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元三年,初夏。
清丽绝伦的少女娴熟地捻了三支香,虔诚地跪了下来,小声念道:“阿翁,阿婆,久久又来看你们啦!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平壤城已经被夏军所破,从今往后,高句丽再也没办法与大夏争雄了!”
“阿娘知道这个消息后,一开始很高兴,后来却一个人待在甘露殿,待了很久很久。我知道,阿娘是想你们了,如果,如果你们还在的话,该有多好——”
少女眼眶微湿,却努力将泪水忍了下去,扬起灿烂的微笑:“阿娘不愿来清宁殿,没关系,久久会经常来的!”
她又絮絮叨叨对着显宗皇帝和懿德皇后的灵位说了好一会儿,直到口干舌燥,再也没什么话可讲,这才支起已经跪得酸痛的身子,蹑手蹑脚地推开厚重的大门,看见院中站着的人时,俏脸就垮了下去:“纪姑姑——”
纪清露怜爱地看着少女,柔声道:“我见殿下今天没来上课,就知殿下必是又来了大明宫。陛下触景生情,不愿踏足大明宫,尤其是清宁、蓬莱与紫宸三殿,公主又何必老惹陛下生气呢?”
“阿娘才不会生我的气!”万年公主秦晗微微抬高了下巴,眼眶有些发红,“我知道的,阿娘也想阿翁阿婆,否则不会让人始终保持三殿的原貌。但每次来到这里,她就会想到阿翁阿婆,所以……”
秦晗胡乱拿袖子抹了抹眼睛,才说:“大不了就是被阿娘罚抄《山河地理志》,画《九州疆域图》,我才不怕呢!”
纪清露起初也有些心酸,听见她孩子气的话,又好气又好笑:“你就不怕被陛下罚抄奏折?”
秦晗一听,立刻哀嚎:“我才不要!一抄奏折,十有八九是让卫叔叔和裴叔叔检查功课。卫叔叔什么人啊,眼神都不用给我一个,我就已经抬不起头来了;裴叔叔就更过分,一个劲说我笨,不懂学以致用。咱们大夏和高句丽打了三年,我就被他骂了三年,我又不是他和卫叔叔,可以把历年的所有奏折倒背如流,就算在中枢,凭着战报也能勾勒前线局势!我宁愿阿娘把我扔到容叔叔那里,给容叔叔打下手!”
她虽苦着一张俏脸,却一扫方才的低落,变得神采飞扬。
阿娘对她的好,她心中是有数的。
长安以朱雀大街为界,分属“长安”“万年”二县管辖,取“万年长安”之意,秦琬就拿“万年”来做了女儿的封号,又把海陵县给她做了封地。这非但是荣宠,也寄托着拳拳之心,就像沈曼给外孙女起的小名“久久”一般,都因为秦晗幼时体弱,很长一段时间内都以为她养不活,才用这种法子来祈祷她平安。
除了荣耀之外,更令人瞠目结舌得,是秦琬对秦晗的教育。
就拿“罚抄”这件事来说,罚女子抄书的人家本就不多,要抄也大半都是《女戒》《女则》等,又或者是佛经、道藏,更多是禁足、不许吃饭,又或者做女红。哪有像秦琬这样,从来都只是罚女儿抄治国需要用到的各类典籍,有时候甚至直接罚抄奏折?说句不好听的,就算是皇子,想要接触到这些,也得备受皇帝信赖不可。
在这一点上,纪清露私底下都有点埋怨秦琬,不为别的,只因秦琬居然让万年公主化名“沈久”,以谯国公府旁支的身份在女学走读,弄得纪清露一颗心都是揣在嗓子眼的,唯恐金枝玉叶出了什么岔子,但看见秦晗这样高兴,她也就没什么抱怨的了。
纪清露的目光越过秦晗,落在紧闭的殿门上,深深叹了口气。
六年前,也就是永隆七年的冬天,秦琬成了皇太女。
这个好消息令缠绵病榻的沈曼重新燃起了生的希望,挣扎过了那个最难熬的冬天,次年春天的时候,已经可以站起来,甚至在花园里走几步。等到夏天的时候,看上去已经与正常人无异,只需要好好保养即可。
就当大家以为一切都在好转的时候,永隆九年春,体质本就比别人差上许多的沈曼不幸再感风寒,这一次,新疾旧病来势汹汹,纵是药王再世也无济于事。
沈曼逝世后,秦恪就好像失去了主心骨,悲痛万分,他几度在爱妻的灵前昏厥过去,甚至不允许众人将沈曼下葬。若不是因为天气渐渐炎热,怕爱妻尸身腐坏,他不知多久才会点这个头。
从那之后,秦恪整日浑浑噩噩,犹如行尸走肉,完全失去了活下去的欲望。只有在面对爱女的时候,会用愧疚地眼神看着她,用一种沉痛的,不祥的,仿佛预言一般地对爱女说:“裹儿,从今往后,就只剩下你一个人了。”
无论秦琬怎样努力,她的父亲仍旧倒在了那一年的秋天。
帝后尸骨未寒,突厥的土门可汗阿史那思摩已率大军进犯西域,非但如此,早已对中原虎视眈眈的高句丽与吐蕃,亦欺女帝软弱,挥师中原。
大夏四境,除却岭南被镇,未曾作乱之外,竟是三境都烽火连城,硝烟弥漫,就连江南也蠢蠢欲动,不少人伺机造反,想将大夏推翻。
那一战的惨烈,纵是纪清露现在想来,亦遍体生寒。
若非宰相穆淼与安南大都护周豫犹如鬼神一般地出现,带领大军,镇压住了江南的叛乱,保证了运河的畅通,令大夏拥有了稳定的后方与源源不断的粮草补给。除却将士的雨雪分账,统帅的指挥得当之外,又有兴平公主的决绝,以及黄门侍郎玉迟的不畏艰险,才让局势渐渐朝着对大夏有利的方向倾斜。
想到这里,纪清露心中又有一股难言的自豪。
当年若非陛下力排众议,坚持开凿江南运河,修葺东南运路,又大力括检隐户,长安的粮食都未必够吃,人丁也不充足,哪里支撑得起三线作战?虽说国力也因此有所损耗,但割下了吐蕃一大块肉,又踏平了富饶的高句丽,鲜卑也俯首称臣,朝堂上下,还有人敢说一个“不”字?
正当纪清露出神之时,秦晗眼睛滴溜溜地转,很自然地挽起这位长辈的胳膊,亲昵道:“纪姑姑,我听说,这一次的永宁节,几大都护都会回来?”
纪清露身上非但有正一品陈国夫人的外命妇诰封,也有从三品女学祭酒的官衔,本就享有议政之权,何况这也不是什么大事,便见她轻轻颌首,道:“这次征北大军凯旋,又恰好赶上了陛下三年孝满,永宁节要大办。听闻周都护有致仕之意,梁郡王也被陛下召回。倒是西域那边,怕是只有叶将军会回来。”
大夏四线作战,除了内部****必须平定外,其余三线当然有主次之分。秦琬有心破高句丽,自然以东北为主战场。若非如此,也不至于令已经与新蔡长公主成亲的玉迟再走西域,与连慕一唱一和,冒险游说,拖延时间。也正因为如此,西域的防线不可不疏忽,自然也不能将主将全都召回京城。
“叶将军回来,那安姑姑是不是也要回来?他们会不会一直留在京城,一起和容叔叔编书?”
天一楼的藏书,虽有许多抄本对外开放,有一些珍贵的典籍仍旧收藏在皇家。更别说秦琬登基后,叶陵和安笙夫妇还在苏锐和陆氏先祖的诸多手记都献给了秦琬。秦琬不忍明珠蒙尘,命诚国公为主编,带领一些有才之士,编纂一套书籍。
显宗皇帝做王爷的时候,诚国公府就发生了变故,唯一活下来的嫡系,也就是现任的诚国公那段时间一直是养在代王府的,与皇室关系非常亲厚。他年纪轻轻就才华横溢,性子谦和,也不乏手段,稳住那些心高气傲的有才之士,当然不在话下。
见纪清露不置可否地笑了笑,秦晗也知道自己可能想当然了,她犹豫了一下,才说:“阿娘不光想加封梁王叔亲王位,好像还请了陈留姑祖母,想给梁郡王做媒。”
光是说这么一句话,她已经打了两三个寒颤。
燕王叔虽是公认的性情暴戾,却又怎及得上梁郡王冷血残暴?要知道,得知兴平公主的死讯后,梁郡王状若癫狂,吐蕃战俘一个没留,人头垒得比山还高,谁见到那副场景都忍不住大吐特吐,噩梦连连。打到后来,吐蕃人完全是被梁郡王的疯狂给吓住了,根本没了战意,也不管什么和突厥的盟约了,才能让西南的战役最先结束。
想到这里,秦晗又觉得梁郡王有些可怜,还有那位素未谋面,却令她极为佩服的堂姑姑兴平公主——为了弟弟能有个前程,甘愿去和亲。知晓自己会成为人质,令弟弟束手束脚之后,又宁愿不饮不食,自绝身亡。
同情归同情,秦晗可没忘记自己想打探的事情。
纪清露的心思何等灵透,一听就停了下来,神色已经有几分严厉:“殿下是一时好奇呢?还是帮人问的?”
“我……”秦晗一噎,本想撒个谎,想到自己从来就没有瞒住长辈们的时候,老老实实低了头,说,“就,就是帮人问的!”
梁郡王残暴归残暴,战功赫赫却不是说的,承得又是梁王的嗣。虽说婚姻先是因为鲁王,后又因为国丧耽误了,却也架不住如今位高权重。就算再冷血无情,可止小儿夜啼,以他的身份,一旦娶妻,门第也不可能低,甚至可以说,适合的人很少。
知道她口中的“人”是谁,纪清露不动声色地安抚道:“殿下放心,陛下何尝有厚此薄彼的时候?” 女帝