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了一夜的经,第二日要上十供,作供迎供摆供上供都要念经敲钟,花香灯果茶食宝衣加起来共十样,宋老真人穿着那件新衣,几个徒弟侍奉着他经念。
他也没能念上一夜,到底年纪大了,下半夜了就换了他的徒弟来念,自个儿回到大殿,打坐歇息了一宿。
穿着道袍拿着拂尘,发须皆白,年纪虽大了,走路却快,脚下生风袍带飞扬,立在坛上念经看着确是神仙模样,怪道能当宋家的老供奉。
石桂自个儿有些来历,原来不信的,如今也信了一二分,小丫头们把那雨停日出说得神乎其神,她却不当回事,宋老真人在山上住了怕有七八十年,天天跟山打交道的,会看天色也不是奇事,说他高寿倒是真。
摆了灯上了十供,又得点灯,几个丫头匆匆回去睡了个觉,没半天又起来了,吃上头倒没苛待她们,可累了半日,也就喝一碗姜汤发发汗,热手热脚的钻进被窝里,没一会儿就睡眯了过去。
良姜给她们留了饭,石桂塞了两个馒头,绿萼肚肠小,鸡啄米似的那一点儿怎么够撑一夜的,这会儿也放开了吃,木瓜扑哧一笑:“了不得了,点了一夜灯,全成了女钟馗。”
石桂冲她皱皱鼻子:“叫你守一夜,你只怕得把盘子都给舔了。”穿得再多还是冷,膝盖叫风吹得冻成了冰馒头,问她们再借一条裤子套上,良姜道:“忍得这两夜,太太必要发赏的,我听说一个人得有两吊钱呢。”
满是艳羡的看了石桂绿萼,两吊钱就是六个月的月钱,纹丝的银镯子都能打一只了,一面说一面推一推石桂:“你得了赏钱,可得做东道。”
石桂在这上头自来不小气,一口应下了,叶氏院里头办事,赏钱自来是足的,两个人冻了一夜,听说有两吊钱,这才好过些,石桂搓了腿儿,多穿了一双袜子,再把里头的裤脚扎紧,再算上这两吊钱,她进宋家七个月,就已经攒下四两银子了。
石桂箱子里头存了许多钱,这是小丫头们俱都知道的事,叶氏院子里的丫头比别地儿月钱多出些来,她们这些三等的能拿三四百钱,上头姐姐们也有打赏,分来的东西也足,头油面脂香粉珠子,上头发下来不说,大丫头们有不喜欢的,随手就给了她们。
手上有钱,这会儿又在外头,便是有爹娘的,如今也伸不过手来,隔得三五日货郎来时,便把这钱全换成了东西,货郎见着这头有钱赚,知道差的这些丫头都瞧不上,连货都越进越精细了。
货郞还说些山下头的货物,总归要靠他这一双脚去买了来,收几个车马茶水水,石桂除了必要,绝少花销,舍得给门上的婆子买零嘴儿,自家却不吃不用,身上也没新衣,手上一只银镯子戴了两月不见换的,一到发月钱了就去磨繁杏,借了子出来,把铜子换成银子。
石桂来的晚,倒成了小丫头里边最有钱的,她一向说要把钱给了爹娘,自有几个笑她痴的,可也为着这份痴,繁杏竟同她好起来。
“这个丫头,倒是好的,有良心的人少,不忘家的就更少了。”繁杏说这一句,分明意有所指,春燕正巧听见,打趣一句,余下几个赶紧拿话茬开去,石桂也不知她说的是谁,繁杏爽快麻利,同她相处还更自在些。
院子里闹哄哄这许多人,哪个都有一本帐,石桂也顾不上别个的事,看着钱匣子就觉得有盼头,她的身价才五两,等存够这五两银子,趁着老太太打醮积福,她又是属狗的,正捏着这桩事,若是家里来哭求,保不齐就能出去,只当是在宋家打个短工。
坛上唱着上灯经,一盏盏灯点着了,把供品摆出来,九节莲藕桂花东酒,玛瑙葡萄西山盖柿,还有新下的栗子跟刻成莲瓣的西瓜。
厨房把中秋节预备下的东西都拿了出来,一匣子才做的苏式月饼,小丫头们也一人分得一只,枣泥馅儿的,拌了赤豆沙甜甜蜜蜜。
点上灯,道士们就绕着神坛念北斗经,上达天下闻地,消灾解厄,获福添寿,跟着就是放赦,不独此处放赦,老宅的家里也掐着吉时,宋老真人长跪,一干徒子徒孙也都跪拜下来。
宋老太太跟叶氏几个就在后头听经,看扬宝幡,夜里还得转九曲,宋老真人又焚一表,求满天星宿夜晚现身。
这一夜比前一夜更冷,点的灯也更多,三百六十一盏九曲灯摆得弯弯典典,石桂听了一肚皮三霄娘娘的故事,愁的却是怎么叫这三百多盏灯不熄。
可这一夜冷归冷,却无风,天上星星颗颗可见,仿佛伸手可摘,云消雾散,月辉星辉相映,这一回宋老真人不必人替,手执拂尘,嘴里念着经文走到正中,点亮了最高那一杆灯。
宋老太太看那灯花噼啪一声爆开,直蹿得一尺来高,双手合什才要念佛,又改了口,念一声无量寿,一把握了叶氏的手:“我们思远能投生一个好人家了。”
叶氏一只手叫她攥在手里,另一只手微微卷曲成拳,目光透过那一蹿而起,复又如常的灯花,垂眉敛目,微微一笑:“太太说的是。”
甘氏立在身后,折腾了两天又是烟又是火又是经,这会儿倦极了,听见叶氏应和,心底冷笑出声,眼睛扫到宋荫堂的身上,见他跟余容泽芝两个都是一付恭敬肃穆的模样,心里不屑更深,一个二个装孝子贤孙,也不知道孝的是哪一个,非得把这些全告诉宋望海不可。
主子有坐,丫头们却得陪站,桂花几个还好些,今儿的灯一盏没熄,就在廊下候着,里头人瞧不见,她们还能挨在门上靠一靠,略眯眯眼。
跟着主子侍候的几个反倒吃苦头,要茶要水,天晚了还得加炭盆,一刻都不得闲,宋老太太平素睡得极早的,瞪着眼儿盯住了看,就怕灯灭了,她儿子冥福有损。
直熬到二更天,听见一声钟响,宋老真人领头念起来落幡咒,焚了圣牒,这场法事才算是完了。
老太太久久坐着不动,眼睛盯住杆灯上的火,自旺烧到只余一点火星,倏地灭了,她才阖上眼,长长出了一口气。
她不动,无人敢动,三百六十一盏灯一一熄灭,老太太才扶着叶氏的手站起来,人又倦又乏,眯了眼儿道:“散了罢。”
这一夜回去叶氏守着灯打了一夜的棋谱,老太太坐在暗室里,看着满天的星斗,除了这两个没睡的,甘氏骂咧咧两句也就睡了,底下人睡得更香,几夜没个好觉了,沾着枕头就进了梦乡。
第二日就是唱戏酬神了,请了戏班子上山来,就在通仙观里的小戏台上唱戏,底下设了一溜儿交椅,面前摆了小香案,一碟一碟的点心堆成小塔样。
上头唱戏酬神,那些供在神仙跟前的点心,都分发下去,观里的道士得着些,余下的送到山底下宋家族中去。
这一回打醮,宋家就想来人,是老太爷闭门谢客,一个外人都不带,连投上宋家的那个少年宋勉,这回也没能跟来。
宋望海跟宋敬堂两个到底也没来,甘氏说破了嘴皮子,宋老太太对着她也没一付好脸色,连带着连宋之湄也一齐看了脸色,母女两个小心翼翼侍候着宋老太太,宋之湄把在家的作派全改过了,也没能得着宋老太太一个好脸儿。
今天酬神听戏,她们俩个的座位虽是挨着老太太的,甘氏不住口的说着吉祥话,又拿了戏中典故去跟叶氏搭茬。
宋老太太只作不闻,叶氏也答得有限,反是宋荫堂,因是晚辈,不好看着长辈尴尬,一句句的分解了明白,一时说《函谷关》一时说《圯桥授书》,一时又说《苏武遇仙》,可他说得越是多,老太太对着孙子虽不住点头,可心里却越发厌恶了甘氏。
孙子敬了她是长辈,她倒背地里使绊子,拿些混话想坏孙子的清白,手上的转珠儿越拈越快,心里却有了计较,这许多年,甜头也尝足了,是时候要吃吃苦头了。
台上演戏,台底下也是一出大戏,这些个石桂却不知道,她们这些点灯的丫头,叶氏说她们辛苦,全给了两日假,放她们休息,看戏也好歇息也罢,全由着她们自个儿。
山上又没甚好玩处,几个都累倒了,哪里还能爬山,跟来的丫头全出去了,涌到戏台边听戏,石桂饱睡一日,那戏要唱上三天,锣鼓点儿打个不住,后头隐隐听见声儿,她也睡不实。
干脆爬起来也去看看酬神的戏,旁人都出去了,一个屋的就只有绿萼还在,她坐在床上做针线,这两日一直赶工,绿布底儿,上面拿黄线一层层的叠着绣花叶。
石桂邀了她一道,她却抿了唇儿摇摇头:“我不去了,闹得很。”她想歇着,石桂也不强拉她玩乐,自个儿理了衣裳出门,见前面人挨人,退到最末,叫人一把掐了。
回头却是那个小道士,石桂冲他笑一笑,看他又换回那一身大衣裳,一付邋遢样,问他:“你又挨打啦?”
他道袍上头还有脚印子呢,满不在乎的抬起手来拍一拍,嘴里老气横秋:“哪个敢打道爷我。”骂别个是牛鼻子,到了他自个儿就是道爷,还得意洋洋的把画符的黄纸拿出来给石桂看。
管教师兄打他,道观里也没旁的同他一样年纪的孩子,自来无人同他玩,有个给他糖吃的小丫头,他便把她当作玩伴了。
石桂拿过来一瞧,忍俊不禁,五雷府上正正经经写了三个雷字,底下却画了只小乌龟,怪道他师兄要打他了,一面笑一面摸了一把瓜子核桃出来,分给他吃。
戏要唱到夜里,连山下也有人上山来凑热闹,石桂抬头看见月亮出来,忽的怔道:“今儿是什么日子了?”
小道士吸吸鼻子:“八月十九。”他天天要做功课,还得学画符,日子记得牢,看见石桂咬咬唇,月色下面巴掌大的小脸泛着光华,一双眼睛盈盈有光,微叹出一口气来。
小道士蹲着身问她:“你怎的了?”
石桂笑一笑:“糖饼子分你吃,今儿是我生辰。”是白大娘捡到她的日子,就算是她的生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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