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琬身为皇族生长于乡野,不识宫中弯弯绕绕,也不学百姓那套,硬是在两条道路中开辟了条小道。她虽然用着皇族的身份,想要抬高皇室权威,好给自己的未来铺平道路。但内心里却并不反感旁人的直言相谏,越是忠心为国的,她反而听得越认真。
卫拓这一番剖白,对她的影响不可谓不大,正当她心情激荡的时候,卫拓似是觉得不够,又道:“前朝亦有几次变革,郡主又是如何看的?”
秦琬思索片刻,才道:“君主无力,臣子遭殃。”既想要改变,又抵抗不住利益受损势力的重重威压,就将臣子推出去顶缸,这是她最看不上的事情。
“郡主仁心,善于自省,这是好事,却不可将责任悉数归咎于自己。”卫拓淡淡道,“归根到底,无非‘权力’二字在作祟。”
裴熙坐在一旁,漫不经心地加了一句:“不就是多了几个宰相嘛!”
这句话刚好讲到了问题的症结上。
不管哪种变法,都是与极为强大的旧势力做对抗,自然要赋予变法的发起人非同一般的大权,大到很长一段时间内,他说什么就是什么,他想怎么做就怎么做,所有不和谐的声音,君主都帮你压下去,所以反对的人,君主都帮你压着。
这是何等的荣耀,又是何等的诱惑?
宰相之间尚要排序分明,何况权力呢?变法的人肯定握着最大的权力,可他若是首相还勉强,如果不是,首相会肯,别的宰相会肯?他们要针对对方,对方肯定要自保。又或是主持变法的那个人,骤然发现自己并不是一言堂,居然还有很多人能反对自己,也会为了权力,攻讦对方。
正因为如此,前朝的变革,往往是才开始做一两年,就陷入了无穷无尽的党争之中。最后贬谪的贬谪,罢官的罢官,处死的处死,变法一事也就不了了之。待到世家凌驾于皇族之上,想要变法,那就更是空谈了。
秦琬郑重点头,示意自己受教了。
卫拓并不怕主持括户,左右他就是最合适的人选,但他必须对秦琬打好招呼。我帮你做事,你帮我扫清后患。我呢,也不搞一言堂,但你也要帮我把党争之事给处理好,这样咱们的合作才能愉快嘛!
待卫拓离开后,裴熙很干脆地说:“这事也算上我,他是户部,我是吏部。钱粮虽重要,劝农官的任免也必不可少。”
说到这里,裴熙看着秦琬,鼓励道:“你要对自己有点信心,明白么?”
“唉,我……”秦琬欲言又止,沉默良久,才道,“杨氏你知道的吧?不是弘农杨氏,就是我收留的那个杨家娘子。她办了家绸缎庄,也收了好些无家可归的女子,近日我将女学的衣衫任务分派给她们。不用绣花,也不要点缀,就是普普通通的几件衣衫,料子也不用太名贵,寻常的绸布便好。由于女学的事情比较赶,她们短了人手,便去雇人,若是做得好,长期帮佣也无妨。”
瞧见秦琬这幅模样,裴熙不由大笑:“我明白了,你一定是给多了工钱,是不是?”
秦琬手面一向宽松得很,从来不吝惜打赏,怜惜女子生活不易,绸缎庄的工钱给得多不说,伙食也挺好的。帮佣的女子进来,也是一样的待遇,结果……人没留住,反而走了一大批!
还有那些被杨娘子收留的姑娘,好些攒足了嫁妆,嫁人后,明知道庄里缺人,还是不回来搭把手。问你能不能来帮忙,不是家中事多,就是夫婿不允,好似被绸缎庄养大、发嫁是一桩多丢人的事情一样,恨不得割离一切关系。
杨娘子诚惶诚恐地向秦琬汇报,秦琬,无言以对。
没错,她给的工钱太高,所以,许多男人就把自家娘子给带回去了。甚至还扬言说自家娘子是被骗的,一定要杨娘子放人,不放人就天天堵在你门口。
很显然,他们不知道这家绸缎庄的后台是谁,要是知道,给一百个胆子也不敢。
秦琬和杨娘子都没有以势压人的打算,人总是能雇到的,你要走就走吧,就是意难平——这些人脑子里究竟在想什么东西?都是什么玩意?
长安百姓的日子虽比旁的地方好了许多,温饱是能满足的,可一旦出了什么变故,比如家里有人病了之类,照样日子过得困窘。秦琬多给她们工钱,还包吃包住,既解决了伙食又可以补贴家里,你们是缺心眼么?就因为自家女人收入多,折了丈夫的气概,一定要把她们带回去?至于那些白眼狼,更不要提,就当钱财喂了狗!
“卫拓成天装模作样,有句话倒是说得不错,归根到底,无非权力在作祟嘛!”裴熙先惯常鄙视了卫拓一句,再对他眼中的庸人大加鄙夷,“皇帝有主宰帝国的权力,宰相有维持帝国运转的权力,这是大的。往小的说,只要是一个男人,哪怕他在外头再无用,在家里,他仍旧是一家之主,妻子儿女,说卖就卖,你说是不是?”
这份权力来自于哪里呢?前者来源于地位,后者来源于经济,还有世俗规矩。妇女固然也是劳动力,但赚得钱没有男人多,一个家庭的顶梁柱还是男人,所以男人在家里的权力就是至高无上的,越是富贵人家,这一点就体会得越明显。
秦琬给予了蚕妇织工们足够的工钱,令她们赚的钱越过了丈夫,心宽的人自然乐呵呵的,心中狭窄的人怎么受得了昔日对自己逆来顺受的妻子,如今腰也直了,声音也大了?
对这些小心眼的男人来说,宁愿让妻子卑躬屈膝做奴婢,都不愿让她们抬头挺胸做女工。哪怕前者是用尊严换钱,后者是自食其力,但前者赚再多钱也不会让丈夫折了面子,因为奴婢本就低人一等,赚得钱再多也不会受人尊敬,指不定还能借此攀上贵人,后者却显得男子不如女啊!
明明是好心照顾,却遇上了这样的人,谁都会不好受,尤其是秦琬,由此想到了女官和女学,更是憋气。
她不是没想过任用女官,女官天生细致,有上进心如纪清露的,任劳任怨尚不足以形容。可正如裴熙说的,女子为官,实际上是分薄了男子为官的权力,有些男人,妻子多赚了钱还要领她们回去,何况女官?成为女官,十有八九要孤苦一生的。
也是可笑,秦琬若是个男人,想要开禁,任用女子为官,反而轻松些。文官们顶多觉得这事有辱斯文,乱了刚常,还不会想得特别深远。要是秦琬提这种事,估计什么“阴阳逆转”“女尊男卑”这些秦琬都没想过的事情都能被文官们考虑到,惶恐之下,反对的声音会如山呼海啸般,压都压不下来。
秦琬之抑郁,不为别的,只因她满腔热血,想做些好事。倒不是说一定要旁人感激她,但自己的付出能被认同,也令人畅快不是?偏偏有的人连碗都来不及放就骂娘了,面目实在可憎,想到括户一事,非但世家乡绅阻拦,流民怕也有诸多不愿,心思便有点拧。
裴熙知她卡在什么地方,不由微哂,因为他年轻的时候也犯过这个毛病,谁没点虚荣心呢,尽心尽力做了事,你哪怕不夸我,也别骂我啊!但人就是这样,过得不好的流民自然愿意回归农耕,过得好的流民便得骂括户是“多事”了,故裴熙笑了笑,说:“你想为百姓做点实事,是为了对得起自己,对得起受益的百姓,仅此而已,哪有做实事不被骂的呢?那些不重要的抱怨,当做耳旁风就行了。哪怕是一母同胞的兄弟姐妹,性子尚截然不同,有的选择尊严,有的选择富贵,你说是不是?”
他这么一说,秦琬也露出一丝笑影:“你又在说前朝之事了。”
洛阳裴氏传承悠久,世世代代又是大族,知晓前朝许多秘辛。裴熙也没什么为尊者讳的想法,一股脑全说给秦琬听,中有一则便是燕朝的皇权怎样旁落到世家手上的,倒也是一桩奇闻轶事。
徐氏是窃国之贼,徐然之子命刘氏禅让,自立为帝,自然有忠臣反对这等举动。哪怕到他的儿孙在位时,仍有人谋划复兴汉室。失败是失败了,全家也被抄了,但燕朝的规矩是,罪官的子女,若是年纪小,男的流放岭南,女的充入掖庭为奴。
被充入掖庭的罪官之女中,有一双钟氏姐妹,在宫中七八年,逐渐长开,生得天姿国色。桓帝欲纳这双姐妹为妃,被皇后阻拦,说钟氏姐妹的身份实在尴尬。若不念父仇,专心侍奉君王,便是不孝,才德不堪为后妃;若惦念父仇,便可能危害皇帝的安全,实不相宜。天下美人何其多,与其放钟氏姐妹在身边,倒不如另寻出身清白、德才兼备的美人,以充实宫廷,教化妇女。
皇后出身大家,族中长辈多大儒,子弟亦十分出色,她在闺中便以贤德著称,做太子妃、皇后的时候更无一丝错处,又给皇帝生下了三子一女,满朝都赞她贤德可比樊姬,才学可比班婕妤。这样的人说话,自然是极有分量的。 女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