬里受了些磨难之后,每到冬季必要生一场病,今年虽说来得并不凶险,但也已有数日卧病未能当值。紫燕感念她前几日挺身相救,一日倒要来她这里三五趟,喂饭喂药无微不至。
看着她一直里里外外忙个不停,云素裳颇有些过意不去:“我才来了没几天,差事上处处要姐姐指点不说,如今竟要劳烦姐姐照顾我,实在是……”
“小丫头又矫情起来了,”紫燕笑着打断她,“谁还没有个困顿的时候?我还等着你养好了身子替我出头呢!在宫里也有些年头了,出了门谁都是亲姐姐亲妹妹,真遇上事了肯真心帮我的还不是只有一个你!来,乖乖把药喝了!”
云素裳皱眉看了看那碗药,飞快地把脑袋缩回了被子里:“我已经好了,不需要喝药了!”
紫燕早已经习惯了她每次喝药都耍赖,抱着手臂站在一边只当看戏:“看这往壳里缩的速度,应该是好得差不多了,但是……”
云素裳正要高兴,听见“但是”两个字,小脸又垮了下来。只听紫燕继续笑道:
“但是这药跟前日的不一样,这可是有人‘特地’给你找了方子熬好了送过来的,你不喝,岂不是辜负了旁人的一片心?”
“莫名其妙。这宫里除了你,谁还管我的死活。”云素裳听得云里雾里的。
“我发现你真的挺没良心的,”紫燕不客气地将一勺药汁硬灌到云素裳的嘴里,“别人为你头发都急得白了,你还说人家不肯管你死活,你这句话让人听了该多伤心啊。”
“好……”云素裳吞下药汁,习惯性地想要皱眉叫苦,谁料嚷了一半,发现也没有想象的那么苦,后半句便卡在了喉咙里,表情僵僵的甚是滑稽。
紫燕见状立刻一鼓作气地又给她喂了好几勺药汁进去:“你看,人家知道你怕苦,还特意给你多加了一味药去苦味,这份细致你还说人没有心?”
“究竟是哪边送来的?我不记得自己在哪里积过善缘啊。”云素裳真的有些迷糊了。
紫燕不明白这个看上去很伶俐的丫头为何也会有糊涂得能气死人的时候:“还能有谁?霞影殿送来的呗!人家一听说你病了,就三天两头差人来问,我看你不便见人都给打发了,你这会儿竟然想不起人家来?你以为凭你一个命比纸薄的小宫女,这两天的人参肉桂是从哪里弄来的?”
“霞影殿?”云素裳似乎明白了,“是小枝姐姐来过?”
紫燕没好气地白她一眼,“所以说你是个笨丫头!小枝虽然在王妃面前还挺得脸的,到底也不过是个二等宫婢罢了,论身份比你还差一截呢,你指望她有多大本事啊!”
云素裳心头一跳,大概已经猜到这药和补品的来源了。当着紫燕的面,她忽然有些局促,只得胡乱嘀咕道:“那会是谁?总不会是王妃本人吧?我可不觉得自己有那么大脸,王妃现在烦我还来不及呢!”
“装傻。”紫燕毫不留情地戳穿她,喂完了药,顺手扔给她一只在这个季节颇为难得的梨子。
大概是病中多思,云素裳觉得心绪有些烦乱,不愿就原来的问题纠缠下去,便漫不经心地向紫燕打听起宫中的情形来。
“咱们宫中能有什么新鲜事,这么多年还不都是那个样?要我说咱们娘娘实在英明,六宫空置,给皇上省了多少事儿!历朝历代后宫里的斗争都比朝堂上还要惨烈,闹到最后每个人都血债累累,想想就觉得可怕!你看咱们现在多清净,除了娘娘,后宫里就没有主子,不然凭咱们姐妹这点小脑瓜,怎么帮娘娘立于不败之地啊!”紫燕不止一次表示过对皇后雷霆手段的敬佩,此刻提起来仍是赞不绝口。
对他的观点,云素裳深有感触:“六宫空置,不是因为娘娘英明,而是因为皇上对娘娘情深意重吧,如果皇上执意要三宫六院,娘娘能拦得住吗?”
紫燕忽然凑了过来,贼兮兮地问:“你一个小孩子家家的,怎么懂得那么多?”
当然是经验之谈!我家以前几十位“母亲”闹得鸡飞狗跳,能告诉你吗?云素裳在心里暗道。
见云素裳只翻白眼不说话,紫燕忽然神秘兮兮地贴近了她的耳朵:“你问这个我想起来了,咱们宫里说不定过一阵子会添几位贵人呢!”
云素裳吓了一跳:“怎么回事?”
明明两人声音已经小得不能再小了,紫燕还是作了个噤声的手势:“这事只能咱们宫里几个主事的知道,传到外面去可就不得了了!你道前一阵宫里草木皆兵的,还弄出去了几个人,为的是什么?”
“这我知道啊,不是已经晓谕六宫了嘛,说是她们不尊宫规媚惑主子什么的,大家人人自危了好一阵子呢!”事情过去了没多久,云素裳自然记得。皇后就是从那之后身子一天不如一天的,该不会事情到现在都还没完吧?
紫燕拍着手悄声道:“你想想,宫里的主子除了皇上还有谁?自然是不长眼的小蹄子们想着一步登天呢,被娘娘发现了,岂能饶她!”
“前一阵宫中盛传皇上和娘娘吵架了,难道就是为这个?”云素裳迟钝的小脑袋刚刚把这两件事联系到一起。
“你既知道这个,怎么还想不明白!”紫燕咬着牙拿帕子摔在了云素裳的额头上。
“可是事情已经过去了啊,人都打发了,还要怎样?难道皇上吵架赢了,所以要填充六宫?”云素裳还是没有完全明白。
紫燕怅然叹了口气:“所以说你还是小孩子!当年皇上亲口承诺过绝不辜负娘娘,所以娘娘本来是没有半点理亏的。可是你看看如今,皇上多久没来过昭华宫了?”
云素裳很中肯地说:“从我来了还没见过皇上呢!”
“所以说啊,无论有没有理,女人都只有认输的份。我听着娘娘的意思,似乎有意在宫中为皇上选几位美人,充填后宫呢。”想到这样的可能,紫燕忽然开始忧心忡忡起来。
“这样啊……”云素裳忽然觉得自己懂的还是太少。
在这个几乎没有什么故事可以发生的宫里,这样的可能,已经算得上一件很大很大的事了吧。
云素裳原本以为那件事不过是宫人捕风捉影的猜测而已,谁料就在接下来的这几天里,皇后竟当真悄悄地在这宫里物色起人选来。
云素裳的病没有痊愈,所以并不曾到皇后的跟前去走动,只是从紫燕那里听说各宫里已经陆续送了名册过来让皇后过目,昭华宫中诸人无不唏嘘。
跟着皇后时间长了,每个人都会对这个一直周全贤良的女人产生敬重之情,但敬重主子是一回事,为自己考虑又是另外一回事。
紫燕气呼呼地跟云素裳抱怨:“这些人都是猪油蒙了心的不成!见着高枝就死命地往上扑,也不管自己有没有那个命!爬到高枝上再掉下来摔烂了她们才好呢!”
云素裳知道紫燕一片赤诚只为皇后着想,也只得泛泛地安慰几句,心里却颇不以为然。
其实每个人心里都清楚,哪一朝的宫中不是莺燕成群?当今皇后专宠二十余年,已经是旷古未闻的奇迹了。
色衰则爱弛,皇后挣扎了这么久,还不是一样无力回天!
“紫燕姐姐,娘娘那边又不好了,您快去看看吧!”两人正聊着天,一个叫不出名字的小宫女忽然飞快地跑了进来,带着哭腔喊道。
云素裳知道这几日昭华宫的主事宫女都在各宫里奔走,一时怕也找不齐人,小宫女们遇事难免手忙脚乱,忙催着紫燕快去。
“你去催一下太医,”紫燕依旧是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的镇定,“太子禁着足呢;太子妃这两天正病得厉害,不顶事;湘王爷只怕还在校场上;云儿去霞影殿请一下湘王妃吧,王妃虽然年小,到底是正经主子,事到如今也只好如此了。对了,路上走得稳一些,别叫人看出慌张来。”
云素裳应了一声,胡乱梳妆一下便奔了出去,心下不禁佩服紫燕的细致周全。
最坏的打算也想好了,面上却不露半点声色。心里有这点成算的,这宫里除了皇后本人,恐怕也就只有她了。
昭华宫里一片忙乱,外面却是什么都不知道的。云素裳也顾不得病愈后身子虚浮,匆匆忙忙地走着,只差没有一路小跑了。
这般走法自然是很难不引人注目的。路上免不了有几个宫人内侍远远地招呼:“云姐姐这是怎么了,走这么急!”
云素裳脚下也不停步,随口扔下一句“无事”便走,丝毫不管问话人错愕的目光。
霞影殿离昭华宫并不远,云素裳这般走法,不一会儿也便到了,她定了定神,忙忙地走到门前,不等人迎出来便叫:“昭华宫奴婢求见。”
一个眼生的小宫女急忙走了进去,一会儿却是小枝迎了出来。
云素裳轻轻地点了点头算是招呼,小枝却一把拉住了她:“你不是病着么?怎么又出来乱跑?你看你走得这一脸汗!”
云素裳勉强笑了笑:“原是在养病的,这不是昭华宫缺人嘛!我有要事求见王妃娘娘,快些去通报!”
“还等我通报呢,珠儿早去了!”小枝又是欢喜又是担忧,拉着云素裳便不肯松手。
只是没等两姐妹说句体己话,就万般无奈地被打断了。
“云儿!”秦翰飞不知道从什么地方窜了出来,一把将云素裳拉进了怀里。
云素裳大惊失色,死命地挣扎起来。无奈秦翰飞的手臂像铁钳一样牢牢将她箍住,只怕把骨头挣断了也是挣不脱的。
小枝脸色变了变,忙带着几个目瞪口呆的小宫女溜了出去。
“疯子,你要勒死我啊!”云素裳几番挣扎不成,终于在自己窒息之前发火了。
秦翰飞手忙脚乱地放开了她:“对不起云儿,我只是见到你太高兴了……你没事吧?”
云素裳很不客气地甩开他的手,忿忿道:“当然有事!我都快要被你勒死了!你几岁啊还这么冒失!我死了不要紧,被丫头们看见成什么体统!”
话说,丫头们好像已经看见了。秦翰飞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好像又惹了麻烦,不好意思地搔搔头皮:“我这不是高兴傻了嘛……前几日就听说你病了,我又碍着规矩不能去看你,每天差丫头去问,回来也说不清楚,我都快急死了!你现在可大好了?”
“这不活着出来了嘛,每年都要生一场病,习惯了也就不是什么大事了。还没有谢谢你送去的药呢!”云素裳也觉得自己实在太凶了些,生怕被霞影殿的宫女们听了去,明日传出去给自己定一个以下犯上的罪名,忙放软了声音。
“应该的应该的,”秦翰飞欢喜得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放,“你好了便是天大的喜事。那药是我在军中认识的一位游方郎中开的,你觉着还顶用吗?”
云素裳见他傻呵呵的样子,也不由得笑了起来:“那药挺好的,一点都不苦。”
“你的意思,味道苦就不是好药,是不是?”秦翰飞无语中。
“那还用说,好药怎么会苦!”云素裳完全不认为自己的逻辑有什么不对。
“王爷,云姑娘,王妃出来了。”嬉闹间,那个可能叫珠儿的小宫女走了进来,恶狠狠地瞪了云素裳一眼,却被秦翰飞的一个眼神吓得倒退了好几步。
湘王妃陆芊芊袅袅婷婷地走了进来:“是昭华宫的云大姑娘来了吗?本王妃倒是有失远迎了!不知道云姑娘是来找王爷的,还是来找本王妃的?”
云素裳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不知道这位小祖宗是因为自己不进霞影殿而生气,还是从别处听到了些不好听的话。犹疑间只得恭敬回道:“禀王妃,是皇后娘娘那边有些事情。原本不知道王爷在这里,所以紫燕姐姐吩咐了来请王妃的。既然王爷也在,一起过去自然更好。”
小王妃闻言倒是立刻顾不得生气了,拉着云素裳焦急地问:“母后那边怎么了?”
云素裳不慌不忙地回道:“娘娘身子又不大好,太医已经看过了说没有大碍,王爷王妃过去请个安也好。”
小王妃还待说什么,秦翰飞已经抬腿走在了前面:“既如此,我们一起去看看母后吧。”
不出云素裳所料,皇后不过是因为连日伤感,心气郁积导致的心痛而已,湘王小夫妻赶到的时候,她早已像平日一样端庄地坐着等他们了。
“母后,芊儿就知道您不会有事的!哼,那个云儿竟然说您病得厉害,您说可气不可气?”陆芊芊一见皇后,立刻就扑到她怀里撒起娇来。
“云儿是这么说的?”皇后抚摸着陆芊芊的头发,深深地看了云素裳一眼。
秦翰飞忙替云素裳解释:“小丫头尽会夸张。云儿只说母后有些不爽快,已经看了太医,叫儿臣们来请个安罢了。”
“还算你是个知事的。本宫无碍,倒难为你抱病跑这一趟。好了,你先回去歇着吧。”皇后的神色缓和下来,轻轻地向云素裳点了点头。云素裳忙福了个身退了出去。
陆芊芊气呼呼地瞪了秦翰飞一眼,显是责怪他多事,皇后看在眼中,但笑不语。
“母后,既然芊芊在这里陪您,儿臣就先告退了。”秦翰飞见皇后确实没什么事,也便不愿意在这里干坐着。
“去吧,本宫知道你事多,你父皇器重你,不像你皇兄那个不成器的。”皇后对这个儿子倒是基本满意的,虽不如何亲近,言语上却是慈爱的时候居多。
打发走了秦翰飞,皇后便把用不着的小宫女也赶了出去,拉着陆芊芊出起神来。
陆芊芊担忧地抚上皇后的额头:“母后还在为选嫔妃的事情伤神吗?”
“不管我肯不肯,这一步都不得不走。芊儿,这就是我们女人的命啊。”皇后幽幽苦笑,拥着这个比女儿还亲的小娃娃儿媳,像是拥住生命中最后的温暖。
陆芊芊小小的身子紧紧地窝在皇后怀中,像是依恋自己的母亲:“母后,芊儿不懂。母后为父皇做了那么多,父皇为什么还要纳嫔妃?别的女人比母后好吗?”
“痴情女儿负心汉,自古如此。本宫霸住这后宫多年,也该知足了。如今年纪大了,色衰则爱弛,没什么不甘心的。只是芊儿啊,男人的心是最难抓住的东西,虽然湘王一向不在这些地方留心,你也要时时小心着。他周围那些虎视眈眈的小丫头们,可未必肯体恤你年幼!莫等到红颜未老恩先断,到时候苦的可是你自己啊!”皇后感慨之余,想到这个自己从小疼到大的女孩子,有朝一日也会像自己一样经历这样的苦楚,便觉得一阵心酸。
陆芊芊一直知道皇后最恨男人三心二意,所以受到这样的提醒也不觉得奇怪。不过,日后湘王也会像皇帝一样薄幸,不管她做得多好都会惦记别的女人吗?
以前的湘王只会无条件地宠着她,对任何其他的女孩子都不会假以辞色,可是现在呢?
有些事,陆芊芊并不完全懂得,但众人纷纷的议论传到她的耳中,她还是可以模糊地意识到,那个叫“云儿”的小宫女,对她而言也许会成为某种威胁。
想到这样的可能,陆芊芊心头一震,小小的心里很快便有了成算:“我知道了母后,芊儿会小心提防的。”
见陆芊芊终于有了点危机意识,皇后颇感欣慰,却也终于发现自己有些失态,竟然在小孩子面前露出自己脆弱的一面,忙岔开话题,强笑道:“既然都来了,就帮我看看各宫里送来的这些女子的名册吧。”
陆芊芊乖巧地起身将一大叠名册搬了过来,边看边感慨着:“平日里也不觉得这些宫女有什么特别,怎么送上来的册子上都把她们说得天上有地下无的,咱宫里有那么好的女孩子吗?”
“这有什么奇怪,”皇后苦笑道,“进得宫来的每个女孩子,连洗衣扫地的在内,每一个都是全国各地精挑细选的,哪一个不是娇嫩嫩的一朵花啊。”
“这么说来,宫里每个女孩子都是好的了?我看也不尽然,至少那些尖嘴薄舌的、时常打扮得娇娇俏俏地到处乱走的、还有眼神里都透着媚气的就不好,看着就讨厌!”陆芊芊一页页翻着,毫不客气地指着册上的一些女孩子讽刺道。
皇后对这小王妃的见解颇为赞同:“正是这话。虽然要选嫔妃,也不能选了些麻烦上来。皇上年纪也大了,弄些狐媚子过来,他哪里受得住!”
“宫里漂亮懂事的小姑娘应该还有的吧,”陆芊芊转了转眼珠,“母后眼前,难道就没有合适的人?”
“本宫眼前?”皇后倒真没想过这个问题。虽然一直让各宫里物色,但皇后潜意识里定下的条件,就是一定要找自己不曾见过的。如果要与自己昔日熟识的奴婢共事一夫,以她高傲的性子,还真不如死了的好。
陆芊芊想的,却是另外一个角度:“母后您想想,选了不知根底的上来,万一以后性子不好,母后不是又要加倍生气?与其这样还不如在昭华宫里选两个,至少性子都摸得清楚,而且母后调教出来的丫头都是乖巧懂事的啊,至少不会出现那种天生狐媚的,惹人心烦!”
“你说的好像也是个理儿。”虽然陆芊芊多半是从小孩子的角度看问题的,皇后听罢还是不禁沉思起来。
昭华宫的人她是放心的。这么多年,她做得最细致的事,就是对自己身边的奴婢精挑细选,绝对不能出现有野心的或者格外漂亮伶俐的。既然昭华宫中人人对她又敬又怕,那么即使做了嫔妃,也该是好管束的吧?
陆芊芊见皇后神色有些松动,忙趁热打铁:“母后想想,不管怎么样您都是父皇心里最重要的人,如今给父皇选妃,不过是给彼此一个台阶下罢了。您就选两个乖巧的封了妃,父皇知道您贤惠大度,看着也高兴,那新妃也是一向敬重母后的,还是跟从前一样侍奉您,这样不是更好?”
皇后只觉得茅塞顿开,暗笑自己的心思竟不如一个孩子活络,心头一松连头痛也觉得好些了,不由得拉起陆芊芊的小手握了又握:“人都怨母后疼你太过,那是因为他们不知道你的好!这样聪明懂事的孩子,怎么怨得人疼!”
陆芊芊得意洋洋地笑了起来:“既然母后也觉得儿臣此计可行,不妨放眼看看昭华宫中,可有合适的人?”
借着生病的由头不用当值的日子,简直太舒服了。
云素裳随意拣一卷书捧着,把自己像个粽子一样裹在被窝里,觉得这样的日子比起从前来,简直是神仙样的生活了。
“真是可恶!”紫燕一走进来,就把帕子往桌上一摔,坐在床沿上生起闷气来。
云素裳目光微闪,装作不经意地放下书卷:“又是哪个不晓事的小蹄子惹我们紫燕姐姐生气了?”
“我要知道是哪个小蹄子就好了,”紫燕咬牙切齿地道,“我千叮咛万嘱咐,要她们稳着点、端着点,可这群贱腿子,总要弄出点事来才罢休!”
“究竟这是怎么了?”云素裳极少见紫燕认真生气,不由得也跟着担忧起来。
“还不是昨儿娘娘犯病的事,不知道是哪个小蹄子慌里慌张地跑出去传太医,让人看见了,以为娘娘不好了呢!现在满宫里盛传娘娘大去不远!娘娘病中最怕听见这个,方才生了好大一场气,午膳也不肯用,连我也被骂了个狗血淋头!”紫燕提起这事就是一肚子气。
云素裳感同身受地跟着叹道:“咱们做奴婢的,总少不了要受些闲气。姐姐最是细心的,昨儿哪个丫头出门你不是嘱咐过几遍?小丫头们心里没谱,露出慌张来也是难免的。娘娘也不过是一时生气,心里定也是知道姐姐委屈的。姐姐是娘娘身边最靠得住的,娘娘有气不朝你出,还能朝着不相干的人出不成?”
“你倒会说话,合着我挨了骂还是荣耀了!不过你说的好像也有理,我只是气不过。”紫燕心里终于舒坦了些,想着自己生这没头没尾的闷气,却也不值。
云素裳笑着推了她一把:“好了好了,你在这宫里也算老资格了,还这么沉不住气!事情过了就罢了,这人是一定查不出来的,何况也是出于挂心娘娘的好意。以后还不是该怎样怎样,你生气也是白气坏了自己的身子!”
紫燕气是消了,却又更加忧心起来:“还说呢,我生这点气就怕气坏了身子,娘娘气得又犯病可怎么办?她老人家身子一直就不好,这样折腾下去……”
云素裳心下暗道,不这样折腾下去我不是白忙活了,嘴上却说道:“娘娘是有大智慧的人,还犯不上为这点小事动真气吧?”
“还说呢,”紫燕忽然想到了更严重的后果,“这事既然能在宫里传开,也就传得到宫外去!皇上和娘娘伉俪情深天下皆知,不知道有多少人等着此事兴风作浪呢!”
“哪里就有那么严重了?据你所说,还会有人借着这个机会造反不成?”云素裳干笑几声,心里却不禁暗暗吃惊:想不到这个女子心思这样远,竟是不得不防!
紫燕心里隐隐觉得不对,却也只得胡乱说道:“但愿是我胡思乱想罢了。”
“云儿,你伙计来看你了!”外面不知谁喊了一声。
紫燕闻言先笑了起来:“这个傻丫头,可终于来了!”
云素裳正纳闷间,棉布帘子被掀了起来,进来的却是一个她无论如何都想不到的人。
“你们姐妹许久不见了,好好聊聊,我还有差事呢!”紫燕向云素裳眨眨眼睛,起身走了出去,顺便一把将堵在门口的人扯了进来。
“云儿,你好些了吗?”来人局促地站在门口,不肯再向里挪动半步。
云素裳在片刻的惊讶之后,立刻就恢复了常态,笑着招呼:“五姐姐好久不见了,快进来坐!”
五丫头远远地站着,局促道:“一直怕你生我的气,不敢来见你。”
云素裳拉她坐下,顺手把自己的手炉塞进她的怀里:“这话说的,我怎么那么不识好歹呢,你来看我我还生气!咱们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哪来那么多气生!”
“可是我以前那样对你……”五丫头愈发尴尬起来,“听说是你荐了我到霞影殿去当差,我只不信……我这性子自己也知道,得罪了多少人我自己也数不清,本以为就是在浣衣局待到老的命了,没想到我的贵人竟然是你。”
云素裳暖暖地微笑起来:“这有什么奇怪,一个人的好,相处久了总会看出来的。五姐姐心直口快嫉恶如仇,只要跟对了主子就有大出息,一辈子消耗在浣衣局不是太可惜了?我只是命好,碰巧当了回伯乐罢了。”
“你说我嫉恶如仇?我以前可把你当仇人似的,难道你觉得你自己是‘恶’?”五丫头心里的忐忑好了些,不由得又开始牙尖嘴利起来。
“难道不是么?从第一次见面你就开始处处挑我的刺儿,当然不会是因为我好欺负,不然怎么不见你对别人那样啊!定是我从前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让你见我就烦啦!”云素裳却一本正经地认了下来。
五丫头闻言心头一凛,立刻想到了自己一直在猜测的某种可能:“这么说,我以前确实见过你……在你进浣衣局之前?”
“没错。”云素裳坦率应道。
“你以前究竟是谁……我记得至少是四五年前的事了,那时我已经是个浣衣宫女,你却绝对不是个可以随便我欺负的丫头……当时还是前朝昭德年间,你穿着鹅黄色的宫装,后面十几个宫女跟着,因为我撞了一个小宫女,你就叫人将我批颊二十……那人是你吗?”五丫头陷入了回忆,表情甚是迷惑。
云素裳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前些年我可是正儿八经的千金小姐,叫人揍过的小宫女太多了,不记得哪个是你。不过想来应该没错,四五年前的时候,这宫里那么可恶的小女孩应该没有第二个。看你那么烦我,我就猜你该是故人,所以啊,你一提‘以前’如何,我便觉得你怎么揍我都是应该的了。”
“真不像同一个人,现在无论如何看不出你从前是个那么可恶的小霸王!”五丫头听到“千金小姐”,悬着的心却放了下来,只是脸上仍然掩不住惊讶。
云素裳颇有几分得意地哈哈笑了起来:“看来我注定只有做奴婢的时候才有机会当好人了!幸而那个‘小霸王’已经死了,现在你眼前的,还是那个可以随便骂随便欺负的云儿!”
“其实,不懂事的人一直是我,你不过是教训了我一次,我却明里暗里给你吃了那么多亏,你还说我‘嫉恶如仇’呢,其实我才是那个小肚鸡肠欺软怕硬的‘恶人’吧?”五丫头转着自己怀中的手炉,在心里将自己的睚眦必报与云素裳的以德报怨作了一下对比,深感惭愧。
云素裳诚心诚意地说:“圣人云‘以德报怨,何以报德?’我和你一样,也是个不喜欢以德报怨的,不然我怎不举荐翠儿呢?我只因喜欢五姐姐的性子,所以肯交你这个朋友,不知五姐姐瞧不瞧得起我?”
话未说完,五丫头已经飞快地抓住了她的手:“我还只怕你看不起我呢!就凭你不计前嫌这一点,这朋友我交定了!”
两人相视一笑,心下俱是一暖。
在这人情薄如纸的宫中,居然也可以有朋友呢。
“紫燕姐姐,我的病已经好了,还没有安排我当差吗?”借病偷懒了很多天之后,云素裳终于发觉,作为一名宫女,她的日子过得实在太安逸了些。
紫燕漫不经心地道:“就显你是个勤谨的,病着也忘不了去当差?昨儿翠翘本打算给你安排的,可是娘娘吩咐了,说你身子弱,多养几天不要紧的。”
“这么好啊?”云素裳觉得自己应该兴高采烈的,却不知为什么心里忽然乱了起来。
“怎么,不高兴?别人都千方百计偷懒,你有了名正言顺偷懒的机会怎么反倒一副很失落的样子?”紫燕听出了云素裳语气中的不情愿,不禁有些诧异。
云素裳的直觉一向很准,此刻心里突如其来的慌乱,让她不得不慎重:“我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在紫燕看来,这不过是小女孩病中矫情罢了,所以并未觉得有什么不妥,反而对她的担忧嗤之以鼻:“有什么不对劲,娘娘偏疼你罢了,身在福中不知福!”
“不行,肯定是有什么地方不对!”心头的不安越来越重,云素裳“呼”地一下子坐了起来,随手抄过一件外袍披在身上,也不梳妆就忙忙地跑了出去。
紫燕吓了一跳,忙追了上去:“你又发什么疯!赶紧回来,你这样子让尚仪宫看见少不了要受罚的!”
云素裳哪里肯理她!
自来宫女生病多半都是任其自生自灭的,她仍被允许住在原来的地方、时常有太医过来诊治,已经是非常奇怪了,如今病体已经痊愈竟然还可以继续休息,这已经不是“某个人”特别关照所能做到的了吧?
皇后偏疼她?见鬼!她的药汤里面没有出现孔雀胆鹤顶红什么的,已经是皇后对她最大的仁慈了!
谁能告诉她发生了什么?
“云姐姐,你到哪里去?”路上遇到的宫人内侍俱是十分诧异,几乎每个人都少不得要问上一句,毕竟宫女在宫里横冲直撞是极其罕见的,何况是一向娴静的云儿。
云素裳却连回一句“无事”的心情都没有,只想着找一个信得过的人,找一个懂得她的人说说话,就像溺水之人急于寻找救命的稻草……
“你是……昭华宫云姑娘?”不知这样迷迷茫茫地跑了多久,忽然有一个并不怎么友善的宫女拦在她的面前,迟疑着问道。
云素裳好容易稳住自己,站定在这个宫女面前,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已经闯进了霞影殿,面前陌生的小宫女正用看怪物的目光看着她。
“昭华宫有什么吩咐?是王妃有话要你传回来吗?”那宫女面色本来不善,见云素裳愣愣的,更加不耐烦起来。
原来此时湘王妃还陪侍在昭华宫。云素裳一时无法扯谎,十分尴尬,只得讪讪地说:“请问小枝姐姐或者五姐姐在吗?”
“在又怎样,不在又怎样?没有差事也胡乱往霞影殿跑,你当霞影殿是什么地方?没人愿意理你,狐狸精!”那宫女手帕一甩,转身便走。
云素裳极少被当面羞辱,一时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本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勇敢了,可是听到有些话,脸上还是挂不住。
正在手足无措的当儿,小枝忽然推门走了出来:“谁在外面吵?”
“枝子姐……”云素裳霎时湿了眼眶,顾不得宫规,拔腿便跑了过去。
小枝吓了一跳,忙把她拉进了自己的房间:“这是怎么了?披头散发的,衣服也不穿好,是谁把你弄成这样?寒冬腊月的这样出来,你是要吓死别人还是要冻死自己?”
云素裳稍稍安心,可怜巴巴地拉着小枝不放:“枝子姐,我忽然好害怕……”
小枝也被她吓得心里乱乱的,几乎就要哭了出来:“到底是怎么了?以前你也没少闯祸,又不是没挨过罚的,什么时候你也学会害怕了?”
“我总觉得……”云素裳忽然意识到有些事无论对谁都是不能说的,只得含混道:“我总觉得不对劲,心里毛毛的,好像要出大事一样!”
“见鬼啊你!”小枝没好气地把热毛巾摔到她的脸上:“吓我一跳,你这幅形象跑过来,我还以为你被人怎么地了呢!”
“你别开玩笑,”云素裳急得大吼大叫,“我是真的很害怕!,你告诉我,最近宫里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
小枝与云素裳相处数年,从未见她这样失态,当下也不敢玩笑,但仍对她这样的慌乱表示莫名其妙:“你真是奇怪,你是昭华宫的,又跟万事通的紫燕姐姐住一起,有什么事你不是第一个知道的?你该不是睡迷了,做噩梦了吧?”
“真的没有事吗……”见小枝一副莫名其妙的样子,云素裳心里稍稍平静了些,忽然感到前所未有的疲倦。
或许真的是自己想多了吧。还说皇后思虑太重,这宫里,思虑过重的人一直是她自己啊!
“当然没有事,”小枝悄悄地松了一口气,“若说有事也不是昭华宫的事,我们霞影殿的人还没有乱呢,你倒先乱了!” 金枝宫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