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文瀚说得不错,次日一早杨致刚到耿府门外,便看到满宅皆白,一片凄惨景象。耿超一死,耿氏一门祖孙三代老年丧子、壮年丧夫、幼年丧父都占了个齐,怎一个惨字了得?
相识之初耿超的倨傲、骄横,对赵妍与驸马头衔的狂热迷恋,禁军大营校场比武厮杀时的狠辣,在阳城郡主赵瑛“押解”之下造访杨府时满脸尴尬的窘态……。之后受命统领突袭军团整训时的严厉、认真,处理董坚、李为群殴杨致时的果断、机智,横扫大漠时的骁勇善战、所向无敌的气概……。后来打着小算盘挑动董坚、李为、沈重为沈玉出头的决然,当街活劈李英思的痛快淋漓,与杨致在耿府演武场再度比拼时的颓然、懊恼,决定与杨致同日成婚的狭隘、幼稚……。再到奉旨问策时孩子般的羞涩,永诀之夜痛饮时的坦诚……。
与耿超相处的点点滴滴,在这一刹那犹如潮水一般涌现在脑海。杨致不禁百感交集,不知不觉间已是泪流满面。本应前途无量的一颗将星,在绽放出最耀眼的光芒之后倏然陨落,他还是那么的年轻啊!那么鲜活、威武的一条汉子,怎么说没就没了呢?
听闻杨致来访,耿进、耿超遗孀赵瑛带着儿子耿宾果,一齐将他迎进府中。
皇帝为了彰显平定突厥的武功,为了安抚军方集团势力,特地下旨命宁王与康王负责统筹,在忠烈祠中操办耿超、杨耀、李为的丧葬事宜。加之三人的灵柩俱未护送到京,是以耿府并未设置灵堂。
耿进两眼布满血丝,脸色灰败,一夜之间仿佛苍老了十余岁。耿进有三子,两个庶子才智平平,耿超是嫡出的长子,也是最有出息的一个。耿进对其从小加意培养,寄予厚望,视为日后支撑耿氏一门的顶梁柱。不想如今一切已成泡影!
耿进粗粝的一双大手紧紧握住杨致的手,哽咽道:“杨侯,老夫十分感念你的援手之恩!无奈小儿命该如此,老夫的眼泪都已流干了……。”
丧子之痛,痛彻心肺。杨致一时不知该如何安慰,轻轻拍着耿进的手背道:“耿帅节哀!我知道,我都知道!”
阳城郡主赵瑛乃是皇叔福王赵行之女,婚前就是耿超的忠实粉丝,婚后夫妻二人感情甚笃。噩耗传来,赵瑛伤心欲绝之下,整个人几近崩溃边缘。此时全身缟素,长发凌乱,目光呆滞,声音喑哑,见到杨致已然说不出话来,只是伏首痛哭。
赵瑛与杨致原配夫人沈玉交好,其子耿宾果与杨致二子同岁,只比杨猛、杨骁大了几日,平时两家妻儿多有往来。杨致虽然回京居家时日甚少,耿宾果却还是认得他的。
耿宾果还未满六岁,眉眼样貌依稀有几分与耿超相像。一脸懵懂的怯怯问道:“叔父,他们都说我爹爹战死了,是真的吗?我以后还可以去你家与猛儿、骁儿玩吗?”
仅是想起耿超为儿子取名“宾果”的由来,便已令杨致心中大恸。蹲下身来,含泪强笑道:“你爹爹是一个顶天立地的英雄!可以!当然可以!”
“嗯。爹爹也曾与我说过,叔父是个盖世英雄。爹爹还说,他欠了你三条命,你还会要他还吗?若是叔父与爹爹一起去打突厥人,爹爹就不会死,是吗?”
谁无父母?谁无亲人?耿宾果奶声奶气的天真话语,杨致实在不知该如何作答,令他瞬间泪崩。失魂落魄的一屁股坐倒在地,像个孩子一样放声痛哭起来!
痛痛快快的大哭一场之后,杨致心头对耿超的惋惜哀痛之情,也暂时得以宣泄。
收了泪水,宾主重又奉茶叙话。耿进见杨致似乎没有马上告辞的意思,情知他并非专为探望而来,示意赵瑛带了宾果先行回房歇息。
这些年来,耿进父子两代为将,皆是战功显赫,声名威望无以复加,成为大夏军方势力数一数二的领军人物。再到狂热的追捧先帝意图一统天下的宏愿,不遗余力的拥立能征善战的宁王为储,与皇叔福王结为姻亲,耿超得享郡马的尊荣,可谓一时风头无两。到头来却落得个深为皇帝猜忌,爱子殒命大漠的下场!
这样的际遇,足以令耿进心灰意冷。与此同时,耿进亲眼目睹杨致由一介名不见经传的商户子弟,一步一步的走到今日,连皇帝都得看他三分脸色。谁敢说这不是本事?当日与徐文瀚的一番恳谈,令耿进不得不为之反省与深思。
杨致对于耿进的心境,并不十分了解。就目前情势来看,他不需要也无所谓与任何人结成同盟,今日只是顺便来跟耿进打个招呼,当下简明扼要的将昨日皇帝召见的情形说了个大概。
耿进凄然苦笑道:“承蒙杨侯高看,举荐老夫为帅。老夫已然休矣,你若统军,皇上岂能放心?杨侯自保无虞,何苦行此不智之事?今时今日,老夫又还能帮你什么?”
杨致与耿进远未到推心置腹的地步,坦陈道:“耿帅衷言,我亦自知。今日我是专为探望耿帅、嫂夫人、侄儿而来,提及于此,只是顺便,别无他意。正所谓圣心难测,万一皇上问起,耿帅心里也好有个底,如此而已。”
利益交换是高官重臣相交的基本原则,耿进自然不会因为杨致的几滴眼泪而轻易摒弃。半信半疑的道:“杨侯所言,果是当真?”
杨致正色道:“耿帅恕我直言,我不需要你帮我什么,你也帮不上我什么。”
耿进叹道:“老夫是被吓怕了,杨侯勿怪。后生可畏,杨侯眼光识见,远胜老夫。你既是这么做,自有你的道理。若有所需,老夫必当尽力。”
随即踌躇道:“老夫有一事厚颜相求,恳请杨侯万勿嫌弃!”
杨致一口应承道:“但凡力所能及,理当责无旁贷。”
耿进郑重道:“孙儿宾果乃是我耿氏一门重振声威的希望,老夫想将他托与杨侯教导!”
“哦?”杨致皱眉道:“耿帅的心情,我完全可以理解。但耿帅是否想过,宾果是耿氏嫡出长孙,将来必定是要承袭爵位的?由耿帅亲自教导,岂不是更好?再说现下宾果年幼,来日方长,何必急于这一时?”
杨致虽说得含蓄,但意思很清楚:一是宾果的未来基本已可确定,将来很难有太大的自主选择余地。二是耿超新亡,尸骨未寒,其子就拜杨致为师或义父,显然太过扎眼,说是两家结盟亦不为过。虎死威风在,耿氏在军中的影响力加上杨致的声名势力,皇帝哪儿会安心?岂不是自寻烦恼,让大家都不自在么?
耿进失望的道:“倒是老夫思虑欠妥、过于冒昧了。杨侯如感为难,老夫绝不相强。”
这年头什么都讲究个正统,子嗣传承尤其如此。耿超已然战死,耿进爱孙心切,脑子里一时难以转过弯来,委实正常。
杨致提醒道:“依我之见,开枝散叶才是振奋门庭之道。俗话说,鸡蛋不能都放在一个篮子里。”
“先帝赐封耿帅武英殿大学士之时,曾经明旨昭告天下,耿氏爵位世袭。若非事涉谋逆,终大夏一朝总不至于食言背信。宾果袭爵,已成定局。无须耿帅相托,我也必会关注提点。名分如何,并不重要。非我敷衍塞责,而是没有名分,比有师徒或父子名分反而要好!”
“再者,我建议耿帅于子侄孙辈之中,择其性情忠厚、才智平庸者,尽力设法谋个官禄前程,以保其安度一生。择其飞扬跳脱、资质上佳者,悉心教导多加磨砺,任其闯荡自谋出路。说白了就是没本事的让他安心,有本事的不必担心。耿帅只要尽心尽责、因材施教就好,须知儿孙自有儿孙福啊!”
耿进细细品味,感慨的道:“老夫真是白活了这么一大把年纪!杨侯此言大善!老夫受教了。”
杨致与耿超、李为有同生共死的故旧之情,杨家阖府上下皆知。家主心情不佳,没人敢去触他的霉头。连老爷子都一反常态,不仅严禁赌博喧哗,而且拒见任何外客。
四月初三日,李为遗孀陈氏携其二子到京。皇帝诏令,恭送至礼部礼宾院暂住。
四月初五日,随州守将于化龙遣人护送杨耀灵柩到京。皇帝诏令宁王赵当陪同其眷属,将其灵柩送入忠烈祠安放。
四月初七日,讨虏大将军曾英明亲率部属班师回朝。皇帝诏令宁王赵当、康王赵敢陪同两家眷属,将二人灵柩送入忠烈祠安放。
四月初九日,于长安北门郊外三十里,举行朔方边军献俘仪式。皇帝亲率满朝文武百官出迎,杨致亦在其列。
四月初十日,宜祭祀、丧葬。皇帝诏令,于忠烈祠举行国葬,在京四品以上官吏不得缺席。
忠烈祠国葬之日,在皇帝刻意作秀、众臣完成任务式的繁琐冗长的仪式过后,杨致滞留未去。来到兵户两部联合设立的临时治丧公事房,脱下身上的吊丧常服,向值守官吏道:“劳烦予我一套重孝服色。”
杨致名声在外,无人不识。值守官吏小心的答道:“侯爷,您刚才不是有一身吗?满朝文武百官都是按制穿的吊丧常服,今日您是伴随圣驾而来,而重孝服色服色非至亲不可穿戴,您看是不是……?”
皇帝是皇帝,群臣是群臣,我是我。为免皇帝与群臣脸上难看,我已经很给他们面子了。
杨致冷冷道:“除了公谊,还有私交。杨耀是我的长辈,耿超与李为是我的生死兄弟,何以不能穿戴重孝?你就说给不给吧!不给的话,忠烈祠外的摊店里有的是。”
值守官吏深受耿超、杨耀、李为的忠烈事迹干扰,顿感热血沸腾:“侯爷忠义,我等拜服!为什么不给?必须给!” 一世吉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