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祎吃完饭,经过超市的时候,买了些食物带到了医院。我已经挂完了水,但人还在沉睡着。他没叫醒我,把我从床上小心翼翼地驼到了自己的背上,离开了医院。
到了宿舍,把我安顿好以后,韩祎把热水壶放到床边,转身要走,手却突然被睡醒的我一把抓住了。
“那年高考结束后,为什么不辞而别?”
韩祎背对着我,一言不发。
“为什么连最后一面都不肯见我?”
我看不到韩祎脸上的表情,只听到空气中静寂了片刻,他声音低沉地说:“你先好好养病吧。”说完,头不回地疾步走出了宿舍。
我是在那一刻明白,一个人从你的生活中离开并不是最难过的事情,当他从你的记忆中走开,临走的时候也切断了你们在记忆中最后的牵绊,等你追上来的时候,才恍然一切不过是一场空欢喜,这才是最让人难过的。这样的空欢喜其实早在长途跋涉的时候已经有所预见,但你还是用尽了心力,耗尽了心血,而最后眼见的事实和真相,不过是最后一根稻草,轻轻压在心上,心就死了。
韩祎离开房间的那一刻,像是过去捆缚在我身上最后的那条绳索被生生地扯断了,我听着关门的声音,有一种瞬然的解脱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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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下午,韩祎回到原来住的宿舍,翻箱倒柜地找出了一盘磁带,磁带里存放的是过去的语音留言,从四年前的第一条留言开始:
“韩祎,能接我的电话吗?上次我说话重了,我跟你道歉,对不起。但我想说的是,不管你变成什么样,你在我心里一直都是最好的,所以请不要放弃你自己。”
“韩祎,你能听到我的声音吗?你让凌霄送给我的建模,我已经收到了,谢谢你,我很喜欢。我知道你现在不想见我,也不想跟我说话,但没关系,等你哪天想跟我说话了,我还在这里。”
“韩祎,我听顾澧说你现在住校。学校那边一切都还住得习惯吗?吃饭能吃的好吗?学习累不累?虽然我知道你比我聪明,但你的脑子也要省着点用。”
“韩祎,可能你已经知道我后来去了上海,没去北京。不过你放心,总有一天我们还会在北京见面的。”
“最近没什么大事,快期末考试了,每天都待在自习室复习功课。你应该想不到吧,现在我比以前用功多了。以前跟你在一起的时候不想学,现在分开了,只要一想到你还在努力,我总不能太落后吧。还有一件事,就是我有点想你了。”
…………
声音从四年前传来,萦绕在空荡荡的房间里,交织着各种情绪的留言,一句句敲打在韩祎的心上。当初隐没在每一条留言背后的心情,如今却翻江倒海地涌上来,在他平静的心湖上激荡起千层浪。
他倚靠着墙,颓然的,流下了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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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场病好了以后,我连续好几天没再见到韩祎。这天下了课,我和几个同学一起走出教学楼,看到韩祎就站在门口。
韩祎见到我就问:“病好了吗?”
“嗯,早都好了。”
“有时间一起吃个饭吧。”
“不用了,”我没看他,推辞说:“最近有点忙。没什么事,我就先走了。”说完,就要匆匆离开。
“左伽昇回来了。”韩祎突然说。
我停住了脚步,回过头望着他。
吃饭的地点订在学校附近的一家烤鱼店。到了约定的时间,左伽昇一进门看到我,整个人满血复活起来,兴奋地说:“关筱萱?你怎么在这儿?”他仔细把我上下打量了一番,阿谀奉承道:“不仅是漂亮了,比以前是越来越有女人味了!”
我拎包打在了他的身上,羞赧一笑:“说什么呢!”
“我这不是夸你呢嘛!”左伽昇没来得及躲闪,被我的包打了个正着。
等三个人落座了以后,左伽昇问我:“你之前不是在上海吗?怎么又来北京了?”
“刚来北京读研。”我淡淡地说。
“都是积极上进的知识青年呢,哪个学校?”
韩祎在一旁插话:“在我们学校。”
左伽昇微微一愣,又恍然大悟似的,扬起了声音说:“噢~你们俩这是缘分天注定啊!这么多年也不跟哥哥我吱一声?”
左伽昇的这句话,让我和韩祎都窘迫起来,我最先反应过来,大大方方地说:“说什么呢!人家韩祎现在有女朋友,叫颜戈,大美女一个!”我故作轻松,话语间带着调笑的意味。
左伽昇说:“韩祎,你可真够阴的啊,谈恋爱谈这么久,我们大家可都不知道,金屋藏娇啊。今天怎么没让妹子一起出来吃个饭?”
“她还有点事,今天来不了。”韩祎淡淡地敷衍。
“咳,人家哪像你,跟萧雪谈个恋爱,天天在朋友圈里秀恩爱。”我把话题迅速转移到了左伽昇身上。
左伽昇的脸色却突然有些尴尬,好半天说了一句:“别提了,没见我朋友圈一年都没动静了吗?我们俩早分了。”说着,就闷闷地往杯子里倒酒。
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我有些发窘,但又问他:“什么时候的事儿?你俩不是挺好的嘛!”
“去年就分了。我在英国那会儿,萧雪后来跟一个北京人好上了。”
韩祎和我面面相觑。左伽昇喝了一杯酒,接着说:“萧雪现在变化挺大的,人家在一家网红公司,被一个有钱人包养了。那个北京爷们比她大15岁,后来跟他老婆离了婚,又娶了萧雪,这也是上半年的事。”
“怎么会这样?”我有些惊讶。
左伽昇无奈地摇摇头,苦笑了一声:“我中间去找过她,说只要能等我从英国回来,我立马就跟她结婚,但她说让我忘了她,忘了以前的萧雪。比起爱情,她想要留在北京过上更好的生活。我给不了她,但那个男人可以满足她。”
从左伽昇的口中听闻到萧雪的消息,我和韩祎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话。看左伽昇又连着喝了几杯,说:“别光说我啊,也说说你们俩,这几年过得怎么样?”
“我们俩有什么好说的,总比不上你在英国那么潇洒。”我说。
“潇洒个屁,差点没得个抑郁症回来。你不知道我在那边过得有多无聊,想找个喝酒聊天的人都没有。还是回来好,一踏进祖国的热土,听到满大街都是中国话,从来没觉得这么亲切的。”又转过脸问韩祎:“听我这么一说,你还打算出国啊?”
我的目光落在韩祎的脸上,诧异地问:“你准备出国?”
韩祎迟疑了片刻,才回应道:“嗯,去美国留学。”
我心里一沉,又迅速在脸上堆了笑:“怎么也没听你跟我说?挺好的事啊,准备什么时候走?”
“现在还在申请,顺利的话,毕业之后就可以直接去了。”
左伽昇说:“那你忍心把你那个妹子留在北京啊,我跟你说,千万别搞什么异地恋异国恋,我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她已经申请过了,到时候我会跟她一起去。”韩祎说。
“啧啧啧,果然是双学霸,羡慕!比翼双飞啊!”左伽昇倒了三杯酒,端起酒杯说:“来来来,兄弟敬一杯!祝你前程似锦,真爱永恒!苟富贵,勿相忘。”
起先我和韩祎都没有动,左伽昇的酒杯停滞在半空中,看着对面的我们察言观色。
我忽然拿起酒瓶,把原来半杯的酒倒满,白色泡沫溢出了杯口,洒了满桌,我“腾”地从座位上站起来,很爽快地说:“来,我跟左伽昇敬你一杯,祝你学业爱情双丰收,大鹏展翅享宏图!”说完,仰头把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等我和左伽昇先干完,韩祎也端起了酒杯,一声不吭地喝了个干净。
左伽昇感慨地说:“今天你们俩能在这儿陪我,我其实特高兴!我已经很久没有这么高兴过了。”
我说:“那今天咱们就喝个痛快,我跟韩祎陪你喝个痛快!”
“这可是你说的,今天谁都不许走,必须在这儿给我喝倒下。”左伽昇情绪高涨地叫嚣着,把酒框里的几瓶啤酒全摆在了桌上,铺开阵势。
我和左伽昇连着几杯酒猛灌了下去,他已经有些醉态,话明显多了起来,嘴里喋喋不休地嗫嚅着:“我在国外的时候,常常做梦,都是以前咱们读高中的日子。那时候觉得上学累考试苦,但现在回想起来,那还是一段无忧无虑的日子,敢想,敢做,敢为。有时候我就闭着眼镜努力想,努力想,想我们一起去海边露营,一起跟老赵对着干,一起在余伯的店里胡吃海喝,一起逃课看球赛,一起过圣诞节,一起去看银杏叶,那些日子一想起来,都太他妈有味了。但现在呢,现在就觉得日子一天天就是这么没精打采地熬下去的,没有理想,没有热情,也没有可以想的人。”
我喝得有些头晕,傻笑着说:“你想的不是萧雪吗?”
“狗屁!那是以前,现在即便想,人也跑了,什么都变了,早不是以前了。说实话,我有的时候就特犯贱,还是挺怀念读书那会儿跳着舞又那么高傲的她,也怀念那时候很喜欢她的自己,但现在一切都没了,我都快忘了她长什么样了。”
说到这里,左伽昇突然转过脸来问:“哎,关筱萱,如果让你现在说一个你想的人,你能说出来谁?”
我痴痴一笑,扳着手指头说:“我啊,我想的人可多了。那时候,你,凌霄,小旋风,维尼,廖一涵,还有……他!”手转到韩祎面前指着他,露出憨笑:“我都想。”
“你这话说的没意思,我是说你最想。”左伽昇借着酒态,把“最”字重重地咬了咬。
“最想?没有。”我晕晕乎乎地摇了摇头,摇得像拨浪鼓。
“真没有?”
“真没有。”
“你这是不好意思说,那我猜猜……凌霄……还是……他?”左伽昇摇摇晃晃地指着韩祎,打了个空嗝,又醉醺醺地说:“我跟你说,你当时跟凌霄特要好的时候,韩祎他其实特别吃醋……他老早……就喜欢你了,但他一直……都很怂,不敢说。”
“他?”我醉红的脸偏到韩祎那边,眼神有些迷离地看着他,一脸憨态,笑着问:“你喜欢过我吗?”
韩祎垂下眼睛,避开了我的目光:“你喝多了。”说着就要把我手里的酒瓶抢过去。我闪过了手,转过脸来对左伽昇狂笑:“看,他从来都没喜欢过我,左伽昇,你就是……骗人!你跟韩祎……都是骗人!你自罚一杯!”
左伽昇二话没说,端起酒杯就一饮而尽,喝完了之后又说:“我喝了,那也是真话。不过现在说这些,都是屁话!不管当初喜欢还是不喜欢,反正都他妈过去了……我跟萧雪过去了……你跟韩祎……也过去了。”说话中间,又打了几个嗝。
“对对对……都过去了,没意思,都他妈过去了。”我倒满了一杯酒,酒从杯口溢出来,洒湿了我的衣服,我把酒摇摇晃晃地递给韩祎,要让他喝一个:“让时间把过去的我们都带走!那些死去的青春都在这酒里了!”
韩祎面无表情地看着喝醉了的我,半天没说话。忽然,把酒从我手中夺了过去,一口气喝了干净,又抢过我面前的几瓶酒,对着酒瓶猛吹了下去,两瓶酒,喝了精光,又重重地把空酒瓶子放在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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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伽昇在一旁已经喝得不省人事,趴在桌子上昏睡了过去。只剩下我和韩祎还残留着意识,两个人颓坐在地上,神情哀伤。
房间里长久的沉默。等一切都安静了下来,韩祎才说了一句话:“对不起。”
我没看他,眼圈泛着红晕,暗自哂笑,面色平静地说:“我等了这么多年,原来只换来了你的一句对不起。”
韩祎垂下了眼眸,又猛喝了一口酒,声音低沉地说:“那一年高考失败后,我其实挺受打击的,那时候不想跟任何人说话,也不想见任何人,尤其是你。我只想把我自己关起来,或者逃到一个地方。所以那年暑假,我去了湖南的一个山区在那里做志愿者,陪山区的老人孩子们生活。也就是在那段时间,我想明白了很多事情。
其实高考结束的第二天,我去过你家小区门口,本来是想跟你当面告个别的,但看到你和凌霄那时候在一起,我就想他应该会是你更好的选择。复读那年,你给我的语音留言,我也都收到了。一直很想对你说声谢谢,在我那段最孤独的日子里,因为能时常听到你的声音,听到你的生活,这让我感到心安。
后来我来了北京,中间去过上海一趟,去你们学校找你。你在大礼堂里演出的那场话剧,我在观众席上看到了,你演得很好。看到你和旁边的那个男生有说有笑的,那个男生也很照顾你,就猜想那应该是你的男朋友。我看得出来你的生活已经改变了很多,即便没有我在你身边,你也能过得开开心心的。所以我后来就没有再去找你,因为不想再打扰你的生活,我也想着,后来你没再给我留言,可能已经把我给忘了。”
韩祎突然转过脸看着我说:“筱萱,我只希望你能过得开开心心的,即便没有我,你也可以好好生活。”
“所以你毕业时候跟我说的我们要永远在一起,其实不过是狗屁的承诺罢了,你不过是一时兴起骗我的?”
“我从来没想过要骗你,”韩祎脸上的表情很痛苦:“但筱萱,我们都敌不过现实,可能这就是命运的安排吧,安排我们就这么错过了。”
“你不是说我们要一起来北京的吗?我不是来北京找你了吗?”我抓着韩祎的胳膊,眼眶中盈满了泪水,望着他,情绪激动起来:“即便我们之前错过了那么多次,为什么你不能相信这一次命运的安排?我走得再慢,但我也来了,你为什么不相信现在的我?你不是说过你会永远相信我的吗?!”我的眼泪夺眶而出。
“筱萱,你别这样。有的事情错过一次,就不可能再重新来过了。我们回不去了。”韩祎很无力地辩解道,表情很是绝望。
我怔怔地望着他,胸口积压的情绪迸发而出,突然拥搂着他的脖子吻了过去,疯狂地吻了下去,带着几年来如饥似渴的想念,带着满面的泪痕。韩祎的唇是热的,他刚要被我肆无忌惮的热吻点燃,却又挣扎着撇开了脸,沮丧地低下了头。
这时,我看见他在流泪。
他无助的像个孩子,我看着他,好久,声音哽咽地说:“那一年你刻在墙上的那道数学题,我解出来了,但我今天要你亲口回答我,你喜欢过我吗?”
韩祎没看我,把头深深地埋下,声音低沉,最后还是说出了三个字:“对不起。”
我从地上缓缓站起来,身子打了个趔趄,撞到了桌子上,桌子上的几个菜碟摔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碎了。我抹了一把脸上的泪,说:“我不需要你的对不起,你从来都没有欠过我什么。”
说完,摇摇晃晃地从一地的狼籍中走了出去,走出店门,走进了茫茫的夜色中。门外,是满世界的喧嚣热闹,满世界陌生的人群。 我在远方想起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