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政恪见到小师兄时,差点以为认错了人。
这里是第二重的祭礼大殿,只住着皇帝一大家子人。她被亲自迎出去的区大监领到这座居然就烧起了地暖的暖阁里,打量着简朴舒适的装饰,看出了几分小师兄在东海佛国住处的影子。
就在她慢慢啜饮香茶时,一个人晃晃悠悠从门外进来,立在门边,含笑看她。要不是这个人的眼神实在无人可以假冒,她真的难以认出,他就是小师兄。
只见一袭宽松白衣几乎是挂在这人身上,空空荡荡的,衣袖和衣摆随着门外轻风而浮动。这人非常瘦,但瘦得有形有款,是那种容貌并非绝顶俊美、气质却绝对脱俗的出尘人物。
这个人的面目,与嬴子皎至少有七分的相似,不过比子皎还是更好看些。他很高,肩膀很宽,就这样淡淡然站在那里,一肩抗起万里江山。
前世今生,宗政恪见过许多权势人物,其中不乏一国之主。但没有任何一个人,有她小师兄这样天生的合该君临天下的帝王相。
这种人,放在远古时代,叫做有人皇之运。那些修行望气法门的炼气士,据说在这些人身上,能看见九龙盘旋、龙气护体。而身俱人皇之运者,大有可能成为天下共主,一统宇内万国。
可是此时看见这样消瘦又陌生的小师兄,宗政恪有些难过。看来,他在回到大秦的途中遭遇刺杀,这件事确实是真的。她主动迎上去,关切询问:“师兄的身子可大安了?”
无论什么样子的自己,她总是能一眼认出来。嬴扶苏笑得愉悦,伸手示意她扶住自己,貌似轻松地道:“自然是大安了,否则如何来见你?”
他是世间绝顶的聪明人,在他想拥有的女子面前,在他熟知其性情的女子的面前,该示弱的时候,他会示弱。于是顺理成章的,他竟将大半个身子都靠在宗政恪身上,慢慢地往前挪。
将小师兄好好安顿在椅子里坐下,宗政恪蹙眉问:“怎么受的伤?是谁伤的你?”
嬴扶苏笑道:“都是过去的事了,你不必忧心。”
见他不想说,宗政恪便不再追问。她医道不算深,至少伤势如何还是能探出来的。她便伸手指搭在嬴扶苏腕上,凝神细察脉息片刻,确定他的内伤确实大有好转才真正放心。
抬眸,她的目光与嬴扶苏一眨不眨深深凝视她的眼神相撞。她坦然自若,没有半分的羞涩与腼腆。但嬴扶苏多么希望,在自己这般炽热眼神的注视下,她能像那些寻常少女一样露出喜悦又微羞的表情。
然而没有,一直都没有。嬴扶苏低叹道:“阿恪,生死之间,你可知道我在想什么?”
“大秦国祚该怎么办。”宗政恪微笑着回答。
这答案是如此的无情,却又该死的正确。嬴扶苏垂下眼帘,掩去几分难堪。但他并不否认,慢慢道:“不错,生死之时,我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如果我死了,大秦该怎么办?”
“生为嬴氏子孙,坐上了那个位子,自然就要将家国天下放在第一位。我是大秦天子,我想成为一个好皇帝。”嬴扶苏抬眼看向宗政恪,恳切道,“可是我的第二个念想,便是你!阿恪,是你!”
宗政恪直视着师兄的温柔目光,淡淡道:“师兄,请恕我直言。人在快死的时候,最为强烈不舍的意念将会占据所有思绪。那一刻,恐怕不存在第二个念想、第三个念想,最大的执念将会摒蔽所有!”
“我是死过一次的人,对此,我很清楚!”她无视师兄瞬变的脸色,继续无情揭露道,“所以,师兄你还来得及产生这么多不舍之念,那时根本就不是真正的生死之间。”
“你干嘛不能顺着我说一句好听话?字字句句都要与我对着来?”嬴扶苏忽然暴怒,一把攥住宗政恪的手腕,逼近她,既伤痛又愤恨,“阿恪,你变了好多,真的变了好多!你从前性情清冷,但根本没有这么绝情。”
不像在宗政山时,宗政恪只能被动忍受嬴扶苏的钳制。今次,她用她细白的手指一根又一根地掰开了嬴扶苏的手指。她白皙修长的手指间,竟蕴含着可怕的力道,嬴扶苏就这样不敢置信地无力地松开了自己的手。
“我绝的不是同门之情,不是师兄妹之情。”宗政恪收回双手,安祥地交叉相握于身前,温和注视嬴扶苏,认真道,“对师兄,我从未绝情过。”
嬴扶苏瞪着她,脸上阴晴不定。他很恼火,真的很恼火!比起宗政恪对他的句句反驳顶撞,他更在意的是,小师妹她如今居然拥有了正面与自己对抗的实力!
虽然,他此时还是重伤初愈之身,功力大打折扣。而宗政恪,不久之前一定从宗政氏的血脉唤醒仪式里得到了天大的好处。但他与她之间的差距,也不应该在如此之短的时间内就缩小到了这样的地步!
这种,她即将永远逃离自己掌控的可怕感觉,深深地攫住了嬴扶苏的心。令他惊惶,害怕。他明白,如果他失去了凌驾于她之上的绝对实力,以她的心性,是绝无可能向他屈服的。
至于说用类似萧老太君控制人的手段去对付宗政恪,不到万不得已,嬴扶苏不会去做。因为一旦这么干了,那就意味着他已经走上了绝路,只能不顾一切地搏命一击!
好好的,看望人的与渴望被看望的两个人,竟这样僵住了。比起嬴扶苏的暗恼在心,宗政恪显得轻松很多。这份轻松里,嬴扶苏看得出来,是因为有强大的信心在支撑。她的信心,又会来自于哪里?
门外有人低禀,嬴扶苏知道是筱秀如到了,赶紧借机化解僵局。他仍然冷着一张脸,低声道:“你这不安于室的故友,若不是看在你的面上,我一定会杀了她!”
宗政恪眉梢微动,她听出了来者的声音,不禁很是期盼。但听了小师兄的话,又有些不解。 金銮风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