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萼还真从屋里取出一把盘算来,石桂眨眨眼儿,才来了两天,天天都跟行军打仗似的,每天一睁眼就有许多不得不办的事儿,镜子浴桶这些东西还没添置齐全,她从哪儿摸了算盘出来。
绿萼抿了嘴儿笑,把散在耳边的头发理到耳后去,笑起来小小一个笑涡:“我看你们都忙着,总不能事事都让你跟干娘办,就去托了朱阿生,买了些东西来。”
石桂这下子更吃惊了,朱阿生半句官话也不懂,那会儿高升在穗州买屋买人,一时之间寻不着合适的,便把朱寿一家给雇佣了,签的是活契,顾了十年,还告诉他们主家脾气是极好的,到时候也好商量,女儿要嫁人也都不成问题。
叶文澜身边还有一个书僮是本地的,跟着叶文澜久了,倒会说上两句官话,两个鸡同鸭讲,绿萼是怎么托了朱阿生买到盘算的。
绿萼捂了嘴儿笑起来:“我不会说本地话,就去书僮那儿讨了张纸,画了一把盘算,拿给朱阿生看,请他替我买回来。”
石桂看她笑得开怀,也跟着笑起来,忽的想到什么,一把抱住了绿萼:“你这个法子真好,咱们开店也用这个法子。”
石桂从出生起脑子就混沌,记得她是有父母的有工作的,可到底干了什么却不知道,还是跟着秋娘,才又学会了开口说话,一张口却不是本地口音,学了很久还渐渐学得像了,秋娘还当她是小儿初学说话,舌头还嫩的缘故,也亏得兰溪村里少有外人,不然一听就知道她说的官话的口音。
许多事隔上十五年,原来就不记得的,这会儿更不记得了,可绿萼这么一提,石桂便起来,码头的工人里少有识字的,一样是要修整的,何不多画些画挂以墙上,虽如今没人干这些事,也总得有人先干起来。
茶楼有茶楼,面铺有面点铺子,写了一排字儿,识得的却没几个,一间铺子就单卖那几样,既然卖的东西上头不出奇了,那就看把能卖的都画出来,贴满上一整排,要什么点一点就能知道。
不识字的人多,不识数的人却少,何况画在画上一目了然,算不得什么大的创举,也得跟别人区分开来。
绿萼吃这一抱瞪大了眼儿,脸上笑意却不减,伸手也把石桂拢起来:“你想着什么了?也告诉我知道。”绿萼心里是很感激石桂的,可她跟着秋娘一年多,两个人同甘共苦,她的年纪又跟石桂差不多,秋娘便一直拿她当女儿看。
绿萼心里也把秋娘当作半个娘,陈娘子也是她半个娘,才离了陈家时,日里忙乱,夜里怎么也睡不着觉,一闭眼儿,就梦见陈娘子,她知道是还了,可心里还是觉着亏欠了陈娘子的,她一门心思拿她当儿媳妇,这些年都是她侍候着饮食起居,一时离了人,也不知道陈娘子日子怎么过。
她心里是担心的,可让她回去嫁给陈大郎,她只要一想起来就怕得直发抖,秋娘夜夜搂了她睡,拍她的背,告诉她离了陈家就别回去,她这才慢慢平复下来。
找不着石桂的时候,她替秋娘着急,等真个找着了石桂,又怕秋娘有了亲生女儿在身边,就再不会待她好了。
绿萼生的秀气,早些年陈娘子留下她来也很勉强,说她看着单薄,不是个好生养的模样,绿萼在她跟前越发手脚勤快,家里能干的事全都办了,陈娘子这才甘心留下她来,也还时不时的就要挑剔她,绿萼小心翼翼的过了这些年,心里明白是因着她有用,陈娘子才肯留她,她心里害怕自己没用了,也就无人待她好了。
哪知道石桂的脾气还跟原来一样,肯认她作姐姐,家里要办什么事儿,都把她算在里头,没有把她当外人看待。
在宋家别苑这些日子,既不能上街摆摊子,又不能做绣活补贴家用,秋娘跟石桂反待她越来越好,绿萼一时觉得心头发虚,一时又觉得踏实,日子久了绿萼才慢慢放下心。
石桂秋娘拿她当亲人,她也得一并打算起来,既要开铺子做生意,她旁的不行,总还能收收帐,再不济也能跑个腿,端个盘子。
她听见自己有用,越发高兴,听石桂说要把吃食画出来,走了这许多村镇,还真没见过这个,想一回也觉得可行:“这倒好,卖什么不卖什么一看就知道了,卖空了便摘下来不挂牌子。”
石桂兴兴头头,一脑门的主意,想到一个就赶紧记下来,把盘算放平了,教绿萼拨起算盘珠子来,在船上就要教的,可她晕船就晕了十来日,好容易不晕了,秋娘也不许她劳神,到这会儿才学,也不怕晚,教她怎么进位,怎么看数,两个就在院子里头学起来。
秋娘在屋里替喜子补衣裳,他这半年个子蹿得很快,原来又瘦又干,吃得好了,慢慢调理过来,也长个子了,身上也有肉了,既是要进学堂的,也得有个背袋,早些年是耽误了,这会儿学起来纵吃力些,也比睁眼瞎子要强。
秋娘抬头就见着石桂在教绿萼打算盘,抿着嘴儿笑起来,若能找到丈夫,一家子团圆了,日子也就没什么不好的。
天色渐渐暗下来,天边还余下一道霞光的时候,叶文心回来了,石桂跟绿萼早就挪到屋里,点了灯学起打算盘来,石桂学珠算是原来有些底子,没吃过猪肉也看过猪跑,绿萼便不一样,她识的字不多,石桂把口诀写下来,一个字一个字的教她认,既学了打算盘,又认了字。
绿萼口里念念有词,石桂教了几遍,她还不熟练,念起来磕磕绊绊,石桂拿着纸笔在上头涂抹什么,听她念不上去时便提上两个字,两个头碰着头,对着灯火忙自己的事。
叶文心进来时,看见的便是这么一番景象,她轻声一笑:“这就点灯熬蜡了,今儿可瞧见中意的铺子了?”
石桂抬头笑叹:“又不是买大白菜,哪儿这么容易就有可心意的,先慢慢看着,总得择一间地方价钱都合适的。”
绿萼抱了算盘站起来,她知道石桂跟叶文心有话说,便先回去,说还有大字没写,这是叶文心的功课,绿萼一天都没断过,这两日急着办事,倒搁着没写,上会儿正好去把字写了来给叶文心批阅。
“你捡个好地方就是,酒香也怕巷子深呢,哪一家做生意的不得择个旺铺,钱你不必担心,那二百两银子,还是你的。”说的是她头一回离开金陵时给石桂的银票,叶家倒了之后,石桂怎么也不肯再要那银子,怕叶文心没了依仗,往后还得靠这二百两银子度日。
叶文心那会儿就不肯收,如今更不肯要,再多些也拿得出来,却知道石桂不是个肯靠人的性子,只把该她的给她,真的缺钱了,再想法子塞给她:“你可别拧着性子,朋友有通财之谊。”
话都说到这份上,石桂再推倒显得见外,轻声笑起来:“知道姑娘财大气粗,我也跟你客气,真个短少什么,你可别怪我开口太勤,把你那些家底儿都掏空了。”
叶文心“扑哧”一声笑开了,她自来了穗州,见了纪夫人,又谈了女学的事儿,眉目间便有一股从未有过的疏朗意味,在金陵城时,心里总还记挂着身份,不能恣意,才来了两日,就觉得有干不完的事儿,使不完的劲,身上再累,心里也是开怀的。
笑了一声就坐到石桂身边,看她写了满满一张纸,上头零零散散写着许多开铺子的事儿,客源客时都写了,还写着要用郑笔画画,画些吃食贴在墙上。
叶文心拿了纸笑起来:“你还真有个作生意的样子,说不准儿就是个女范蠡了。”石桂闻言打趣得一声:“那男西施在什么地儿?”
两个笑闹得一回,叶文心便道:“我仔细想过了,你要开铺子,我要去女学,住在城外着实不便,既然城里有房子,收拾收拾咱们搬进去,也不必天天赶个大早进城去,还得赶在关城门之前再回来。”
石桂原就要同她说这事儿,不意她竟先提了,松得一口气:“我也是这样想的,这儿虽然是人少景色好,可离得也太远了些,进出都不方便,不如城里头呆得便宜,姑娘既然想搬,咱们便去看看城里的两处宅子,哪一处更合适些。”
叶文心正是这个意思,一处是宋老太爷让高升置办的,一处是纪夫人置办的,两处都看一看,一样是四进的宅子,哪个地方好更清净,邻居更和睦些,有了打算就搬进去,该添置的添置起来。
这儿才住了两天,东西还没归置好就又要搬,搬东西容易,石桂却还有一件事儿要托叶文心:“姑娘明儿还去不去纪夫人那儿,我想,求着她看一看出洋官船上水手的伤亡名录。”
叶文心闻言一怔,抬头看她,石桂是早已经在心里打了主意,却不敢让秋娘知道,若是上面真有石头爹的名字,纵不告诉秋娘,她心里也得有个底。
叶文心知道她是要找爹,一口应承下来,商量着搬家事宜,叶文心跟纪夫人清谈两日,都没个准主意,还是纪夫人的办法,往女工里去收学生,她还写了信给吴夫人,问能不能借一间空屋,也不要她们来回跑,就在丝坊里头开个小班学识字。
石桂叶文心两个第二日就进城去,打着看房子的旗号,先去拜会了纪夫人,纪夫人一听来意,立时叫人去书房取了丈夫的名帖来,指了个小厮:“你跟着他去交通司,就说是我叫你查的,没人敢拦了你。”
石桂低头称谢,纪夫人却冲她点点头,叶文心口里说的最多的是学堂,后来又说自己收过徒弟,纪夫人只当她是闹着玩的,却不意石桂真的用心学过字,既知道了情由又是抬抬手的事儿,自然肯帮,还特意派了书房小厮去,好让衙门给她这个方便。
石桂拿着名帖跟着小厮去了交通司,交通司是个小衙门,就跟市舶司一样,挨着船运的,官儿不大,油水却多,里头的笔吏寻常也不拿眼孔看人,要是石桂贸然求上门去,必得给打回来。
可她手上拿着纪舜英的名帖就又不一样了,才刚递进去,立时有人出来迎,看她一付大家丫头的打扮,还道她是纪夫人身边的大丫头,越发不敢怠慢,迎了石桂进去,还把人清出来,拿了一本名录:“姑娘要查哪一个,我替你查了。”
石桂摇摇头:“多谢你,我自己看就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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