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过完了,离着叶文心进宫的日子也就越来越近了,裴姑姑把宫里自上到下的规矩说过一回,日子将将差不离。
越是离得近,叶文心就越是沉默,冯嬷嬷却欢欢喜喜替她打理起东西来,屋里的丫头也跟着忙起来,旁的还另说,头一样就是让叶文心自个儿穿衣梳头,旁的不论,这个是一进宫就见真章的。
玉絮教了好几个叶文心常梳的发式,又理了些玉簪金花装在匣子里,六出把衣裳都熏过了装成竹箱子,箱子四只角都填上香料,不必熏衣,取出来挂一夜就能穿。
真到要走了,才知道平日里有这许多事,叶文心一个进了宫,还不知能不能顺顺当当的过一整日。
这几个越是忙,叶文心越是懒怠,她不愿意动弹,几个丫头这回却不依她,玉絮急得红了眼,半是哄半是骗:“姑娘好歹学两个样子,粗算还得呆上两三个月呢,总不能跟乡野村姑似的,编上辫子罢。”
素尘又收罗了许多茶叶,平日要喝的要茶要点的香,这一进宫,才觉出衣食住行,样样都要打理,六出蹙了眉头:“这可怎办,怎么就不许带侍候的人进宫呢。”
这些个官家女,一个个都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衣裳带了一箱子,换下来的虽有人洗,送过来却没人熏香,也不知道经了谁的手,叶文心在家时必不肯穿的,进了宫却无法,不论经了谁的手,送了来总得穿。
裴姑姑看着她们忙,一个个丫头都来问她,她便笑道:“浣衣局的宫人是最苦的,有些好料的衣裳托人给她们送去,只要有银子,熏香最容易不过,哪个宫的爱好好什么,底下侍候的人心里都有数,给足了红包,什么办不来?”
石桂早早就替叶文心包起了红封,太监宫人姑姑,哪一处不要打点,这些人可只识得银子不识人,凭你是几品大员的女儿,一样要吃孝敬。
分着一两五两十两三种,一个个小荷包装了,仔细告诉叶文心:“姑娘可记明白了,绿荷包里是一两,杏黄色是五两,红的是十两。”
怎么赏人裴姑姑早已经说过,叶文心点了头,看着这一院子的乱叹一口气:“我又不是不出来了,你们都省些事儿罢。”
“姑娘哪里受过这个苦楚呢。”玉絮连声叹息红了眼圈,叶文心的日子过得这样精细,进宫选秀反不比在家里过得舒服,六出几个也是一样担忧,叶文心打落地拿过最重的东西就是书卷,进了宫处处打点交际,在她们眼里看来,就是姑娘遭罪了。
石桂笑一声:“姐姐们真是,姑娘在家过得精细,进了宫也就过两三个月的粗日子,等出来了,咱们加倍的精心起来就是了。”
裴姑姑也不说破,凭着叶文心的相貌,只怕不必住上三个月,头选复选留下她作个脸儿,到最后一道刷下来,正好回来过端阳节。
她叠手坐着,轻声开口:“姑娘也不必怕,宫里头最不缺的就是人手,管事的看着姑娘们娇贵,自然会多分派些人下来侍候着,只把封儿给足了,御膳都能办出来。”
太监看的就是钱,混不到主子跟前去的这些个能搂得着的就是选秀,立朝以来代代如此,先帝在时尤是,恨不得一年一选,把这些个太监伴当吃了一肚子的油花。
偏偏当今圣人当了这许多年的皇帝,后宫就没添过新人,底下的人眼睛都熬绿了,好容易等到太子睿王要选妃了,可不上赶着献殷勤,只要手上有钱,想要什么都有法子弄进宫去。
叶文心要带进宫的东西,除开衣裳首饰就是花粉胭脂,她翻捡了一回道:“姑姑虽说了不能带纸字进去,可也能塞上两本佛经道经,我总不能干在里头呆俩月罢。”
石桂翻了一本棋谱琴谱出来:“这个给姑娘带着罢,上头又没甚字,总不要紧了。”叶文心微微叹息,到底点了头,数着日子,还有半个月就要进宫了。
叶氏那头急得整夜睡不着觉,叶益清也知道这个妹妹恨他,有甚事都不透给她知道,每每去信,总是敷衍了事,要去问宋老太爷,却又张不开口。
哪知道解了她困局的竟是儿子,宋荫堂得着宋老太爷的准信儿,兴兴头头往鸳鸯馆来,祖父好容易应下来,他头一桩事就是来告诉母亲。
一进了春日里天就一日比一日暖和,宋荫堂除了大衣裳,一路过来还是鼻尖冒汗,春燕奉上茶来,他一气儿喝尽了,笑眉笑眼的告诉叶氏:“娘,我跟祖父求娶了表妹。”
这话也不是一没来由,叶氏却还是一怔,想着儿子问过好些回,问她是不是十分喜欢这个表妹,她怎么会不喜欢嫂嫂的女儿呢,若不是为着她,嫂嫂怎么会落下那个成形的男胎,她嫁出来这些年,不论是叶老太太在,还是叶老太太过世之后,沈氏季季写信,四时节礼就不曾断过,要说叶家她还念着什么人,也就只有沈氏了。
再看看这个侄女儿同她一般处境,感同身受也不会不亲近她,只她没想到,儿子会求娶叶文心,叶氏脸上难得有吃惊的神色,宋荫堂笑起来:“我就知道娘必然是高兴的。”
叶氏从没想到拿儿子的婚事做什么文章,到了年纪他挑个自己喜欢的就成,有了思远那件事,老太爷老太太再不会阻了孙子的婚事,却没想到,儿子喜欢的会是自家侄女儿。
“你,当真喜欢你表妹?”叶氏回过神来,眉心微蹙,满面关切。
母亲自来没有这样的神情,宋荫堂笑得嘴巴咧到了耳朵根:“表妹样样都好,我很喜欢她。”宋荫堂点着手指头数起叶文心的好处来:“温文知礼,有才有貌,同我很说得来,母亲喜欢她,祖父祖母都喜欢她,她是百里挑一的人。”
叶氏得了儿子这一句,反倒不能放心,她也觉出些意思来了,儿子是为着她喜欢,才要求娶侄女的,可若是结亲,叶家却不是一门好亲事。
叶氏不似宋荫堂想的那样高兴,他心里倒生出点忐忑来,收了笑容问道:“母亲难道不喜欢表妹吗?”
叶氏心里叹一口气:“我自然是喜爱她的。”又不欲对儿子翻那些陈年旧事,只得道:“可你舅舅,是存了心要送你表妹入宫呢。”
宋荫堂一听便笑了:“我同太子也一道读过些书,上一回赏秋的时候,他还说过,太子妃位脱不开陈纪二家。”
那会儿睿王还没求亲,睿王先开口求了纪家女,那太子能定下的就只有陈阁老的孙女儿了,陈阁老致仕之后,家里再没出过四品之上的官儿,叶家的女儿是再不能够入选反低她一等了。
叶氏嫁出来这十七年,就没有再打探过叶家事,可她知道,父亲不干净,哥哥也不干净,儿子要是娶了叶家女,往后就跟叶家再怎么也撕撸不开了。
她是发愁,可眼下要紧的是选透,叶氏把要出口的话在心里打了个转,宋老太爷答应了孙子,便不会再替叶家使力,先解了这困,再慢慢问这对小儿女的婚事。
春燕再送了东西去的时候,便是满面笑意的,特意叫了石桂出来:“你明岁调回来,到时候就给你提上二等。”
明年石桂十一,提上二等虽还小些,也不是没有过的,她一听要等到明年再调回去,那便是叶氏已经有了把握,叶文心必不会中选了,这么想着,就替叶文心长长松出一口气来。
春燕见她明白了,冲她点一点头:“你这两日宽慰着表姑娘,她离了家往外头去,自然心里害怕的。”
说到“家”字,捏捏石桂的手,石桂一怔,立时明白过来,宋荫堂已经求了亲?老太爷肯使力气,可不比旁的都要强,叶家就算手眼通天,也抵过宋老太爷得圣心。
石桂却不知道这消息要不要告诉叶文心,她并不见得对宋荫堂就动了心,还是先全须全尾的从宫里出来,安了沈氏的心再谈别个。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冰消雪融,金陵城的冬天冻人的骨头,没成想春天来的这么快,幽篁里一片翠竹经年常绿,便是雪天也一样绿得苍劲,院子里的桃花却抽了枝,细长长的枝条上鼓起米粒大小的花梗来,天再暖和些,这花梗就会抽芽开花。
既要进宫去了,裴姑姑便告辞回去奉养所,她来的时候带了一包绸子,走的时候已经绣成了七八幅的裙面,绞下一块来,做了个大荷包,用的就是元缎的底子,上头正当中一朵玉兰花。
送给石桂道:“我就要走了,你自家保重,你是个好孩子。”裴姑姑说完这一句,拿眼儿看看石桂,是个有情有义的,可有情有义的,往往被情义所累。
石桂接了荷包,且不知道裴姑姑心里的想头,欢喜着道了谢:“往后我去奉养所看姑姑去。”临走的时候,叶家包了好大一个红封,冯嬷嬷派车送了裴姑姑回去,叶文心一路送到院门边,裴姑姑笑一笑:“姑娘的造化在后头,进了宫沉心静气,有这一条也就不怕了。”
叶文心点头应下,越是要走了,越是心焦,哪里还能沉心静气,数着还有十来日,她把石桂叫了来:“你去街市上看看有甚个好玩的,话本子出没出新的,裴姑姑说了样样都不能带,我还等着吕仙的下半部呢。”
一面说一面给了她一张纸,石桂识字,替她跑腿买东西名正言顺,接过来就拿了荷包出门去,一屋子丫头都瞧在眼里,这会儿甚事都顺着叶文心,不过出去买个东西,更没甚紧要的。
石桂到出了门,拆开这张纸,才站住了,上头写着十好几种东西,有吃的有玩的还有看的,甚个竹编海棠底的小篮子,甚个紫白檀骨的素白金面扇儿,甚个碧云春树龙凤撒金笺,看到半截,见里头赫然写着巴豆樟脑石灰滑石。
石桂知道叶文心这些日子看了许多书,药典香谱上还有折角夹了书签,一时想不明白她要这些做什么用,再往下看,一味一味写的全是药名,连份量都有了,叶文心还在上头留下了记号,让她换四五家药店,每家买上些。
石桂心里直打鼓,可却知道叶文心能信的就只有她,医道她是半点都不通的,何况这样复杂的方子,慢慢出了门,绕了东西两市买回来,压在篮子底下,上面堆满了面人糖人话本子,零零总总十好几样回去。
叶文心挑挑眉头,石桂笑一声:“姑娘瞧瞧是不是。”
玉絮六出忙得脚打后勺,叶文心要的每样都不多,包在一个大布包里,拉开格扇往床下一藏,摊了满桌子的珠子花粉,石桂轻声道:“姑娘这也太冒险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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