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彧死里逃生,办成了圣人交托下来的差事,平安回府,自是苏家的大喜事。只可惜,书房失窃为这一层喜气蒙上了一丝阴霾,尤其是听见自己有个长随消失不见,无法寻觅踪影的消息,再检查了一遍究竟丢了什么后,苏彧的脸色更加不好看起来。
他与苏锐的往来信件虽丢了大部分,这已经足够要命——苏锐人品方正,平日来信也只是问一问他们的学业功课如何,并未透露前线情形。但手持这些信件的人完全可以借此描摹苏锐的字迹,制造伪证,前朝不就有这样的事情么?心腹的幕僚反戈一击,模仿了主君的笔迹,伪造信件,诬陷对方通敌叛国。哪怕十几年后,这桩冤案被翻了出来,幕僚被斩首,真相大白于天下,那又如何?满门抄斩的一家人,到底是回不来了。
除此之外,更让苏彧忧心得是,他锁在箱子里的字画,也统统没了!
他倾慕邓凝,变着法子与邓凝接触,无时无刻不渴盼着见她一面。
邓家姐妹间关系并不融洽,邓凝私下所做的字画曾不止一次流出来,他知这些字画落到有心人手里会对邓凝造成怎样的伤害,不惜一切将它们收集起来,以保住邓凝的名声。出于绝望之情,他并没有将之交还给邓凝,反将之压到了箱底……甚至有几幅邓凝未曾做完的字画,他也勾勒描摹,续上诗句,自欺欺人地告诉自己,这是他们共同做的,如今却丢得一干二净……
曲成郡公的世子与邓次相的嫡长孙女琴瑟和鸣,许能成一段佳话;海陵县主的夫婿与魏嗣王妃私相授受,那可就长多少张嘴都说不清楚了。
一想到这里,苏彧便觉烦躁,越发不想见自己那位看似温和,实则骄傲非常的妻子,却不知秦琬正欣赏着从他书房里取回来的字画,调侃道:“我当他全然无情,谁料是用情太深。”
天底下本就有多种多样的人,有些处处留情,有些对谁都好,更有一些人与众不同,满腔柔情皆赋予一人,旁人皆如尘埃蝼蚁。被这样的人放到心上固然好,奈何秦琬与苏彧……实在没这个缘分啊!
陈妙对苏彧颇看不上,便道:“他若真爱慕邓凝,便该不惜一切求娶对方,而非像现在这样,求而不得,甚至连句话都不敢说,只敢对您发作。”
“这便是人生的无奈和无常了。”秦琬笑道,“爱情与家人孰轻孰重,不落到自己身上,谁都没办法体会那种无奈的感觉。哪怕两情相悦,遇上短视的家人,也只能叹一句有缘无分了。”
知她说得是穆淼与范大娘子,陈妙也觉唏嘘,又觉得心疼:“您难道就没渴望过么?”
“这个啊!”秦琬眉眼弯弯,神色轻松,“现在还不急,等我权倾天下,自然会有很多人爱我爱得死去活来。”
陈妙一听,更加难过:“这……哪里是爱您这个人……分明是……”分明是爱您的身份地位嘛!
“至少我占据主动,这就够了。”秦琬拍了拍陈妙,语重心长,“以后你就能明白,别人对你有所求,究竟是一件多么好的事情。”因为有求于你,故不敢得罪,小心奉承,想方设法,绞尽脑汁讨你欢心。
谁不爱被人捧着的感觉?又不是天生贱骨头,把自己放得低如尘埃还嫌不够,还要往上踩两脚,一身狼狈,撕开伤口,苦苦哀求,才能换来对方的一丝同情,三言两语的施舍便觉心满意足。
在生死荣辱面前,秦琬无暇考虑这些情情爱爱的琐事,她忙得很,没功夫与任何人浓情蜜意。想要爱情,行啊!还是那句话,等她权倾天下了,自能收获无数“爱情”,多得是人捧着一颗真心,恩求她的垂怜。
同一时刻,裴熙府上发生的事情,也印证了秦琬所说的话。
裴晋告老还乡,裴礼被调回洛阳,长安的裴氏府邸自由裴熙当家做主。
即便在世家鼎盛的前朝,二十五岁的吏部侍郎也极为罕见,更莫要说徐密已经升任尚书左仆射,高居首相,江柏也顺理成章地做了门下侍中。新上任的吏部郭尚书还差三年就到了古稀之年,老成持重得很,不对任何事情发表看法。明眼人都瞧得出来,圣人用他便是在给裴熙铺路,翌日郭尚书告老,裴熙就会如现在的卫拓一般,领吏部尚书,同中书门下平章,入政事堂议事了。
这样光明远大的前程,与之前的裴二郎君截然不同,谁瞧了不心热?与未来的吏部尚书甚至宰相一比,上宛侯就算不得什么了,大夏的公爵侯爷多如牛毛,宰相却至多六个,哪个更稀罕还用说么?罗家虽与裴家有亲,但罗老夫人已去,裴晋不是很看重罗家,裴礼的权势又没有儿子大,用孝道镇压固然是个好主意,可谁会这么傻,为了区区亲戚毁了自己儿子的前程?至于罗氏所出,过继给裴熙兄长裴阳的儿子,那就更没指望了。且不说这小子能不能做上宛侯,等到他继承爵位的那一天,也不知是什么时候了!
裴熙既手握实权,日薄西山的罗家便不能丢了这门贵亲,故罗氏再对娘家人哭泣之时,便发现娘家人已然换了副面孔,再无人说什么你的姑婆也算他的祖母,这小子太不像话,咱们帮你教训她之类的话,反倒数落起她的不好,指责她贪图富贵,不肯与夫婿去任上,好好的夫妻关系落到如今的境地。竟将先前斥责裴熙的话语悉数推翻,明明是血脉至亲,却将罪责一股脑地归在她身上。
罗氏目瞪口呆,还未来得及委屈,便见长辈语重心长地问,你和旭之关系究竟怎样?若是夫妻关系实在没办法调和,没事,咱们罗家还有许多年轻美貌的庶女、旁支嫡女,你也有很多表妹、远房表妹嘛!
裴熙已经是正四品上,只差一步就进了三品,可以纳良妾,生出来的庶子也是清白身,可以做官的。他身上没有爵位,不涉及传承的问题,原配嫡子与填房之子、庶子的差距也就差不到哪里去,哪怕后两者荫补困难些,可瞧着如今的情景,他怕是要在吏部待个十年八年,尚书也要做个五六年的,给自己的庶子谋个郡守之位极难,县令之位还不是易如反掌?
只要步入了仕途,又有裴熙提携,庶子又怎么了,能做官,会做官,谁会计较你是嫡出还是庶出?就像最近风头正劲的萧誉,萧纶年到老了纳出身平民之家,美貌如花的郑氏做续弦,谁不嘲笑他一辈子清正,谁料晚节不保,一枝梨花压海棠?现在呢,萧家也重新被人记起了,门庭也热络了。萧誉若不犯差错,稳扎稳打,重振家业指日可待,不就是这么个道理么?
罗氏听长辈这么一说,心就坠到了冰窟里——夫婿身边环绕的小妖精们,她已经瞧着很不顺眼了,碍于对方没名没分碍不着她,为了贤名才隐而不发,若是来个良妾,自己可怎么活?但她反驳不了自家长辈,只得委委屈屈地带了几个自家姑娘回裴府“小住”。这些姑娘倒个个眼睛发亮,毕竟裴熙可是大夏有名的美男子,前途又是看得见的远大,给他做有名分的妾,自然比前程不知道在哪里好多少倍。
裴熙何许人也?看似浪荡,实则精明非常,一听到罗氏回娘家一趟就带了几个正当妙龄的罗家姑娘回来,他就知晓岳家打得是什么算盘,直接派人去罗家问,这几个“小住”的姑娘,我是当亲戚对待,还是当姬妾对待呢?先说好,想要算计我,那是万万不能的,她们敢往我身上扑,我就敢把她们往地下揣。若是衣衫半露,那就更好办了,你不是不喜欢穿衣服么,我便命人直接剥了你们的衣裳,敲锣打鼓地送回罗家。若是姬妾,成啊,我府中的姬妾多得是,也不会缺一两间屋子,一两碗饭。当然了,卖身契是万万不能少的,谁让我的品级还不够资格纳良妾呢?若不谨慎点,你们要是告我诱拐良家妇女,我往哪里哭去?
罗家人没想到裴熙做到了吏部侍郎,仍是这样不讲究,半点官场的圆融也不带,登时傻了眼。
罗氏知晓这个消息,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就被自家人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顿——你这几年在吃干饭么?夫妻十载,他竟不看你半分脸面?当年就是看着你精明非常,才将你嫁过去,早知道你这样无能,咱们为何会选你?竟是将裴熙冷酷无情的做法,又归到了罗氏没本事,笼络不住丈夫的心上。
每每想到裴熙与自家生分得紧,罗家就心急火燎,也不知是谁第一个想到了“传言”,便决定使出一个自以为高明的“妙招”。罗氏起初也觉得这主意不错,待到计划实行,见了裴熙的表情,却吓得站都站不住。
她虽见多了裴熙冷酷的、无情的、不耐烦的面孔,却是第一次见到他的神情这样的……可怕…… 女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