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东大捷的消息传到秦恪耳中,这位大夏天子手一抖,堪堪完成的一副山水图污了好大一块,他却浑然不觉,兴奋得满脸通红,连声叫好:“好,好!朕就知道,裹儿你是好样的!”
秦恪好名,虽不问政务,自知治国能力平平,却也想做个明君。
他继承了先帝留下来的大好江山,夜不闭户,路不拾遗,只要不胡作非为,盛世自能延续。不过呢,要是想在史书中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还是得有开疆拓土之功。
秦恪心中清楚,先帝一直想要收复辽东,奈何种种掣肘,才一直没将这片被高句丽侵占的战略要地,牧马之所给收回。如今他登基不足一年,便派人收复了辽东,满朝上下,还有谁敢说个不字?纵是青史之中,这也是浓墨重彩的一笔,不容抹去。
若非掐准了他的脉门,秦琬也不敢刚主政就大动干戈,悍然出兵辽东。
剑走偏锋之举,胜则名利双收,败则尸骨不存。秦琬心道以后还是少做些这等半靠实力半靠运气的事情好,面上却笑吟吟地恭维道:“若不是您洪福齐天,此战岂会这么顺利?老天都给面子得很,说要西南风,西南风就来了。一把火将辽东城的守将烧死大半,几乎没损失什么兵力,号称铜墙铁壁的辽东城就给破了。”
秦恪听得高兴,却也知此番多亏了秦琬知人善任,调兵遣将,便道:“那些迂腐之人,成日便知道说什么牝鸡司晨,江都公主摄政不妥。也不想想,除了裹儿你之外,还有谁能担此大任。”
秦琬闻言,矜贵重有带了些不屑地说:“皇家之事,也是臣子可以随意议论的?”若她是个皇子,这些人讨好她都来不及,谁敢多说一句?
“也罢,阿耶不该提这些扫兴之事。”秦恪的心思又转回这次大捷上,眉宇间就带了丝忧色,“此番攻破辽东,固然不错,偏生跑了李成道,颇有些可惜。”
秦琬一听父亲这么说,便知他是什么意思——也就是大多数文人,还有帝王常见的心态,打仗的时候要用别人,等到要封赏了,就不想给那么多了。
凭心而论,姜家的势力确实不小。他们本就是追溯族谱可以到汉代三公的膏粱之姓,声誉卓著,前朝末期虽青黄不接,女子当家,被人觊觎。但淮阴长公主可不是易与之辈,姜家改旗易帜,投了大夏,当家人都成了太祖皇帝的义妹。
大夏开国以来,姜家不疾不徐,四平八稳,没有尚主也没出王妃,可谁也不敢小觑他们。在秦恪看来,姜家已经有姜权这个宋国公在,又有姜略这个安北大都护。再加上这次的大捷,姜略少不得封个爵位,一门两爵,是不是有些……
这等小事,秦琬倒是不放在眼里,姜家虽颇为强盛,又岂有当年穆家一半风光?先帝雷霆之怒下,穆家几遭灭顶之灾,难道还怕姜家不成?再说了,纵然要削,也是削姜权一脉,而非姜略。道理很简单,姜略有本事,姜权没有。一个是自己奋斗出来的,一个是蒙祖荫,该怎么选一目了然。
只有自以为聪明的人才会有姜权是个废物,可以放在高位;姜略是个人才,必须打压的“好点子”。最后的结果只会是废物一到危急时刻就变成了墙头草,人才却早被得罪光了。当然,这话不能明着对秦恪说,故秦琬笑了笑,委婉道:“阿耶登基不久,姜都护就送上这么一份大礼,足见心意。李成道从地道跑了又如何呢?败军之将,立足不稳,偏生李栽梁的其他儿子也未必比他好。嫡长子不能废,可若再派他来守城,只怕见我大夏的旗帜就闻风丧胆了吧?”
秦恪望着秦琬,欲言又止。
裹儿政治能力是有的,但这人情世故实在有些一塌糊涂——姜略刚到北边就有这样大的功绩,他又年富力强,若再在北边待个七八年,甚至一二十年,朝廷对北方的控制力可就要大大下降了。
这种时候,怎么能只顾着赏,不想着压一压呢?若是姜略再立功劳,譬如说把高句丽给征服了,难道不会拥兵自重么?
他本有心这样说,又怕打击女儿的积极性,秦琬知父亲心意,笑道:“再说了,咱们只是封赏,又没说要让他越过姜权。就算是最严苛的御史,也挑不出什么错来啊!”
此言一出,秦恪就醒悟过来。
没错,姜略虽是安北大都护,但他不是姜家的家主。只要想给他添堵,什么时候都行,保不齐别人不坑他,自己人就先上了。
姜权的人品如何,秦恪略有耳闻,当然,是秦琬“不经意”提起的。
听到姜权事迹的时候,秦恪是很鄙夷此人人品的,可如今想到他或许能给姜略拖拖后退,心道也罢,既然有这个用处,暂且先留着他。
这么一想,秦恪的心也宽了:“也成,你打觉得封他个什么好?”
“如此功绩,自当封侯。”秦琬毫不犹豫地说,“汝南郡素来富庶,您觉得如何?”
封侯么,在汉代自然是了不得的大事,武将一辈子的追求,但在燕、夏这种有三等公爵在的地方,虽然也是很高的爵位,到底不算一飞冲天。秦恪想了想,心道姜略纵能踏平高句丽,并着新罗,顶多也就是个郡公了。再看看年龄,姜略到底不像苏锐那么年轻,苏锐可是东南西北都跑了一圈,战功赫赫,加上先帝有意提拔,才做的国公,姜略……
秦恪权衡片刻,心道这样刚好,也就不吝一个略好点的封号。思索片刻,便道:“长平即可。”
长平县是上县,以此县为封邑,哪怕只是个封号,也是厚恩了。
秦琬笑嘻嘻地应下,秦恪见女儿这模样,不由叹道:“若是她们能有你一半,为父也不用这样头疼了。”
她们是谁?
不用想,自然是秦恪的妹妹和女儿们。
妃嫔是不敢在沈曼那儿闹事的,秦恪正守父孝,也没心情寻欢作乐,但公主们就不一样了。沈曼很清楚皇家人,尤其是秦恪的脾性,很多事情,她觉得不行,在秦恪那里指不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过去了。她若拦多了,只会里外不是人。故诸位公主所求,沈曼都应下,转头就告诉秦恪。
秦恪琢磨着,妹妹啊,女儿们啊,也就是想给夫家弄几个官,这也是人之常情,对秦恪来说就是一句话的事情。所以他最开始的一段时间,几乎是有求必应,秦琬也不拦着。果然,以馆陶公主为首的几个公主,似乎觉得兄长好说话,非但要给情人谋官,就连七拐八拐的亲戚也带上了。
很明显,这些人都是送了钱的。
秦琬和沈曼自然不会明着告诉秦恪自己的难处,只是很委婉地让他亲眼目睹,亲身感受了一番,秦恪这才发现不对——再这样下去,朝廷岂不是成了这些公主开的,纵容他们卖官鬻爵?再不管政务,也不能沾上这种名声啊!
为了自己的名声,秦恪当然要动手,谁料才罢免几个关系户,妹妹和女儿都来哭诉,言下之意便是你对我们是不是有什么不满,否则一二小官而已,为什么都不能满足呢?秦恪被吵得烦了,索性将这件事丢给老婆和女儿,自己躲清闲去了。
他觉得自己的要求很低,你们只要不来烦我,我乐意让你们开开心心的,大家都好,怎么你们偏要给我添麻烦呢?
“我是您与阿娘的女儿,自然比几位姐妹强。”秦琬笑嘻嘻地说,“谁让我更想着您呢?”
秦恪一想,觉得是这么个道理——裹儿处处为他着想,才不会令他为难。反过来说,那些令他为难的人,自然是想着自己多些,朝他这个皇帝只是索取。
也对,昔日他没做皇帝的时候,所谓的姐妹可没这么热情。
待回到太极宫,秦琬方长吁了一口气。
在她看来,父亲已经是世间第一等的温和人物了,平素待人以诚,几乎不去想那些纷纷扰扰。
这样的人做了皇帝,尚且会忌惮武将手中的兵权,大捷刚至,便思打压一事,可见皇帝宝座之诱人,更可见人心是何等的难测。
但也不无道理。
拿朝廷的未来去赌人心,显然是错误的做法,但也不能未雨绸缪至此,反将本来能君臣相得的人逼到心怀愤懑的境地。
秦琬从不认为自己就是世间一等一的聪明人——她站于高位,需要付出的努力,未必就有那些一步步爬上来的臣子,还有成日揣摩上意的奴婢们多。她能做的,也只有发挥自己位置的优势,在保证自己利益,为民谋福的同时,尽量做到公平。
“人心易变啊!”秦琬在心中轻叹一声,决定从今往后,每日都花一点时间好好反思自己。莫要因为权力而沉迷,忘记自己的本意。她不该成为权力的奴隶,得到它之后,应当利用它,去做一些令人生更有价值的事情。 女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