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念之差,或许就将铸成终生之憾。你种下何种因,便得何样的果。无论怎么作为,只记住,不要变成连你自己都瞧不起、都唾弃的那样的人。俯仰皆无愧良心,方不负此生!”
宗政恪喃喃念着经文,脑中闪过的却是师尊普渡神僧的殷殷嘱咐。那一瞬间,她几乎以为师尊看穿了她的来历,也洞悉了她即将要去做的事情——徜这世上真有人能做到这一点,那必定是她家师尊。此事,从她第一次面见师尊起就了悟在心。
她的神色便又虔诚了三分,真心实意地向佛祖祈祷,祈求佛祖降下慈悲,能保裴君绍安全无虞。明明,她在替别人求告,但她觉得她自己也在此中得到了救赎。她记住了师尊的教导,她的良知经受住了考验,她没有变成她自己也会鄙夷不屑的那种人。
——真的如祖父所说的那样,赠人玫瑰、手遗余香。
将经文念完,宗政恪再绕到三尊佛像面前虔诚地敬了九柱香,才扶着明月的手缓步离开佛堂。明心仔细收拾好所有物件,尤其将大势至的手抄佛经紧紧贴身放置,再慌忙跟上。
圆真大师却脚步微顿,看一眼身后那两名姑子,对二人轻轻颔首。那二人急忙双手合十,深深躬身行礼下去,等圆真大师也出了佛堂才敢直起腰。
一时四人都站到院子里,早有大长公主府的仆妇等着,依然是三乘小轿。宗政恪和圆真大师各坐一台,明月明心合坐一台。
那为首的陌生仆妇上前屈膝行礼道:“三姑娘,因天色实在太晚,大长公主言道不便留姑娘用膳,这就将姑娘送回家去。府里已经订了望江楼的特等席面,姑娘回去便能享用。您的祖父大人已经由驸马爷和国公爷陪着用了晚膳,此时正在书房观书。”
大长公主此举,看似有些不近人情,却反倒是设身处地为宗政恪的闺誉考虑。宗政恪对此很满意,并没有多话,直接上轿离开。她们在四门外换乘了宗政家自己的马车,刚出了二门,便又有一辆马车驶过来,不一时都停住。
宗政谨下来探了探,见孙女儿虽略有些疲惫,但说话声音还算有中气,便也稍微放些心。彼此又重新上车,很快就驶到了公主府的左侧大门。原以为能清清静静地回府用晚膳,没想到这么夜了,公主府的正门居然大开着。
左侧门那里已有大长公主府的人把守,宗政谨的马车在前面,这下便拦住。他早知会有这事儿发生,本想着加快点脚程看能否避让得开,没想到还是当面撞见了,只得招呼孙女儿下车。
宗政谨便来到宗政恪车旁,待里头掀了帘子,隔着纱窗瞧见了孙女儿若隐若现的俏脸,他便低声道:“是昆山长公主到了,恪儿,下来拜见公主殿下罢。”
宗政恪眼瞳微缩,嘴边泛起冷笑。好在此时已经入夜,纵然两边夹道都点着明亮宫灯,却还照不进她这车里。只默了须臾,她便柔顺回道:“是,祖父。”
扶着明月明心的手下了马车,宗政恪见祖父朝自己招手,便缓步跟上去。祖孙俩出了左侧门,见大长公主府的下人在地上已经摆了几个蒲团,便只能跪下去。
本来以圆真大师的特殊身份,她是不必下车去拜见区区天幸国的区区公主的。但见师叔都跪在那儿,她也不好再待着,便下马车站到了宗政恪身后,手里慢慢捻着念珠,合十念经。
此时大长公主府外头已经站满了身着金黄战衣的兵士,手里各执闪烁着寒光的武器。地面洒了清水,垫上黄土,再铺满殷红地毡。两列宫娥提着宫灯香炉宝扇等物,后面跟着抛洒花瓣的童男童女,一路走,一路将新鲜欲滴的花瓣洒落地面。四处安静得居然连脚步声都听不见,这气派这架势,真真是大得不得了!
很快,清道锣和净道鞭的动静划破静谧夜空。随即,两列共十骑黄马黄骑疾驶而至,后头又跟着十骑红马红骑、十骑白马白骑、十骑黑马黑骑。马,俱都是颈昂腿长的高头大马,神骏非凡;骑士,俱都是年岁在二十上下俊俏倜傥的美男子。
宗政恪的目力何等厉害,自然将这些情景都看在眼里,唇边的冷笑里便多了鄙夷。这四十骑就是深受昆山长公主宠爱和信任的昆山飞骑。不说全部吧,起码一半以上的骑士都是她的面、首,剩下的则是面、首预备役。
可怜了有军中擎天支柱之称的陇北晏家,一门忠勇的铮铮男儿,就因尚了昆山长公主这个风、流、淫、荡的贱、女人,从此成为天幸国权贵圈子里茶余饭后的谈资与笑柄。即便碍于昆山长公主的淫、威,此事不曾光明正大流传,确也瞒不过这世间芸芸众生的雪亮眼睛。
宗政恪别的事儿没有谋划,怎么向仇人们讨公道却是早就计议得周全。此时,昆山长公主的淫、乱名声还没有流传到天幸京,她的驸马也还好生生活着替天幸国镇守着东南边陲,她与奸、夫偷、情所生的儿子自然还没能窃取了晏家安国公的爵位。
哈!不知晏家人知道昆山长公主所出的嫡次女和唯一的嫡子都不是晏青山的种,会不会气得活劈了那两个野物儿——还是龙凤呈祥的双胞胎呢!
宗政恪眸中掠过寒光,又蓦然想起今日上午送裴四回府时遇见的那如烈焰一般的女骑士——与宫中假太监通、奸产下的野种,居然也敢肖想裴四?!
也许是因为死了一个大仇人的缘故,宗政恪再次见到她前世的好皇姐昆山长公主时,心情格外平静。她甚至能做到恭恭敬敬地给这位身受太后和今上宠爱的长公主殿下行礼如仪,没有半分勉强与滞碍。
昆山长公主今年刚刚三十出头,驸马安国公晏青山手掌重兵,自昆山长公主诞下晏家嫡子之后就长年驻守在东南边陲。她育有两位嫡女台城公主和宜城公主,以及嫡子安国公世子。
本来以昆山长公主在太后和皇帝面前的得宠程度,嫡女既然封了公主,嫡子封王也应该不是难事——亲王不能,郡王总可以。外头人只以为是晏青山亲自上奏章请太后和皇帝不要再给晏家施厚恩,其实是因为太后深知这对双胞胎的真正身世。
宗政恪前世化作游魂时,亲眼看见太后狠狠地给了昆山长公主两巴掌,打得昆山长公主嚎啕大哭。而太后也更疼爱身上流着真正高贵血脉的台城公主。反而,昆山长公主更偏宠幼女。
这回,昆山长公主带着两个女儿突兀驾临鱼川府,打着给清河大长公主贺寿的名义。这在宗政恪的前世是没有发生过的事情,她感觉蹊跷,心里更产生了隐隐的兴奋和期待。
尊贵的公主殿下没有将多余的一丝目光施舍给跪在道边的宗政家几人,直接就坐着鸾轿进了府。反倒是她的长女台城公主,虽同样坐着鸾轿,却在经过宗政家几人身边时吩咐下人让他们平身,表现得分外和蔼可亲。
不过,这位台城公主不是省油灯。宗政恪徐徐站起身,虽垂首敛目,却仿佛依然能看见这位公主殿下盯着同母异父妹妹宜城公主美艳无双脸庞时的恨毒之色。
到了如今,宗政恪将所有线索都连接起来,又如何会不知前世清河大长公主之所以被迫留京,大有可能是因为昆山长公主看上了裴四——却不知她是打算做裴四的丈母娘还是别的什么人。
那么,前世,昆山长公主在长居京城之后,名声渐渐败坏,恐怕也有某人的手笔。但有太后和皇帝牢牢护着,她也只是声名扫地而已。反倒因为名声彻底臭了,她的行事越发肆无忌惮。在安国公离奇病逝之后,她更是到了公然带面、首出席宴会的地步。
不一时,昆山长公主的仪仗和昆山飞骑都进了大长公主府,外头值守的是鱼川府本地的郡兵。不过有大长公主府的管事领着,宗政家的马车还是安全无虞地驶出了安康道,平安回到家。
已经近亥时了,宗政恪却还是先将宗政谨送进了鹤鹿同春堂,这才回去清漪楼。祖孙俩都有心事,一路只是默默。
这么晚,宗政恪便只喝了徐氏一直温着的小米红豆粥便洗漱休息。至于那桌望江楼的特等席面,自然有厨娘放进地底冰窖合页盖板上面特意打造的储食柜里。
奴婢们都退下之后,宗政恪倚着床柱,招来长寿儿抱在怀里。她先喂它喝了半盏羊乳,再请它帮忙给上次带画儿的人送信,有些事可以去办了。
能给娘亲办事儿,小猴儿表示很开心,又拈了两块百合酥,它才蹦蹦跳跳窜下清漪楼,飞快地没入黑暗中。
这天的经历竟然如此丰富,宗政恪暂时还睡不着,便打坐运功。虽然受重伤所累,她仍然无法凝聚出真气,却能让她从兴奋中迅速冷静下来,仔细思考今后的行事。她可没有忘记,还有一个人等着她去救命! 金銮风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